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到她,一襲絲綢長衫,腰係金玉環佩。他就是羅奕?我難以置信,口若含檀,眉若春山,與傳言中的桀驁不馴完全不著任何邊際。皇宮就被此等人鬧得雞犬不寧?我難捺心中的怒火,隨意教訓了幾句,卻沒想到他比我怒火更盛,滿口汙言穢語,牙尖嘴利,刁蠻任性,乏人問津,這是哪門子大清才子,分明就是當街潑婦。我不能理解為何皇阿瑪如此器重他,決定同他一較高下,我雖不敢自稱學富五車,文韜武略,卻自信絕不會遜色於眼前人。但是怎能料到這無藥可救的男人竟要求比踢毽子,跳橡皮筋……我胤禎從未嚐過後悔的滋味,那一刻我竟悔不當初,當即頓悟這男人將會是我人生中最大的汙點!後來幸虧九哥趕到,我才不至於羞辱至死。羅奕!那個可惡的名字,那張可惡的女人嘴,那張可惡的伶官臉自那天起就牢牢印在我腦海中,但卻不想它們日後竟會慢慢侵蝕到我的心,然後難再治愈。

    和他在一起,實在不知道該拿什麽來應付他時常出現的狀況,人家主仆好好地從客棧走出來準備上馬趕路,誰知道他莫名其妙衝過去大嚷。“摳門王,你得了吧,人家上馬馬不知,你是摳門王上馬馬不支,上個馬都這麽費盡,還不如滾迴去來的方便!”

    一番譏諷氣得大腹便便的男人立刻暴跳如雷,直翻白眼,差點從馬上重新摔下來。他還想說,我忙捂住他,拉著他跑,這才僥幸躲過大幫家丁的木棍陣。

    半路,他甩開我的手,觸地瞪著我,好像在怪我影響他的計劃,我氣不打一處來。“忘了剛才誰救你的是不是,過河拆橋也沒見過像你拆得那麽快的!”

    他格外激動,指著我破口大罵。“你就是籠中的金絲雀!他是王口孟——摳門王,禽獸大夫!不管人家病情多嚴重,沒有500兩概不接待,三天前東口的嬈苒犯瘧疾,姚大夫去別處出診,附近又沒有其它醫館,張嬸隻得背著嬈苒去求他,那禽獸不見錢就不開門,張嬸在門外足足跪了兩天,直到昨天三更嬈苒病發就再也沒醒來!她才六歲!你懂不懂啊!”他一口氣說得氣喘籲籲,眼波慢轉若秋水,眸中倏忽浮現哀傷,我怔怔的看著,一不留神,差點攝了心智。

    ……不過居然說我是金絲雀……算了,秋後找他算賬。

    五月底,我剛從陝西辦完事迴京,走在街上,背後傳來嘹亮的高音。“十四,怎麽又是你?!”

    “又是我?這是我要說的吧,你去教堂做什麽?”

    他麵露喜色。“pmp。”

    “什麽?”

    “拍馬屁啊!”

    我懶得理他。“你懂英吉利文?”

    “不太懂……吧。但是我有絕招,想學不?”他神秘的眨眨眼。“我教你啊,很簡單的,聽好,oh yes/oh no/really?/ i don''t think so。隻要記住這四招,保你打遍英語角無敵手,要不要跟我重複一遍?”

    我徹底沒了想法。“整天去皇阿瑪跟前諂媚還不夠,連傳教士都不放過!”

    “請您別要麽講笑話,要麽就講可笑的話,晉見皇上並非我本人意誌!”

    “不是你本人的意誌?我看你很樂意拍馬屁。”

    “你這話真傷感情,還有……”他指手畫腳,振振有詞。“皇上那兒不是一般的pmp,是要pmpmp——拚命拍馬屁!”

    我一陣目眩,胸悶氣喘,遇到他,我注定要氣絕身亡若幹次。

    他並不是羅奕,他叫羅貝,是淩家長子,我後來才知道。我很氣憤,但不知道為什麽每次想和他幹上一架的時候總會被他三言兩語就抽去了重心。

    當天,酒樓與他對酒,他突然問我有沒有特別欣賞的女子。突如其來的問題害我心跳停了半拍,特別欣賞……的女子……我望著他,他笑得深深淺淺,如春風拂麵,如嬰兒般純淨,我仿佛受了蠱惑,腦子恍然一片空白。

    “想好了沒?”他突然湊過頭來,撲閃的盯著我。

    我心如擂鼓,撇開頭去,我在想什麽!對個男人竟然……“咳咳,羅貝吧。”我趕緊口不擇言,胡謅什麽。

    “羅貝?我嗎?”

    “什麽?!什麽你,是呂雉!”心擾則神動,神動則心浮,心浮則欲生。

    “居然喜歡呂後?您太恐怖了!”

    我這才驚醒。“誰喜歡呂後!”果然慌而急,急而亂,亂則錯,我心裏越發浮躁。

    “你剛才……”

    “你聽錯了!”

    “明明……”

    “閉嘴!我欣賞莊薑,聽清楚了,是莊薑!”

    “沒有啊,你……”

    “讓你閉嘴!”

    “真不講理。”他抿了口女兒紅,五官都鄹在了一起。“莊薑啊,倒是很像我以前認識的一個女生呢!她叫圓月。”他指指梁頂。“就是天上的那個圓月,她真的像是從天上下來的一樣,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眇兮。”他看著背底,雙眸清澈,不含半絲煙媚。

    我發現我不喜歡聽道從他的口中說出別人的名字,尤其現在,他那樣的流連忘返,依依不舍。“你喜歡她?”

    “我?”他抬起頭,滿麵的笑容。“不隻是我,那張天女下凡的臉世界通用,中國老鄉窮追不舍,白人同學頻頻秋波,黑人同學也蠢蠢欲動。”

    我有些目不暇接,趕緊迴到原題。“那你可喜歡?”

    “當然。”

    “不準!”我無以名狀一陣火起。

    “你也動心了?但是你沒機會的。”

    “不管我有沒有機會,你不準!”

    “我知道,反正我也沒機會。”

    “那很好!”我鬆了口氣。

    “對了十四,知不知道湯顯祖?那個寫《牡丹亭》的天才。”

    “義仍,號海若,自小俊氣萬人一,那又如何,最後還不是死於梅毒?”

    “哇,你聽力太強了,難道連我的心理活動都聽到了?我正想問呢!圓月也說他死於梅毒,不是野史嗎?真是梅毒?”

    又是圓月。“是又怎樣。”

    他咬著筷子,悻悻。“天才死於梅毒……你說,是天才激發了梅毒,還是梅毒毒死了天才?”

    我無語,說他聰明夠嗆,說笨勉強,白癡才準確。

    他方向感差到歸零,記憶力差到等同失憶。同樣的路正著帶他走過去,倒著他還是不認得。每次看到某些人複雜的表情,內疚的笑容,我就知道了,今天又必須把他帶迴他自己家門口,以防他又同上迴一樣渡河差點去了清真寺,看到他我才明白如何做到顯得愚蠢。

    他很喜歡炫耀他的算術知識,有些聽起來確實罕見,但是有些……

    有一次他問我。“111乘111等於多少。”

    我立即答道。“12321。”

    他馬上嚴肅批評。“數學怎麽可以蒙呢,科學是個很嚴肅的話題。”

    我真有一種一頭撞死的感覺。

    隻見他找了塊石子在地上比劃了幾下,果然是12321。

    我站在一邊等著他的說辭

    結果他訝歎。“靠,你丫蒙得還真準!”

    我麵露菜色,搖搖欲墜……

    七月,處理完戶部的事正要出宮,卻沒想到又會遇見他。正值夏日,芳菲濃鬱,蓮夜滿湖,霞光傾瀉,也是良辰美景,湖畔的他,一襲純白,層層光影疊煥,誘惑撩人,而他身邊的男子,身長玉立,臉上破天荒的載滿笑意。

    “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十四弟可羨慕四哥。”

    我冷言。“九哥豈可臆斷,羅貝是男子,即是男子四哥又怎麽會……”

    “試看幾許消魂。”他不留情麵的打斷,眸中盡是玩味。

    我不語。

    楊柳岸,曉風殘月。

    4歲,我整天粘著四哥跑,獵場,書院,崖壁,寺廟,甚至是額娘不喜歡的佟貴妃那兒,隻要四哥在的地方我都願意去,但是他看到我隻會說兩個字“迴去”。5歲,四哥的身邊多了十三阿哥,我不甘心,那本應屬於我的位子,我努力讀書,別人三更睡我就讀到五更,我努力習武,別人學三招我就記五招,終年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我相信寶劍鋒自磨礪來,梅花香自苦寒來。6歲,我終於鼓起勇氣站到他的麵前,“四哥,我長大了,十三阿哥能做到的我一樣能。”但是迴答我的依舊是那淡漠無情的兩個字。酒已都醒,我苦笑,原來有時候勇氣來自於無知。希望,失望,哀傷,落寞,無味,最後的最後才是絕望,從小到大,一直陪伴我的是額娘與八哥,而四哥,在我記憶中甚至不曾停留過,即便是8歲那年,我隨皇阿瑪出獵被熊瞎子襲擊生命垂危,躺在床上整整三個月,他隻來探望過一次,僅僅一炷香的時間,放下“好好休息”就又和十三阿哥離開了,記憶裏,四哥的背影總是冷清的。但是就是那樣一個清高的人,現在卻斷無一絲寂冷,他在笑,眼在笑,眉也在笑,他望著他的純真魅惑,卻唯獨看不見自己眼中的迷戀。四哥喜歡他嗎?為什麽是他。而我,消魂,窈窕淑女君子好求,他若是女子我消魂又有何妨,如今他為男兒,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若心動隻惹得惆悵消魂誤。

    能帶快樂的那個人,就是也能帶來痛苦的人。

    是誰導演這場戲,在這孤單角色裏

    對白總是自言自語,對手都是迴憶,看不出什麽結局

    自始至終全是你,讓我投入太徹底

    故事如果注定悲劇,何苦給我美麗,演出相聚和別離

    沒有星星的夜裏,我用淚光吸引你

    既然愛你不能言語,隻能微笑哭泣,讓我從此忘了你

    沒有星星的夜裏,我把往事留給你

    如果一切隻是演戲,要你好好看戲,心碎隻是我自己。

    …………

    這首曲子,他唱過一次,而我已彈了無數遍,孤燈不明思欲絕,卷帷望月空長歎,日愈長,心愈茫,他的一切開始在我心中寸土必爭,每寸土地一旦被他占領就難再收複。愛他,很難,要放棄他更難,該死,他真是個麻煩的東西!

    蒙古的夜晚是個美麗的交點,完美的沒有任何瑕疵,我從沒有想過他竟然是個女的,羅貝竟會是女子!我以為已經習慣了她匪夷所思的種種舉動,但當下的情形我確實又像是被實實的挨了一棍。

    清輝滿湖,月光如水,我擁著她,一時間分辯不得虛實,月下的她如此夢幻柔美,蓄發如同黑段散落於肩,隨風飄漾。

    “你……是羅貝?”我至今無法置信。

    她抬起頭,水珠從她額角緩緩滑落,她努力睜大眼睛,驚訝,慌張,黑亮的眸子慢慢蒙上一層薄薄的霧,恍如隔了一道紗幕,如同夜色般朦朦朧朧。

    醉飲酒,飲酒醉,如今酒不醉人,人自醉,我隻覺心跳似乎已不受控製,手不由自主地伸向她……她憤怒的一掌擊於水麵,水花四濺……

    等我再迴神,她已塵絕而去。

    眼前的一切盡乎奇跡,仿佛上天的恩賜,然而完美的事物從來不被允許存在,因而它的生命力薄如羽翼,如同焰火一般隻有瞬間的華美,然後劃過天空一瞬而逝,絢麗過後,再美麗的夜都是涼的

    我說我想要她。

    他們問我為什麽。

    “喜歡。”兩字脫口而出。

    “明者見於無形,何況那天在湖邊你親眼所見,道不同者不相為謀。”

    “八哥和九哥是因為她和四哥的關係所以一直瞞著我?”

    “大幕還未落下,今朝謝幕的是別人,來日難料會輪到自己,情感不過樹下落葉,水上浮萍,十四弟又何須較真。”

    “我和九哥不同。”

    “十四弟,情深似海托非人。”八哥終於開口,眼中散開的卻是懾人的冷。“要她非壞事,但你需明了,若要她,智者順時而謀,傷亦愛,愛亦傷。”

    “八哥的難處我明白,但是皇族的事與她何幹。”天下間最卑鄙的不是無情,而是利用感情,何況心已動,又於心何忍。

    “她若是凡雀我且不說,但她是四哥的人。”

    “九哥,那天萬一隻是意外……”

    “你可曾想過這口中的萬一牽累的人命卻不隻一萬。”

    “她隻是個女人!”

    “如果敵人讓你生氣,那說明你還沒有勝他的把握;如果一個女人能隨時牽動你的心思,那麽她就不再僅僅是個女人,她已經成了你的致命弱點。”

    “這是偏見!”

    “九弟說得沒錯,十四弟,把手握緊,裏麵什麽也沒有;把手放開,才能得到一切。從古至今所謂的英雄,所謂的仆人,無非是在生靈上塗炭,不惜對自己人下手。”

    “我做不到!”

    “做不到就不要逆風而行,否則必有燒手之患。”

    我了然,八哥已經下了最後通牒,往後我不可再與她有任何瓜葛,否則聚者必散,生者必死。

    有些事知道了又能如何,還不如不曾知道。

    “是誰導演這場戲,在這孤單角色裏,對白總是自言自語,對手都是迴憶……”你唱那首曲,是否早已知道結局。

    庾信愁如許,為誰都著眉端聚,獨立東風彈淚眼,寄煙波東去。情感最可怕的不是平行卻是相交——明明有過交集,卻總會在以後某個時刻相互遠離,而且越走越遠……如同背飛雙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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