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畢業後有何規劃?”教授苦口婆心地對住我,峙橫在我倆之間的,是我江河日下的成績單。

    我張了張嘴,想申辯什麽,又覺得說什麽都沒有意義。

    “晏湘裙!”教授重重地拍桌,痛心疾首到語不成句,“我曾認為你是我所有門生中最聰明最有潛質的,現如今……真是鬼迷了心竅——”

    我不敢直視教授,隻好將目光調轉向窗外那些爬山虎,它們如此繁盛,枝枝蔓蔓伸展得肆意大膽,仿佛將人的心也鑽個通透——剜卻心頭肉,醫得眼前傷,是不是就是這個意思?

    “晏湘裙,你現在的樣子是無法直升碩士了,你自己想想看……”教授說得太重太急,劇烈咳嗽起來,我忙遞茶杯給他——教授是老了,他的一生就這樣輕易耗過,在教室、在辦公室或在實驗室裏,象一隻循規蹈矩的工蜂,他快樂過麽?不,我甚至懷疑他是否年輕過?

    遇到藍劍以前,我以為我的生活也會這麽過,象姑蘇城外的暮鼓晨鍾,一任周遭煙塵四起。但現在,我的心成了放逐四野的野馬,等閑收不迴來——還有其他的選擇麽?生命的題目沒有給我任何答案——愛恨總無端。

    “聽說你放棄了保研的名額?”剛剛踏出教學樓,就被一臉怒氣的譚晉玄斜次攔住。

    其實我也很懊悔難過,離開學校後我能做什麽?自己尚未有個清晰的打算,就被生生推到了問題前端。可是被譚晉玄用這種語氣這種姿態問,不由氣不打一處來,“我哪有這個資格——成績這麽爛,找工作都成問題,何況是保研?”

    “原來你也知道自己成績爛?” 譚晉玄冷哼一聲,“那為什麽還要如此墮落?”

    被他這樣激將,我隻有更加憤懣,“成績不好就是墮落?這是哪家的道理?而且我隻是沒有出類拔萃,正常畢業還不成問題……”

    “生化係的本科生最是無用,你以為你在職場上能做什麽?”譚晉玄訝異地看著我,“湘裙,你是教授的得意門生,現在去求他或許還有機會——”

    實在受不了譚晉玄這樣居高臨下地指導我,剛才在教授辦公室裏積聚的鬱悶一並噴發起來,“拜托你譚晉玄,不要拿你自己的標準來衡量別人好不好?不是每個人都是你那樣的讀書機器,我是一個人、一個女人、一個年輕女人,為什麽不能享受一下自己的青春?這樣做有罪麽?或者妨礙了誰?我可以求教授網開一麵,但我近一年的成績確實潰不成軍,落了無數口實給他人,教授目前很有壓力,各派各係都有關係,便宜我會得罪一世界的人——而那個人是我敬愛的教授,你說我忍心看他左右為難麽?譚晉玄,如果你真心為我好,請不要充當我的訓導主任——我們不過是如水之交,有什麽資格橫加幹預相互的生活?”

    “我橫加幹預別人的生活?”譚晉玄自尊心被極大傷害,向後退去兩三步,難過而詫異地看著我,“湘裙,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我也不知道我是什麽意思,譚晉玄從頭到尾都在保護我,時時處處替我著想,就是責備我也是應該的,為什麽我反應這麽激烈?

    在他的身後,綻放著滿目的薔薇,攀沿著雕花欄杆,象一道華麗的布景,而不時有風穿行其間,蕩起層層花的漣漪。

    我無力解釋也無法解釋,晉玄,一念之差我傷害了你,而很多的一念之差疊加起來,將彼此也逼得無路可退——愛情竟以如此激烈殘酷的方式來體現,不是我的初衷。但是我又能怎麽辦呢?

    《大珠禪師語錄》曾雲:青青翠竹,盡是法身;鬱鬱黃花,無非般苦。好容易以為脫身了世外,誰知仍在萬丈紅塵裏無奈地掙紮。

    看著譚晉玄遠去的背景,我忽然很傷心——這個有君子之風的如玉少年,他的人品學識都是我夢寐以求的,然而,我無法愛上他!

    “不錯,一等榮譽生的演講果然慷慨激昂!”我迴頭看去——竟然是藍劍,他怎生總出現在不該出現的地方?

    “你什麽時候來的?”我注視著他剛毅的麵龐和深邃的雙眸,心理相當複雜——既有一絲說不出的快樂,同時負著道德的陰霾。

    “我來沒多久,”藍劍挑挑眉頭,眼神仿佛洞穿一切世情,“但剛好聽到了該聽到的話。”

    牆外行人,牆內佳人笑,多情卻被無情惱——原來古人一早說盡所有話,一個人的痛苦竟可以成全另一個人的快樂。藍劍的到來象酷暑中的冰蓮子茶,青翠馨香,連四周都染得沁涼。

    “我來,其實是為著另一件事,並不是專門找你,”看我的神色不自然,藍劍急忙岔開話題,“但看到你,一切都不重要了。”

    我覺得自己的身體輕飄飄好象一片羽毛,哪個女人不願聽這樣的讚美呢?況且我隻是個平凡少女,從無經驗與曆練,“不過譚晉玄說得也不無道理,生化這個專業確實無用,出了校園能做什麽呢?”我咬著嘴唇勉強辯一句,不想讓藍劍這樣事事主動。

    藍劍看著我,眼眸裏有三分笑意,“知道我是什麽專業?”

    “什麽專業?”我訥訥地重複道,說實話,我並不了解藍劍——在我了解他以前,我已經愛上了他。

    “哲學!”他言簡意賅。

    “是麽?”我訝異地挑起一道眉毛,“真看不出來。”

    “這個也能看出來?”藍劍笑得高深莫測,“是不是學哲學出身的頭上都刻著‘更無用’三個字?”

    “這倒不是,”我善意地奚落,“聞說哲學係的不是蠢人就是瘋人,我倒沒在你身上看到類似的氣質。”

    “我還未進化到瘋人,但倒也不是蠢人。”藍劍平和地說,“其實湘裙,你真認為讀什麽專業那麽重要嗎?一個專業那麽多人學出來,說同樣的話、做同樣的事、思考同樣的問題、憂慮同樣的前景……你願意加入他們的隊伍麽?”

    “我——”我說不出話來,年輕的我並不明白他表述的含義,我不過想做單純的蝴蝶,即刻隨山伯兄翩翩飛舞。

    頓了一頓藍劍又說,“正是因為人性中的恐懼和弱小,所以他們希望求同;而在這求同中若是能高明出一個點兩個點,就沾沾自喜起來——這是典型的小市民:不知何時進取、何時退讓,沒有自控力與驅動力,看不到人生的終極目標,他們永遠活在未知與迷惘中!”

    藍劍說這番話的時候目光極冷,好象德國片子裏那些蓋世太保,我不禁打個寒噤——用他的方式考核,我也是這是“小市民”中的一員,毫無疑問。

    “你怎麽了?”藍劍注意到我的神態,將手覆在我肩膀上。

    “沒什麽,天太熱了!”我努力做一個天真的微笑,“請我去‘南洋冰室’吃杯香草愛玉冰吧,我現在好渴!”

    他略一遲疑,轉而握住我的手,“湘裙,明天我去三亞出差,不然你請幾天假與我同行?”

    其時我們已經開始畢業設計,這個時候離校是非常不智的,但我還是重重點了點頭。

    藍劍的身上似乎天生就有這種乖乖使人就範的氣質——這種氣質比當年的桑子明還突出。如果說桑子明更多是因為他天使一樣的容貌,使人不忍心違逆,藍劍則有足夠的能力站在眾人之上並迅速審時度勢,發出恰到好處的指令,使人心服口服地言聽計從。

    這種非凡的氣質與生俱來,與出身家世和學曆都無關——它就像羅漢金剛的光環,清晰地懸浮於頭頂之上,駕駛再駑鈍的人也會產生“此君非等閑之輩”的感慨,從而進一步生出敬畏之情。

    那個夜晚非常漫長而美好,我們當然不止吃了冰沙,還在一家舊式露天花園裏共進晚餐。他送我迴家的時候夜風很涼,細細碎碎的燈光透過樹影灑在路麵上,我時不時停下來,望著他灼人的眼睛。

    藍劍不是多話的人,為了不冷場,倒是我先開腔,“那你說藍劍,在你至今的人生中,就從不曾有過恐懼感和孤獨感?並從不曾為這個靠近人群——你所鄙視所嘲笑的人群?”

    “沒你說得那麽極端,”藍劍被我逗笑了,“我也常對人生感到恐怖,尤其對未來的時光——但不同的是對待恐懼的態度:大多數人因恐懼而認命,甚至沉淪;我則恰好相反,我會百分之百地發揮自己的能力,不達到極限絕不罷休。即使在旁人看來微不足道,我也力求十全十美——要麽不做,做便要出人頭地,這是我的原則。這個社會已如此不公平,先天的出身淘汰了大多數人,若不在以後的日子加以補足,恐怕終其一生都會淹沒在碌碌無為之中。”

    如果我大些成熟些,絕不會和藍劍這樣的男子交往——他是如此冷靜清醒且長於算計,算計的對象甚至包括他自己,多麽令人膽寒的一個事實!

    可當時的季節多麽溫馨,四處滿布著開花的樹,暮色的空氣裏充滿了落花與樹葉的清香,有花瓣輕輕落在我們的肩上,那細細的芯柔柔的蕊,拂也拂不掉。

    地上有兀起的石磚,我腳跟不歪,身體失重地跌下去,一隻有力的臂扶住我,並攬我入懷,我正對上他的眼睛,一雙深深眼睛,看不清楚裏麵有什麽,我很想轉開視線,可不知為何卻沒有動,隻是看著。

    他臉上緊閉雙唇,一點表情也沒有,也隻是看著我。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有一秒鍾,也許有一個時辰。他從嘴角漸漸逸出一絲笑來,然後這笑意慢慢地擴散到臉,最後眼睛裏也盛滿了笑,“湘裙,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實在是很美麗的女孩子——”他的氣息讓我溫暖讓我迷醉,象是微弱的電波流過心髒,麻麻的,酥酥的,我想我真是站不穩了。

    遠遠的,誰家在放一首流行歌曲:“他愛我,他不愛我,擁抱的時候這麽溫暖,心卻離我隔著十丈遠;他愛我,他不愛我,對我講著甜言蜜語,說話時不肯看我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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