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醒來時，人已經躺在溟風的屋子裏，其時天色早已過了中午，溟風正在一個小爐前看著幾味中藥在熱水裏翻騰。他見我醒來，淡然將昨晚的情形敘述了一遍，我這才知道，自己因為守著子鴻在四麵透風的破廟裏待了一夜，幾乎沒被凍死，幸好溟風及時發現才把我送了迴來。我坐起身，接過他遞來的藥碗，卻並不急著喝下，先問道：“你和遷雲的決戰結果如何？”
“自然是他輸了。”溟風微微一笑，“他已答應了我，他和魅縈從此都不會再對咱們不利，但他也說自己這一身技藝都是蒙風雨樓主傳授，算來他也可說是授業恩師，所以他們隻能兩不相幫。”
我微微點頭，明白能去掉這樣兩個強敵已經是非常不錯的結果，況且我本也沒有期待能與他們化敵為友，至少為了子鴻的死，我就絕不能原諒遷雲和魅縈。不知為何，子鴻之死在令我傷心欲絕、給我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之餘，也讓我一下子變得冷靜了許多，似乎所有的感情已在昨夜用完了大半。我盯著溟風細看了半天，終於確信他並沒有在昨晚的決戰中受傷，這才長舒一口氣，……親眼目睹子鴻死在我身旁之後，我已不能接受身邊的其他人再有閃失。
我慢慢將碗裏的苦澀藥汁喝完，然後問道：“子鴻在哪兒？”這句話問得毫無道理，子鴻已經是個死人，死人還能去哪裏？但我相信溟風一定能明白我的意思，果然，他神情略黯地迴答道：“我已將他葬在城外。”
“帶我去。”我毫不遲疑地說道。畢竟，他為我付出了那麽多，我怎能不去送他最後一程。
塚上堆著新土，新樹的純白大理石墓碑上還連一個字也沒有刻，顯然這一切都是溟風剛剛操辦的。對著這樣一方新墓，我實在難以想象昨天還言笑晏晏的人眼下已安然長眠於黃土之間，想到這裏，我不由輕輕歎了一口氣。“姑娘，”一個溟風請來的刻碑匠垂手走上前來，小聲道，“因為這位公子也不清楚死者的身份家世，是以小人未敢落鑿擅刻，您看這碑……”
我手撫光潔如玉的石碑，恍惚間似乎又看到了子鴻俊逸出群的身影，幾乎又忍不住潸然淚下，好半天才開口道：“這樣就很好，不必刻了。”其質本潔，來去無塵，子鴻正是這樣的人，我如此安排，想必也恰合他的心意吧？他本就不是這塵世中人，我怎能讓凡人之手汙了他的衣襟？我在墓前默然凝立許久，最後輕聲道：“溟風，我們走吧。”轉身離去時，我決心盡快解決所有的事，因為我對著喧囂紛擾的亂世已再沒有絲毫興趣，現在我唯一想做的，我不過是能夠過一段平靜的日子而已。迴到端王府，簫恪正在等我。子鴻是他的至交好友，他的死對簫恪無疑也打擊很大，更何況，正是因為他無意間告訴子鴻我去了十裏坡他才會趕去，因此簫恪更是有幾分愧疚自責。他察覺到我麵色也很沉痛，連忙善意地出言安慰道：“櫻璃，難過也沒有用，畢竟人死不能複生。我看你像是有什麽心事無法釋懷，正巧靈熙今天告訴我裴安姬法師到宮裏去了，如果你真有什麽難題，或許她能幫上忙也未可知。”
我當時正苦苦思索著幾個糾纏了我多天的問題，因此也沒有對他的話特別留意。迴到自己的房間之後，我平靜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接著上次理出的頭緒繼續分析。關於風雨樓主的身份，我心裏已經存下了幾個值得懷疑的對象，這裏麵有與端王府過從甚密的當朝重臣，就連端王爺和東虞王也不能免去嫌疑。但我心裏好像總有一個結無法解開，仿佛有什麽地方無法說通。
魅縈！我突然想到：沒錯，這個結的關鍵就是她。溟風曾多次提到過，風雨樓的是三名殺手的武功都是由風雨樓主親自傳授的。在這十三人裏麵，溟風用劍，遷雲的輕功絕世無雙，那曾與我有一麵之緣的黑衣男子善於利用光影藏匿蹤跡，但在這些人裏，魅縈卻有著與其他人最為不同的地方，那就是她是個女人。魅縈精於用毒和易容，更兼媚術出神入化，我曾見識過魅縈的嬌媚無雙，如果說這種功夫竟是有一個男人傳授的，我絕對無法相信。
這難道是說，那位心智手段遠勝常人的一代梟雄風雨樓主根本不是“他”，而是個女子？
連我自己都不免被這結論下了一跳，叱吒江湖的風雨樓主竟是個女人，這種說法也實在太過驚人了。但我越想越覺得很有道理：風雨樓主從未以真容示人，甚至我連“她”的真實聲音都沒有聽到過，怎麽就能確定“她”不是個女子？但這種說法如果成立，便會將我先前的設想全部推翻。
我突然煩躁起來，隻因風雨樓主若是女子，這範圍便會大大縮小，——甚至讓我覺得太小了，因為我在這極小的範圍中卻看到了一個我不願去懷疑的人。這無疑令我心緒煩亂，不知如何是好：她是那般溫婉端莊，在我心目中與仙子無異，我難以在她和風雨樓主之間劃上等號，可她卻又偏偏嫌疑最大。正在我不安之際，我驀地想到簫恪說過裴安姬就在東虞王宮中，便決定去見她，因為現在大概也隻有這個睿智的卜者才能為我解惑了。
“凝菲，”為了見裴安姬，我找到了王府總管凝菲，“麻煩你幫我準備車駕，我要去王宮。”
“這……王妃眼下不在府中，調動車馬恐怕有些不便。”凝菲麵上有些為難之色，但她看了看我，又笑著慨然應道，“不過既然是聖女的要求，那就另當別論了。我這就去安排，聖女可在正門處稍候。”
坐在平穩徐行的馬車上，我心情非但沒有絲毫好轉，反而更覺陰雲密布。見到裴安姬時，她正在窗前靜坐，微風吹動疏竹，將她的桌案都映成了一片淺碧色。“姐姐！”我一見到她便忍不住大聲喚道，從門前徑自走到窗邊，急不可耐地問道，“姐姐，你可知道風雨樓主是誰？”
裴安姬聞聲迴頭，對我的突然造訪顯得有些詫異，但她隨即便又恢複了平日那種平和自然之態，微笑著搖頭道：“風雨樓主是江湖中的異數，從來無人見過其真麵目，所以身世成謎，向來不為人所知。”
我猶不死心，追問道：“別人不知道便罷了，姐姐卻是無涯先生門下，占星識人之術幾能通神，難道也不知道她的來曆？”
“幾能通神，但畢竟不是神。”裴安姬先是失笑，接著又搖頭輕歎，她看著我柔聲解釋道，“櫻璃，你將卜術想得太玄了，其實卜者隻能觀測天象和卜算演卦，他們之所以能夠依據這些判斷人的時運，也是因為各人的命運諸天星象皆有所應，而並非出自卜者自己的推斷，他們不過是能尋找到這種對應罷了。即便是我，自身也並沒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更談不上洞察世事人心，對每個人的秘密都了然於胸了。”
我聽得似懂非懂，但卻也看得出她不是在故作謙虛。眼看從裴安姬這裏證實風雨樓主的身份這條路行不通，我隻能轉而問起另一個問題：“其實不用姐姐說，我自己已猜出了風雨樓主是誰，隻不過那是個我一直都很敬重的人，我不願當眾指證她，但也不能坐視她謀權奪位的陰謀繼續下去禍及黎民百姓。”我說著忍不住歎了一口氣，說道：“所以我想和她單獨談一談。姐姐，你說我該不該這麽做？”
“因為這獨一無二的聖女身份，你已被所有人視為決定王座歸屬的最重要的一個砝碼，隻論這一點，我本應勸你不該如此以身犯險的。”裴安姬說著卻又淡淡一笑，她直視著我，明亮的琥珀色眼眸中充滿了信任，“不過沒有人能幹涉你的決定，假如你認為應該，那就去做吧！——家師祖的一封遺劄裏曾說聖女的性子有些優柔寡斷，因此特地囑咐門人轉告聖女，遇事可率性而為。”
“率性而為？”我喃喃念叨著，驀然感到多天來籠罩在頭頂的陰雲中終於透下一束陽光，也來不及思考這其中深意，忙問裴安姬道，“無涯先生難道當真有通神之能，素未謀麵竟對我如此了解？”
“也許吧！家師祖在世時翻雲覆雨，幾乎無所不能，我不敢以尋常卜者揣度。”裴安姬目光悠遠，似乎對無涯先生的當年也頗為神往，但她很快迴過神來，並朝我眨眨眼，笑道，“櫻璃，我先前便對你說過，你終有一日會見到他的，那時你的疑問自然便會解開了。”
走出東虞王宮，我覺得自己的心緒已平靜了不少。我沒有去想裴安姬最後的話裏的玄奧，因為我眼下還有更重要的是要去做。既然無涯先生囑咐我要率性而為，那我便拋開所有顧慮，和風雨樓主真正地交鋒一次，即使冒著身死的危險，也一定要阻止她發動戰爭使生靈塗炭，我要以聖女的身份真正做一件有利百姓福祉的大事。於是我大步邁入溟風暫住的莊院，推開屋門，豪氣幹雲地道：“溟風，幫我約見風雨樓主，我要和她單獨談談！”
“自然是他輸了。”溟風微微一笑，“他已答應了我，他和魅縈從此都不會再對咱們不利，但他也說自己這一身技藝都是蒙風雨樓主傳授，算來他也可說是授業恩師，所以他們隻能兩不相幫。”
我微微點頭，明白能去掉這樣兩個強敵已經是非常不錯的結果，況且我本也沒有期待能與他們化敵為友，至少為了子鴻的死，我就絕不能原諒遷雲和魅縈。不知為何，子鴻之死在令我傷心欲絕、給我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之餘，也讓我一下子變得冷靜了許多，似乎所有的感情已在昨夜用完了大半。我盯著溟風細看了半天，終於確信他並沒有在昨晚的決戰中受傷，這才長舒一口氣，……親眼目睹子鴻死在我身旁之後，我已不能接受身邊的其他人再有閃失。
我慢慢將碗裏的苦澀藥汁喝完，然後問道：“子鴻在哪兒？”這句話問得毫無道理，子鴻已經是個死人，死人還能去哪裏？但我相信溟風一定能明白我的意思，果然，他神情略黯地迴答道：“我已將他葬在城外。”
“帶我去。”我毫不遲疑地說道。畢竟，他為我付出了那麽多，我怎能不去送他最後一程。
塚上堆著新土，新樹的純白大理石墓碑上還連一個字也沒有刻，顯然這一切都是溟風剛剛操辦的。對著這樣一方新墓，我實在難以想象昨天還言笑晏晏的人眼下已安然長眠於黃土之間，想到這裏，我不由輕輕歎了一口氣。“姑娘，”一個溟風請來的刻碑匠垂手走上前來，小聲道，“因為這位公子也不清楚死者的身份家世，是以小人未敢落鑿擅刻，您看這碑……”
我手撫光潔如玉的石碑，恍惚間似乎又看到了子鴻俊逸出群的身影，幾乎又忍不住潸然淚下，好半天才開口道：“這樣就很好，不必刻了。”其質本潔，來去無塵，子鴻正是這樣的人，我如此安排，想必也恰合他的心意吧？他本就不是這塵世中人，我怎能讓凡人之手汙了他的衣襟？我在墓前默然凝立許久，最後輕聲道：“溟風，我們走吧。”轉身離去時，我決心盡快解決所有的事，因為我對著喧囂紛擾的亂世已再沒有絲毫興趣，現在我唯一想做的，我不過是能夠過一段平靜的日子而已。迴到端王府，簫恪正在等我。子鴻是他的至交好友，他的死對簫恪無疑也打擊很大，更何況，正是因為他無意間告訴子鴻我去了十裏坡他才會趕去，因此簫恪更是有幾分愧疚自責。他察覺到我麵色也很沉痛，連忙善意地出言安慰道：“櫻璃，難過也沒有用，畢竟人死不能複生。我看你像是有什麽心事無法釋懷，正巧靈熙今天告訴我裴安姬法師到宮裏去了，如果你真有什麽難題，或許她能幫上忙也未可知。”
我當時正苦苦思索著幾個糾纏了我多天的問題，因此也沒有對他的話特別留意。迴到自己的房間之後，我平靜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接著上次理出的頭緒繼續分析。關於風雨樓主的身份，我心裏已經存下了幾個值得懷疑的對象，這裏麵有與端王府過從甚密的當朝重臣，就連端王爺和東虞王也不能免去嫌疑。但我心裏好像總有一個結無法解開，仿佛有什麽地方無法說通。
魅縈！我突然想到：沒錯，這個結的關鍵就是她。溟風曾多次提到過，風雨樓的是三名殺手的武功都是由風雨樓主親自傳授的。在這十三人裏麵，溟風用劍，遷雲的輕功絕世無雙，那曾與我有一麵之緣的黑衣男子善於利用光影藏匿蹤跡，但在這些人裏，魅縈卻有著與其他人最為不同的地方，那就是她是個女人。魅縈精於用毒和易容，更兼媚術出神入化，我曾見識過魅縈的嬌媚無雙，如果說這種功夫竟是有一個男人傳授的，我絕對無法相信。
這難道是說，那位心智手段遠勝常人的一代梟雄風雨樓主根本不是“他”，而是個女子？
連我自己都不免被這結論下了一跳，叱吒江湖的風雨樓主竟是個女人，這種說法也實在太過驚人了。但我越想越覺得很有道理：風雨樓主從未以真容示人，甚至我連“她”的真實聲音都沒有聽到過，怎麽就能確定“她”不是個女子？但這種說法如果成立，便會將我先前的設想全部推翻。
我突然煩躁起來，隻因風雨樓主若是女子，這範圍便會大大縮小，——甚至讓我覺得太小了，因為我在這極小的範圍中卻看到了一個我不願去懷疑的人。這無疑令我心緒煩亂，不知如何是好：她是那般溫婉端莊，在我心目中與仙子無異，我難以在她和風雨樓主之間劃上等號，可她卻又偏偏嫌疑最大。正在我不安之際，我驀地想到簫恪說過裴安姬就在東虞王宮中，便決定去見她，因為現在大概也隻有這個睿智的卜者才能為我解惑了。
“凝菲，”為了見裴安姬，我找到了王府總管凝菲，“麻煩你幫我準備車駕，我要去王宮。”
“這……王妃眼下不在府中，調動車馬恐怕有些不便。”凝菲麵上有些為難之色，但她看了看我，又笑著慨然應道，“不過既然是聖女的要求，那就另當別論了。我這就去安排，聖女可在正門處稍候。”
坐在平穩徐行的馬車上，我心情非但沒有絲毫好轉，反而更覺陰雲密布。見到裴安姬時，她正在窗前靜坐，微風吹動疏竹，將她的桌案都映成了一片淺碧色。“姐姐！”我一見到她便忍不住大聲喚道，從門前徑自走到窗邊，急不可耐地問道，“姐姐，你可知道風雨樓主是誰？”
裴安姬聞聲迴頭，對我的突然造訪顯得有些詫異，但她隨即便又恢複了平日那種平和自然之態，微笑著搖頭道：“風雨樓主是江湖中的異數，從來無人見過其真麵目，所以身世成謎，向來不為人所知。”
我猶不死心，追問道：“別人不知道便罷了，姐姐卻是無涯先生門下，占星識人之術幾能通神，難道也不知道她的來曆？”
“幾能通神，但畢竟不是神。”裴安姬先是失笑，接著又搖頭輕歎，她看著我柔聲解釋道，“櫻璃，你將卜術想得太玄了，其實卜者隻能觀測天象和卜算演卦，他們之所以能夠依據這些判斷人的時運，也是因為各人的命運諸天星象皆有所應，而並非出自卜者自己的推斷，他們不過是能尋找到這種對應罷了。即便是我，自身也並沒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更談不上洞察世事人心，對每個人的秘密都了然於胸了。”
我聽得似懂非懂，但卻也看得出她不是在故作謙虛。眼看從裴安姬這裏證實風雨樓主的身份這條路行不通，我隻能轉而問起另一個問題：“其實不用姐姐說，我自己已猜出了風雨樓主是誰，隻不過那是個我一直都很敬重的人，我不願當眾指證她，但也不能坐視她謀權奪位的陰謀繼續下去禍及黎民百姓。”我說著忍不住歎了一口氣，說道：“所以我想和她單獨談一談。姐姐，你說我該不該這麽做？”
“因為這獨一無二的聖女身份，你已被所有人視為決定王座歸屬的最重要的一個砝碼，隻論這一點，我本應勸你不該如此以身犯險的。”裴安姬說著卻又淡淡一笑，她直視著我，明亮的琥珀色眼眸中充滿了信任，“不過沒有人能幹涉你的決定，假如你認為應該，那就去做吧！——家師祖的一封遺劄裏曾說聖女的性子有些優柔寡斷，因此特地囑咐門人轉告聖女，遇事可率性而為。”
“率性而為？”我喃喃念叨著，驀然感到多天來籠罩在頭頂的陰雲中終於透下一束陽光，也來不及思考這其中深意，忙問裴安姬道，“無涯先生難道當真有通神之能，素未謀麵竟對我如此了解？”
“也許吧！家師祖在世時翻雲覆雨，幾乎無所不能，我不敢以尋常卜者揣度。”裴安姬目光悠遠，似乎對無涯先生的當年也頗為神往，但她很快迴過神來，並朝我眨眨眼，笑道，“櫻璃，我先前便對你說過，你終有一日會見到他的，那時你的疑問自然便會解開了。”
走出東虞王宮，我覺得自己的心緒已平靜了不少。我沒有去想裴安姬最後的話裏的玄奧，因為我眼下還有更重要的是要去做。既然無涯先生囑咐我要率性而為，那我便拋開所有顧慮，和風雨樓主真正地交鋒一次，即使冒著身死的危險，也一定要阻止她發動戰爭使生靈塗炭，我要以聖女的身份真正做一件有利百姓福祉的大事。於是我大步邁入溟風暫住的莊院，推開屋門，豪氣幹雲地道：“溟風，幫我約見風雨樓主，我要和她單獨談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