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獵之期因青帝的興致高昂而一拖再拖,原定的七日迴程到今日已是第十日了。

    “再如此下去,夷礞山的飛禽走獸都要被你們獵完了,看來年你們獵什麽。“

    將厚厚的披風覆上他的肩,再轉到身前替他細細綁好絨布帶子。

    他伸手順了順我隨意披散在肩的黑發,眼中亦是無奈。

    “父皇還未盡興,難得能出宮來,又怎會輕易迴去,再者,我還未幫你抓到白狐呢,真不知今年這白狐都躲去哪兒了。”

    “抓不到也好,任由它們在這山間自在的活著,總好過被關在籠子裏孤單渡日。”

    順發的手勢停頓,他抻手托起我的下巴,眸子透著不確定的神情。

    “你也會有這種感覺嗎,將你困在王府裏,你會怨我嗎?”

    我垂頭輕歎一聲,事到如今,他還在擔心些什麽。

    “不會,隻要有你在,我又怎會有這種感覺。”

    聞言,他立刻笑開了。殊不知原來他也有如此傻氣的一麵。

    “今日還是不和我同去?”

    我輕搖頭,隻有前兩日我隨同他一起去狩獵,但終不忍那些原本活得肆意灑脫的動物,被殘忍的獵殺,後來便不願再去,隻是終日裏呆在帳裏無所是事。

    “王爺,該出發了。”

    帳外,穆虎輕喚著。

    “我讓穆虎留下。”

    “不用了,這裏有禁衛軍很安全,你還是帶上他們,指不定還能幫著抓白狐呢。”

    他笑了笑,步出帳外,帳簾掩去了他欣長的身影,忽然間幻想著若他是尋常百姓該是多好。

    每日清早送他出門,日落西山時倚門盼他歸來,那種等待也是種幸福。

    帳外馬蹄轟鳴,他們就要出發了。

    偷偷的掀起帳簾一角向外探去,一眼便瞧見了端坐於馬背之上的他。

    其實,他更像青帝,一樣的偉岸,一樣的大氣,一樣的玉樹臨風。

    像是心有靈犀,他越過層層人群旗幟向我看來,送我一個勾魂奪魂的溫笑,瞬間擾亂了心跳,羞得我放下了帳簾。

    聲音漸漸遠去,再掀起簾子時,已見不到大隊人馬。營地安靜的出奇,隻有兩三個待衛巡視而過。

    呆立於帳外,天色陰沉的很,從此處望去便能看到夷礞山頂的皚皚白雪,白得有些晃眼。

    莫名的,便想到他適才在帳內的傻笑。

    他才走,我便已開始盼著他歸來了。

    今日狩獵的時間比往日來得久,看著昏暗的天空,心裏在不安,莫不是出了什麽事。有穆龍穆虎兩兄弟在,應該不會有事的。

    隔不多久,我便出帳探看,到了後來索性便站在帳外等著,也不管那越來越肆虐的秋風,執意的要見到那身影才覺安心。

    馬蹄飛踏之聲,我引頸焦望,隻見兩名侍衛飛奔而來,翻身下馬便開始咋唿,營區開始燥動起來。

    我心驚不已,更顯忐忑不安,上前幾步伸手扯過一個侍衛便問話。

    “發生何事了?”

    “大皇子受傷。”

    我緩了口氣,看著他奔開。

    大皇子受傷,他為何會愛傷,這是否又是個陰謀。

    反身入帳,將青絲高高束起,隨手拿過披風係上。我要去見他,去確定他的安然無恙。

    牽出他幫我選的白馬,翻身上去策馬前進,卻在半途中遇到了兩兄弟。

    “你們怎麽會在這兒,王爺呢?”

    他們怎會拋下玉詡一人,還是他出了什麽事,“是不是王爺他……出事了?”

    顫抖的手幾乎抓不住僵繩。

    “王爺,王爺,”穆虎喃呢了幾句,說不出口,我轉而看向穆龍。

    “王爺在抓白狐的時候,馬匹受了驚,摔下了懸崖,生死未卜。大皇子也連帶的受了點輕傷。”

    摔下懸崖,生死未卜,越是害怕的事,越容易發生。

    短短幾個字將我打了個措手不及,濃重的悲痛襲來,一陣眩暈,身子便直愣愣的摔下了馬。

    “小姐。”穆龍飛身下馬接住了我。

    我應該感到痛的,為何我察覺不到痛,為什麽?

    “我不信,我不信,我要下去找他,他一定沒事的。”

    揮開他們的扶持,我艱難起身想上馬,血染上馬兒,白的也變成了豔紅。

    “小姐,你這樣會傷著自己的。”穆龍扶住我,“屬下已經找到下懸崖的路,現在就去找王爺。”

    “帶我去,快。”看他們不知所措的呆望著我,急怒大吼,“快啊。”

    穆龍與我共乘一騎,從半山坡處繞路而下,再棄馬徒步。

    密林深處,藤蔓依附著古樹而生,兩者相依相存,便如我與他一般,我是那藤蔓,依附他而生,若失去了他這棵大樹,我又如何存活下去。

    前路黑暗茫然,荊棘劃破了棉衣臉頰,披風早已不知所蹤,一頭青絲也散亂不已。

    不知跌跌撞撞的走了多久,終於下到了崖底。

    昂首望去,我心寒不已,高聳如天的峭壁,似有百丈,從上麵墜下,我不敢想。

    “找到了。”一聲叫,我的心猶似冰凍。

    呆滯的眼神隨著他們的奔進移動,舉足似有千斤,重得令我難忍。

    躺倒的馬匹旁邊,他靜靜的躺著,麵色慘白,顯得額間的紅是那麽的嬌豔。唇邊的朵朵紅花,緊閉的雙眸,是他。

    腿一軟,膝蓋硬生生的磕上山石,可是一點都不痛。

    抑不住的全身顫抖,伸出手探向他的鼻間,卻又收迴,反覆了幾次仍是不敢去探試。

    “小姐。”穆龍按住我的手,“王爺,王爺已經去了。”

    冰冷劃過麵容,晶瑩剔透的淚滴落在他的臉上。

    潸然淚下時,隻覺得肝腸寸斷,我的世界土崩瓦解。

    伸手覆上那俊顏,一片冰涼,如那寒潭之水,凍僵了我的心,聽著它碎成片片,散落於地。

    木納的用盡力氣將他抱入懷中,緊緊的,以為那樣便能將他溫暖。

    “玉詡,玉詡……”喃喃的重複著,“我說過不要白狐,我說過隻要你,隻要你……”

    “啊——”仰天呐喊,我好不甘心,“為什麽,為什麽要讓我來這裏,為什麽給了我一切,卻要再奪走,到底是為什麽?”

    幽幽懸底,我隻聽到了自己的呐喊與哭泣聲,沒有,沒有他的聲音。迴應我的,隻有忽然間落下的輕盈白雪,密密麻麻,紛紛揚揚,落於林間,落於發間,落於他的臉上。

    他近在咫尺,卻從此陰陽相隔,從今往後,我永遠的失去了他,連帶的,那顆愛他的心也被硬生生的刨了去。

    風卷起散亂的一頭長發,覆上眼,覆上臉,滿目皆是黑白,我的世界隨他的離去而變得蒼白無力。

    “我們迴家……我帶你迴家。”緊緊的抱著他,想將他扶起來。

    我的玉詡,我帶你迴那個溫暖的家。

    穆龍穆虎幫我挽著他迴去。

    咬著唇,任由淚肆意而流著,心陣陣的痛著。淚迷了眼,但他的臉清晰的就在眼前,隻是卻少了那溫暖如昔的笑容。

    我不知他們是如何看待我的,我也不想管。

    肆虐的淚,散亂的發,以及從天而降的片片白雪。

    營地的人群開始騷動起來,但無人敢上前,隻是看著我們三人扶著他走向不遠處的馬車。

    在馬車裏,他便靠在我身上,我卻連最後一絲的餘溫都抓不到了。

    腦海之中留下他最後給我的笑容。

    貼著那已無溫度的臉,我從未與他如此的親近過,但那知以後再無機會,這便是我與他的緣嗎?

    “咳咳,”製不住的咳意,好冷,心好冷。

    “我們……迴家。”

    還未入冬,墚都卻下起了雪,或是,那是被從夷礞山帶迴來的。

    在王府堂前,放著一副棺木,裏麵躺著的,是我冉莫言此生最愛的人。

    他仍是那麽的和善,即便緊閉著雙眸,我亦能想像到那如春風般令人舒適的眼神。

    青帝公告天下,玉王爺於夷礞山狩獵之時失足墜崖,不治而亡。

    可我知道不是。當穆龍告訴我那匹馬被人用暗器擊中,才會發狂,以至於讓玉詡墜崖時,我沒動。

    現下,我隻想陪著他。

    “莫言。”那聲不確定的唿喚,我側過頭,又失望了,不是他在叫我。

    “莫言。”秦容問的手覆上我的雙肩,“他們說你這麽多天都沒開口說過一句話,莫言,你說話啊,你到是開口說句話嘛,或是你哭出來,哭出來就好了。”

    靜靜的看著他的睡顏,耳邊是丫頭仆人的哭泣聲與容問的叫嚷。

    “莫言,莫言。”她竭力的想扳過我的身子,“聽姐姐的話,哭出來心就不會那麽痛了。”

    真的嗎,哭出來心真的不會痛了嗎,可是我哭不出來,淚早已幹涸,哭不出來了。

    “不好了,不好了。”一個丫頭從門外一路大叫著,撲進了堂內。

    “何事如此慌慌張張的?”穆龍厲聲嗬斥。

    “兩位丞相帶著大隊禁衛軍包圍了王爺。”

    “我爹?”

    話音才落,大隊人馬紛至踏來,盔甲撞擊間發出令人膽顫的寒音。

    “給我圍起來。”右相榮錚手一揮,禁軍便將整個大廳都圍的水泄不通,高舉的火把將黑夜照得通亮。

    “爹,這是怎麽迴事?”

    容問走到人前,皺著秀眉問著。

    “容問?你怎麽會在這,趕快給我迴去。”左相秦鴻一示意,立刻有人上前,“送小姐迴府。”

    “我不。”掙開侍衛的手,容問氣急而道,“表哥屍骨未寒,你們帶這麽多人來做甚?”

    屍骨未寒,我一震,沉默不語。緊握的拳頭令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之中,卻依然比不上那心中的疼痛。

    玉詡,他們真是欺人太甚,我唯一還能陪你的時間他們還來打擾。

    “屍骨未寒,哼哼。”榮錚嗤笑上前幾步,打量著眾人,“玉王爺玉詡私通外敵,意欲謀反。”

    話一出口,四下無聲。

    “哼,別以為他死了,你們就能將自己做的這些大逆不道之事統統推到他身上。”

    冷冷冰冰,沙沙啞啞,那是我的聲音。即使是搭上我的性命,我也不允許他們如此誣蔑於他。

    “你大膽。”榮錚橫眉豎眼,怒目相視,“來人啊,把所有人都給我抓起來。”

    當下,廳堂內亂作一團,哭喊一片。

    手捏著棺木,指骨發白,我氣極。

    玉詡,沒有你支撐的世界,原來是如此的黑暗。

    “慢。”一道洪亮如鍾的聲音,眾人的視線皆轉向門口。

    奚彥從門口大跨步而來。

    “兩位大人,這王爺還未蓋棺,這樣抓人未免太不近人情了。”

    “哼,人情,這是皇上的旨意,太尉大人還是不要多加幹涉了。抓人。”

    有人按住了我的雙臂,要將我扯離。

    “不要,放開我。”

    伸手探入棺內,想拉住他的手,我要陪著他。

    奈何多日未好好進食,身子虛得哪敵得過兩個孔武有力的男人。

    手劃過,隻抓住了我幫他掛在腰側的玉佩,撞上棺木竟碎了,隻餘下同心結牢牢的握在手中。

    “不——”同心結仍在,玉卻碎了。

    眼見著離他越來越遠,眼見著他們推倒了燭台,不慎點燃了白縵,眼見著它被燒斷,跌入棺中。

    “不,不要。”

    那會燒到他,他會痛,他會痛的。

    拚盡全力想撲過去,卻隻能見那火苗從棺內竄起。

    “啊——”用盡全部內力,不管那有何後果,掙開束縛想向前,卻可恨被奚彥擋住了去路。

    “讓我過去,他會痛的,會很痛。”苦苦哀求著,哽咽著,隻想保全他。我怎麽忍心看他死後還受如此折磨。

    原來還有淚,隻是不知它們躲到了何處,當心疼到快麻木的時候,它們又出來了。

    “小姐,走。”

    畫兒拉著我,在穆龍穆虎的掩護下往外退去。

    周遭的一切仿若與我無關,我隻看著那靈堂之中的一片火海,以及背襯著火海的奚彥微皺的眉頭,和他好像。

    為何我沒有暈過去,我多想就這樣睡去,什麽都沒看到,什麽都不知道。

    可偏偏,我卻清清楚楚的看到,明明白白的記得。

    原本我的世界陽光明媚,五彩繽紛,而轉瞬間,我猶如黑夜中隨波逐流的小船,在風雨中飄搖,什麽都沒有了,失去了。

    “為什麽,連唯一僅有的,都不能留給我。”在城西的祁綿山上,我緩緩的跪倒在地。

    玉王府那竄天的火舌映紅了半個墚都 ,一切都化為灰燼,隨風而逝。

    “小姐。”畫兒跪在我身側,淚盈盈的看著我,而身後的兩人均掛了彩,卻默不作聲。

    “我不甘心,畫兒,他們為什麽那麽對他。”熊熊烈火充斥著我的眼,亦點燃我心頭的烈火,“我要把這一切都還給他們,將屬於玉詡的東西奪迴來,一定……”

    北應史載,崇應三十五年十月初一,玉王府衝天大火,一把大火燒盡了所有,奴仆無一生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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