趙文正今年四十七,做到一州刺史的位置,對於一個家世不夠硬的寒門官員來說,已經算是很不錯。隻是江州實在不是什麽好地方,他最初考上進士外放,做的就是江州轄下的一個小縣令,算來他也在這個地方呆了快二十年了。


    原本,他京裏沒人活動,每次有好的缺總是輪不到他,到了這個年紀,他也死心了,就想著哪怕無法高升,至少換個繁華些的州郡吧。可誰料,年底考評的時候,他竟然收到了吏部讓他進京述職的調令!


    這可是個天大的機遇啊!


    雲州天災*,京城廢太子謀逆,這一年東華的官員空缺了太多,就算恩科選出來一批,也得先放到底層去歷練一番才能使用,總不能一開始就把個白身提到三四品大員的位置上去的。


    所以,趙文正琢磨著,這次上京述職還是大有可為的,若是活動得妥當,說不定可以在京城謀個位置,可不比那窮鄉僻壤的江州強?何況,他這個年紀,恐怕這就是最後的機會了。成了,還能更進一步,不成,也就隻能等告老還鄉。


    於是,他咬咬牙,還是決定拚一把,將為官二十年攢下的家當變賣了不少,全部換成銀票金票揣在身上,孤注一擲地上了京城。至於家中哭訴的嬌妻美妾,他隻是眼睛一瞪:捨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要是能在京城落腳,或者換個繁華的州郡,多少錢財賺不迴來?


    當然,所有上京述職的官員中,他是到得最早的那個,整個驛館裏也就住了他一個人。


    這迴,趙文正也從江州帶了些真正的土特產來,足足一大車,畢竟官員都是要臉的,直接捧著白花花的銀子上門去送禮,哪個蠢材敢收下?


    因為還在年裏,拜年可不正是個好藉口?這也是他一天都等不及,大年初一就趕著出發的一大原因。


    到京城兩天,他已經拜訪過好幾家府邸了。


    首先當然是吏部尚書東方牧,不過東方牧隻收了他的土特產,夾在其中的銀票第二天就派人堅決還迴來了,他也不好再送過去。


    趙文正心活,當然知道現在的京城是誰做主,早就打定了主意要依靠攝政王一係的,像是杜太師那種人家,是肯定不能去拜訪的。隻是,他最希望打好關係的人家,安國候很委婉地迴覆說,帶著妻子去含光寺祈福了,請他改日再來,而江相的管家就直接給了「不見」兩個硬邦邦的字,就把人晾在了門外。


    給路人看了迴熱鬧,趙文正是鼻子都氣歪了,差點就沒一腳踢上去。


    就算你是丞相,我隻是個刺史,可上門是客,就算不見,也沒這般不客氣的吧?


    不過,總算他也是個城府極深的人物,硬是忍了一口氣,悻悻地迴了驛館。


    攝政王府門檻太高,不過,說不得也要去拜訪試試。


    東方牧可是透了個口風給他,原本上京述職的名單是沒有他的,是攝政王親口吩咐了才加上他的名字的。


    所以,這是攝政王特別看重他,想要重用他的信號?隻要一想到這個,他心裏就美滋滋的,心跳得也很快。


    「趙大人!」就在他反鎖著房門數銀票的時候,門外的驛館侍從急促地喊道,「趙大人,快出來,長樂郡主來了!」


    伴隨著的是「呯呯呯」的敲門聲。


    「來了!」趙文正慌忙抓起桌上的銀票往懷裏塞,一邊道,「請郡主到客廳稍坐,本官馬上就來!」


    「呯!」一聲,門栓斷了,大門洞開,冬日的寒風頓時倒灌進來。


    本來屋裏點著火盆,暖洋洋的,趙文正隻穿了一身單衣,這一下頓時連著「阿嚏阿嚏」打了好幾個噴嚏,整個人都瑟瑟發抖。


    「不必了,本郡主自己進來了。」秦綰不在意道。


    「不是讓你請郡主在外麵稍坐嗎?」趙文正手忙腳亂地往身上裹著厚厚的外袍,一邊對著那侍從怒斥。


    侍從翻了個白眼,無聲地嗤笑。


    您老還真是會把自己當根蔥了呢,長樂郡主要去哪兒就去哪兒,要見你一個小小三品地方官難道還要下個帖子在外麵等不成?沒讓你滾到驛館門口來迎接就是恩賜了。何況,長樂郡主明顯一副上門找茬的架勢,他還先敲門提醒了一下,就算是對得起這兩天趙文正給他的銀子了。


    「行了,你出去吧,這裏的事不用管了。」執劍揮揮手。


    「是。」侍從行了個禮,趕緊退了下去,順手連院門都關了。


    這驛館裏住的客人隻有趙文正一個,下人因為過年的關係,也隻有五六個人,他還是去提醒一下大夥兒吧,不管裏頭傳出什麽響動都當做沒聽見比較好。


    「郡主身份高貴,但畢竟是女子,這般強闖驛館和官員寢室,似乎有所不妥。」趙文正披上外衣,止住了哆嗦,聲音也變得強硬起來。


    不過,所有人都聽得很無語。


    上一個嫌棄長樂郡主是個女子不該插手朝政的禦史現在在哪兒呢?


    本朝確實沒有殺言官的先例,不過,把人發配幽州,北燕扣關的時候被劫走幾個百姓這點小事,哪年不發生個幾件?東華子民應該同仇敵愾,驅逐北燕!


    「本郡主帶了一位趙大人的故人來,原本還以為趙大人會欣喜若狂的,看起來,本郡主倒是有點兒多事了?」秦綰卻笑得滿臉春風般溫柔,絲毫不見剛才破門而入的咄咄逼人。


    「故人?」趙文正一愣,目光在執劍和荊藍臉上掠過,最後落在沈醉疏臉上,眼中閃過一絲遲疑。


    「看起來,趙伯伯是真的不認識我了啊。」沈醉疏抱著玄鐵簫,臉上的笑容很嘲諷。


    「這位賢侄是……」趙文正很有些狐疑。


    叫他趙伯伯的,應該是世交之子,別說這年輕人還真有點眼熟,可他實在想不起來是在哪裏見過了。


    「趙伯伯真是貴人多忘事啊。」沈醉疏一拱手,自報家門,「小侄沈醉疏……沈文台之子。」


    「你、你、你是沈家的……」趙文正先是不解,直到聽到「沈文台」這個名字才如驚雷一般跳起來,指著他,麵露駭然之色。


    當初沈家滅門,可沈家大公子不在,這件事很多人都知道。然而,十六年前的沈醉疏是個唇紅齒白的文弱書生,可眼前的這個,疏狂灑脫,氣勢迫人,也換了一身武人的裝扮,差別實在有點大,怪不得趙文正沒認出來。


    何況,沈家是他做過的第一件慘案,那個時候,他還沒練出後來的鐵血心腸,多少次午夜夢迴被索命的沈家冤魂嚇醒,下意識的,他就迴避和沈家相關的一切。要不然,這些年沈醉疏在江湖人聲名赫赫,又沒有改名換姓,他不至於真的沒聽過。


    「趙伯伯,一別十六年,物是人非啊。」沈醉疏似笑非笑地道。


    「賢侄十幾年沒有消息,如今看來,倒是過得不錯。」趙文正勉強笑了笑,雖然心裏打鼓,但為官多年,麵上功夫還是能做好的。


    當初沈家的那件事,一開始他是真的沒想過,別說他和沈文台交情不錯,為官時也多得他幫忙,就算說利益,沈家有錢,但也不是很有錢,他犯得著嗎?那什麽絕世秘籍的,就算送給他也沒有用處的。他也是被沙天棘給威脅的,他也是受害者啊,頂多……也就是個知情不報罷了。


    可是,人總是要為自己的性命著想的,他隻是不想死罷了,有錯嗎?


    想著,他反而漸漸的理直氣壯起來,心裏也踏實了。


    「怎麽,趙大人不請故人進去坐坐嗎?」秦綰笑道。


    「郡主一個姑娘家,進下官的房間是否不妥?」趙文正皺眉道。


    他是那種正統的文人,天生就有看不起女子的習性,何況秦綰的赫赫威名,目前還隻局限於京城和雲州一帶,從江州來的趙文正自然是不知道的,而這兩天他去拜訪的官員府邸,頂多也就聽說了這位長樂郡主是未來的攝政王妃。


    但是,別說是「未來」的攝政王妃,就算是現任的,也就是個後院的女子,乖乖相夫教子就是了,出來拋頭露麵就不對了,也不知道攝政王怎麽會挑選了這樣一個毫無禮儀教養的王妃,難道是為了拉攏安國侯府嗎?


    「趙大人說的是。」秦綰揮手製止了憤怒的執劍,微笑道,「既然如此,就請趙大人去院子裏敘話吧。」


    說完,轉頭就幹脆地走了。


    執劍頓時轉怒為喜,笑眯眯地走上前:「趙大人,請吧。」


    「我……」趙文正隻吐出一個字,就被執劍抓著手臂往外走,想掙紮,但全身一麻,竟然身不由己地跟著走了出去。


    今天算是新年最冷的一天,積雪未化,寒風淩冽,院子裏四通八達的,更加寒冷。


    趙文正匆忙間厚外袍還沒係好,而執劍很「不小心」地一個失誤,讓外袍掉在了屋裏。


    「等等……阿嚏!阿嚏!」趙文正剛一張口,被灌了一口冷風,又連連打噴嚏。


    「郡、郡主……請容下官……添、添衣……」趙文正哆哆嗦嗦地說道。


    「趙大人很冷嗎?」荊藍好奇地問道。


    「冷、好冷!」趙文正一身單衣站在風口裏,隻覺得遍體生寒,整個人的血液都好像被凍住了。


    「是嗎?」執劍撇嘴道,「這裏就屬你穿得最多,不愧是文人,弱不禁風的,女孩子都不如。」


    「本官哪裏不如女子!」趙文正頭腦一熱,連話都說得利索了。


    「荊藍穿得比你少不說,就連我家小姐名門千金,都不像趙大人那般……體弱畏寒!」執劍嘲笑道。


    趙文正氣得橫眉豎眼的,但一口氣憋在喉嚨裏,還真……吐不出來!


    因為正如執劍所說,眼前的四個人,哪個都比他穿的少……


    瘋子!一群瘋子!


    「趙大人在室外怕冷,我們就去那裏說話吧。」秦綰隨手一指。


    趙文正順著她指的目光看過去,差點暈倒。


    好吧,那裏至少有個亭子,不算是完全的「室外」了,可是驛館的花園能有個亭子就不錯了,又不是大戶人家專門修建來賞雪的暖亭,那個地方後麵有池塘,下麵還用假山石墊高了,正是整個驛館最大的風口!


    那裏麵的風……比這邊更大吧?


    不過,由不得他抗議,執劍伸手一拽,他就不由自主地跟著走了,遠遠看起來,倒是關係很親密的樣子。


    「請坐。」秦綰坐下來,笑著指指對麵。


    沈醉疏很自覺地在她身邊的位置坐下來。


    荊藍站在秦綰身後,而執劍在在趙文正身後,有意無意地堵住了他轉身逃跑的後路。


    「不不,下官……站著就好,站著就好。」趙文正搓著手道。


    當然,要是平時,秦綰讓他做,他絕不會客氣,一個郡主而已,又不是擔不起。不過今天……他瞟了一眼那冷冰冰、硬邦邦的石凳,下意識地打了個寒顫。


    坐在那上麵,和坐在冰塊上有什麽區別嗎?還不如站著呢!


    「怎麽,本郡主讓你坐,是看得起你,還拿喬了不成?」秦綰臉色一沉。


    「不敢。」趙文正低頭,但還是沒動。


    「小姐說,讓你坐。」執劍不耐煩了,伸手放在他肩膀上一按。


    內力輕吐,趙文正忍不住腿腳一彎,「呯」的一下就坐了下去,然後那一瞬間,他的臉色都扭曲了……


    執劍楞了一下,訕笑著鬆開手,往後退了兩步。


    沈醉疏也不禁抽了抽嘴角,一頭黑線。


    他坐在側麵,看得清楚,趙文正被壓著坐下的角度實在不太好,兩腿之間的那部分不小心「碰」了那麽一下下,同樣是男人,看著就覺得疼……


    也虧得趙文正雖然表情扭曲得不像樣子,但居然沒叫出聲來。


    「趙大人,怎麽了?」秦綰居然還問了一句,「不舒服嗎?」


    「下、下官、很好。」趙文正咬牙切齒道。


    他就算再自傲也知道眼前這個女子是郡主,是皇親國戚,他總不能說「我撞到那裏」了吧,要是郡主在問一句「那裏是哪裏」,他怎麽辦?褻瀆長樂郡主,這事就鬧大了!


    「真的很好?」秦綰一臉的不相信。


    趙文正現在的臉色是絕對說不上好,但他還是硬撐著道:「很好,多謝郡主關心。」


    「那就好。」秦綰換了一副表情,微笑道,「趙大人,相信我們有很多時間可以用來敘舊的。」


    「……」趙文正在考慮裝暈的可行性有多大。


    再敘舊下去,他都要被吹成冰棍了好嗎?


    「今天是有點冷,不過趙大人能這麽快就長途跋涉趕到京城,應該不是身嬌體弱的是吧?」秦綰又道。


    「對啊,聽說江州比京城更冷呢,是不是呀,沈公子。」荊藍好奇地問道。


    「嗯,江州的冬天,早上起來冰棱能有半人高,有些年,大雪沒過膝蓋,好多民房都被埋了一半,連門都打不開,還得爬窗出去鏟雪。」沈醉疏迴憶了一下,又轉頭道,「對吧,趙伯伯?」


    「是,是的。」趙文正點點頭。隻要沈醉疏一開口說話,他就拎起了心。


    他確信,當年的沈醉疏應該不知道他有參與這件事的,就是不知道他這些年查到了多少,那些馬賊也早就被人滅了,更加死無對證。怎麽想,他都應該是沒有關係的,難道他是怪自己在沈家血案後沒有徹查兇手?


    想著,他沉吟了一會兒,又開口道:「賢侄這些年過得還好嗎?為什麽不來找伯伯呢,想必也受了很多苦吧?」


    「還好。」沈醉疏想了想道。


    「那麽,賢侄這次是想來參加恩科的嗎?」趙文正又道。


    畢竟,沈家家學淵源,沈醉疏十一歲下場就考中了秀才,若是一直念書,這時候金榜題名也算正常。


    「是啊,我打算去考武舉。」沈醉疏答道。


    「武、武舉?」趙文正一聲怪叫,目瞪口呆。


    探花沈文台的兒子說,要去考武舉?還有比這更大的玩笑麽!


    「沈伯伯不知道,我棄文習武了嗎?」沈醉疏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這個……」趙文正汗顏。要說最初兩年他心裏有鬼,還打聽過沈醉疏的消息,那之後噩夢太過頻繁,也逐漸淡忘了。


    「原來趙大人真的不知道啊。」秦綰一手撐著下巴,輕笑道,「沈公子在江湖上可是大大有名,堂堂高手榜第三的七絕公子,我們攝政王殿下,可是為了報答沈公子救護青陽疫區百姓的恩德,『特地』將趙大人提進京的呢?」


    趙文正楞了一下,隨即就覺得雖然外麵寒風陣陣,但自己背上卻被冷汗給浸透了,再被風一吹,更加冷徹心扉。


    就算沒有沈家的滅門血案,十六年不見了,沈醉疏和他的關係也不會好到特地想要「提攜」他的程度啊。高手榜第三……是了,滅掉當年那些馬賊的人,聽說號稱七絕公子,一舉上了高手榜,連他當初也有耳聞。


    不對,如果沈醉疏是知道了真相想要報仇,以他的武功,這些年裏刺殺他多少次都沒有問題啊!可他現在還活得好好的呢。


    想到這裏,他才算微微安心,抬手擦了把汗。


    好冷……


    「多謝攝政王。」趙文正拱了拱手。


    「沈伯伯不覺得,應該多謝小侄嗎?」沈醉疏轉著手裏的玄鐵簫,漫不經心地說道。


    「是是,多謝賢侄。」趙文正又道。


    雖然不知道沈醉疏怎麽會想起他來,不過,這個機會確實是沈醉疏給的沒錯,大概是……因為他想要涉足官場了,又沒有靠山,所以想起他這個世伯來了?那倒有幾分道理。


    「那麽,人我可以帶走嗎?」沈醉疏問道。


    「隨便。」秦綰一聳肩。


    她剛才折騰趙文正,是替蝶衣出口氣,就算蝶衣不知道。不過,沈醉疏才是苦主,他願意一個人承擔哪些仇恨和責任,她沒有理由阻止。


    「算了,這裏也挺好的。」沈醉疏又點點頭。他得承認,自己殺人是利索,不過要論怎麽折磨人,他確實是不太在行,至少他肯定想不出把趙文正凍死這種死法。


    「今天驛館裏不會有別人來的。」秦綰道。


    京城的驛館又不止一處,趙文正是她特地吩咐了放在這裏的,就算還有別的進京述職的官員來得早,也會被安排在別的驛館。


    「郡主……這是什麽意思?」趙文正小心翼翼地問道。


    「怎麽,不懂?」秦綰一挑眉,直接指指沈醉疏,「意思就是,你,歸他了。」


    「啊?」趙文正傻眼。


    自己歸沈醉疏了,什麽意思?


    「意思就是,小侄想跟伯父好好談一下,有關十七年前的那件事。」沈醉疏臉上還在笑,但那笑容也是冰冷的。


    趙文正聞言,腦子裏「哄」的一聲炸開了,一瞬間,一片空白,隻想著:他知道了,他真的知道了!


    「伯父想好了怎麽談嗎?或者說……伯父願意跟沙堡主一起談談?」沈醉疏又道。


    「我、我是朝廷命官,一州刺史,封疆大吏!」趙文正壓抑著聲音道。


    「那又怎麽樣?」沈醉疏不解道。


    「……」趙文正啞然。


    怎麽樣?當然是,他不能傷害自己!可是沈醉疏現在連手指都沒動彈一下啊。


    「對了,這會兒也快到正午了吧,有點餓了。」秦綰忽然道。


    「小姐想要在哪裏用飯?」荊藍道。


    「沈公子不是要和趙大人敘舊嗎?就在這裏好了。」秦綰笑道。


    「是。」荊藍笑著答應一聲,轉身出去了。


    趙文正躊躇著不敢先開口。他不知道沈醉疏到底知道了多少,要是詐他的,他一心虛先把什麽都說出來了,豈非完蛋?


    沉默中,秦綰等人更是毫不著急,隻留著趙文正一人在寒風裏坐立不安如熱鍋上的螞蟻。


    長樂郡主駕到,雖然沒說來做什麽的,但驛館的廚房不用說也準備好了豐盛的飯菜,雖說是以防萬一的,卻也沒想到郡主真要在這裏用飯,頓時歡歡喜喜地給荊藍準備了滿滿一托盤,直到放不下為止,還有個侍從提上了一小壇酒。


    荊藍讓人把酒給沈醉疏,自己在亭子的石桌上布菜。


    那送酒的是從幾乎是一步一迴頭,帶著滿腹的疑惑出去的。


    最開始看見長樂郡主氣勢洶洶地闖進來,以為是趙文正犯了什麽事,還擔心收了他的銀子會不會出問題,結果長樂郡主要請趙大人吃飯——和郡主同桌吃飯啊,那是多大的榮耀!然而,現在一看,這榮耀……愛誰要誰要吧,反正他是要不起的,光是看著就好冷啊……


    菜餚都是熱騰騰剛出鍋的,因為是大冬天的,湯水燉菜比較多,小炒比較少,從廚房裏端過來這會兒都還冒著熱氣,在冬日的寒風裏看起來格外暖心。


    趙文正下意識地咽了口口水。


    這都快正午了,他當然也是餓的,原本就打算數完了銀票就讓侍從送飯的。


    然後,就見到荊藍擺好了兩副碗筷。


    「喝不喝?」沈醉疏晃了晃酒罈。


    「來一杯,驅驅寒也好。」秦綰眼波一轉,笑了起來。


    沈醉疏挑眉,手掌在酒罈邊上一拍,隻見一股酒線從酒罈裏冒起,準確地注入杯中,竟然是滾燙的冒著熱氣的。


    秦綰端著酒杯,很有幾分感慨。


    用內力溫酒,她也能做到,但絕對沒有沈醉疏那麽快,何況,就看沈醉疏給自己倒的那杯酒分明是涼的就能知道,他並不是加熱了整壇酒,而是酒線出壇時,隻加熱了這一部分,那可比瞬間加熱整壇酒難多了,至少秦綰沒聽說過有第二個人能做到這種事。


    「炎陽七轉的活用罷了。」沈醉疏不在意道。


    而聽到「炎陽七轉」四個字,趙文正的臉色也微微變了變。


    「大冬天的,也不怕冷得慌。」秦綰慢慢啜著杯中的熱酒笑道。


    荊藍很有眼色地給他們盛了湯,燉得酥酥的嫩雞,金黃色的雞湯,聞一口就覺得鮮香可口。


    趙文正隻覺得自己更冷了。


    原本已經快凍得麻木沒知覺了,也就罷了,可眼前突然擺上了一桌子熱騰騰的美酒美食,他凍僵的心又忍不住活躍起來,然而,這看得見吃不著的,偏偏還有兩個人在他麵前吃得香,那種反差,更是刺激得他覺得原來剛剛還不是最冷的,這還能更冷啊!


    荊藍掩嘴偷笑不已。


    要說用刑,那絕對是執劍和唐少陵首屈一指,不過,要在精神上把人玩死,絕對沒人能勝過她家小姐!


    看看趙文正那倒黴樣子就知道了,至少荊藍覺得,要她坐在這裏這般受罪的話,她寧願去奉天府坐牢的。


    「趙大人看起來不餓的樣子,不怪我們在這裏吃飯吧?」秦綰笑道。


    「不,不怪。」趙文正咬牙。郡主都這麽說了,他能說「我很餓」,還是「我很見怪」?


    「那正好,小侄還是有很多事想要和沈伯伯聊聊的。」沈醉疏笑眯眯地一手酒罈,一手撕著個雞腿啃,很是愜意。


    趙文正的眼神死死盯著那熱乎乎的雞腿,一邊催眠自己,那是冰塊,是冰塊,是冰……冰塊個鬼啊!看起來好好吃,而且最重要的是,那湯,看起來好熱乎啊!


    寒風裏飄散的那一縷白色的熱氣,以前怎麽從沒覺得那是如此可愛的東西呢?


    「對了,趙大人要是閑著,本郡主這裏倒也是有點東西,請趙大人看看。」秦綰示意了一下,執劍就從懷裏掏出一本摺子遞了過去。


    趙文正直覺感到那不是什麽好東西,但也不敢不接,猶豫了一下,才抱著「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的念頭打開摺子看起來。


    然而,隻看了兩行,他的額頭就開始滾下了汗珠。


    「這個雞湯燉得不錯,裏麵應該是加了驅寒的藥材的,不過卻沒吃出藥味。」秦綰笑道。


    「這天氣,熱乎乎的就行了。」沈醉疏滿足地嘆息了一聲。


    趙文正抬手抹了把流到了眼睛裏的汗水,哆嗦著嘴唇,連手抖在發抖了。


    「怎麽,趙大人這是……看到什麽可怕的東西了?」秦綰道。


    「不,是……有點冷,有點冷。」趙文正顫聲道。


    不過,他自己都分不清那顫抖到底是冷的還是被嚇的了。


    摺子上記錄了他為官二十年的點點滴滴,幹過的大事小事,好事壞事都有,其中有一些,因為年份太久,又不是什麽大事,他自己都不記得了,還是看到上麵的記錄,才從自己的記憶中翻找出來,依稀有這麽迴事。


    「趙大人可以慢慢看,我們不急的。」秦綰很寬宏大量地說道。


    「啪!」摺子掉到了地上。


    趙文正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想彎腰去撿,卻發現自己整個人都是僵硬的。


    「哎呀,趙大人怎麽這麽不小心。」執劍假笑著撿起摺子,放迴他手裏,「拿好了,可別再掉了哦。」


    「郡、郡主饒命!」趙文正如夢初醒一般,正人人往地下一趴,涕淚交流,再也沒有之前的清高自負。


    「饒命啊……」秦綰微微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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