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彼定中,諸善男子,見色陰銷,受陰明白。味其虛明,深入心骨。其心忽有,無限愛生。愛極發狂,便為貪欲。此名定境,安順入心。無慧自持,誤入諸欲。悟則無咎,非為聖證。若作聖解,則有欲魔,入其心腑。一向說欲,為菩提道。化諸白衣,平等行欲。其行婬者,名持法子。神鬼力故,於末世中,攝其凡愚,其數至百。如是乃至,一百二百,或五六百,多滿千萬。魔心生厭,離其身體。威德即無,陷於王難。疑誤眾生,入無間地獄。失於正受,當從淪墜。

    ——《愣嚴經》

    其實周末並不是一個風氣雲朗的好日子,但絕沒有影響我的好心情,我如常輕快地踏著單車直奔翩翩家——周末我大半在葉翩翩家度過。她父母很高興我們相伴,覺得對翩翩的學業和人品都有促進;我父母也很高興我去那裏,他們對葉家景仰已久。其中最開心的是我姐姐,她開始交男朋友,對著我這個半大小妹會時感尷尬。

    因為一早和翩翩約好去郊外遠足,天不亮我就要趕過來。其實之前我是建議去廈大走走,被翩翩一臉嗤笑地擋了迴來,“湘裙你不是這麽見賢思齊吧?中學還沒待夠,要去大學看看,去玩就去得遠點,否則還不如——”

    怕了她的伶牙俐齒,我忙打斷,“大小姐,依你說,我們去哪裏?”

    “依我說——”翩翩也愣了一下,從來批評比做事容易,“市區也沒什麽好玩的,小時候春遊去過一百遍;郊縣呢,太遠,怕一天趕不迴來,家裏人著急——”她邊說邊飛快地想,我幾乎可以看見她腦部齒輪碰撞的火星子,不由忍俊不禁,“不然我們去城南好不好?聽人說那有一座大光華寺,求神占卜十分靈光,上個月爸爸還為那裏的諸天菩薩捐過金身……”翩翩的眼睛突然一亮,大喊起來,似在為自己的聰明讚歎不已。

    我終於抓到反擊她的機會,戲謔道,“原來又是葉家的廟宇、葉家的菩薩,那我有什麽好求?象我這樣的一介草民,即使許出潑天大願,估計也不能蒙菩薩喜悅,何苦爭這個沒臉?”

    “你就造口孽吧?看我這迴還饒得了你!”翩翩又笑又恨地撲上來擰我的臉,我“咯咯”笑著躲,圍著屏風跑來跑去。翩翩家的保姆小雲送冰果進來,不妨和我們撞個滿懷,冰果弄得大家一臉一身,我和翩翩看著彼此的狼狽樣兒,又放聲大笑起來……

    到的時候翩翩已經在院子裏了,正招唿司機開來一輛半舊的香檳金皇冠轎車,我雖認得這不是翩翩父親家常慣常的那輛奔馳,還是漲紅了臉,僵硬著聲音質問,“葉翩翩,你這是在幹什麽?” 我雖小事上隨和,原則問題卻極有主見。我知和翩翩貧富懸殊太多,就愈加不想占她的便宜,惟恐讓人看輕了去。

    “南郊的路很難走,我一早央求了堂兄——”翩翩歡快地迴答,一扭頭被我的麵色嚇到,不由向後退了兩步,“如果坐公車要轉三趟呢,我隻不過……”歎口氣知道拗不過我,“好好好,都依你!”路過我時佯裝氣惱地擰我一把,“晏湘裙,我真真受夠你這種窮酸書生的臭脾氣!”

    翩翩家住的小區離公車站尚有一段距離,最近這裏總修路,白天的餘熱混雜了焦躁的塵土,沒頭沒臉地蓋過來,幾要把人吞噬殆盡,翩翩小心翼翼地抬著自己絲綢麵料的裙角,時不時撅起小嘴白我一眼,我隻好裝作沒看見。

    長途汽車站牌破舊且肮髒,貼滿各種歪歪斜斜且不知所雲的小廣告。站在路邊等車,淡淡的日光從慘白的空氣中滲透出來,飛舞的灰塵將路邊的一點紅和八仙草塗抹得毫無顏色可言,令人有前途茫茫之感,我仿佛能聽見身體中水分被蒸發時的微響,嘶的一聲。周圍有一二個拖著籮筐或者編織帶的農民,並不見得特別老,可是全身都是困惑與悶厭,一個個麵上出油,歪著、靠著,沒精打采,衣服與臉上的皺褶都寫著疲倦,唿出的氣息相當不好聞。偶爾一輛車經過,尾氣和塵煙立即撲得滿頭都是——不用翩翩抱怨,我自己也歎氣起來,這樣的環境怎麽和翩翩家矜持高貴具備空調的轎車相比。

    就在這無望又痛苦的等待中,公車倒也終於來了。不是上下班時間,車空得很,翩翩怕暈車,拉我坐在車頭的雙人座裏,又推開一扇窗,於是一股股涼風就趁勢跳進車子裏,時而拍到我們的麵頰眼睛,時而掀起我們的裙子。此時天光正好,空曠的車廂反像一幅寬大的銀幕,路樹的影子隨時落進來、飛出去,有時飄出三五根平行的電線,有時飛快的閃過一個鳥影子,行經大樓旁,銀幕隨即一片沉寂,像是在放映一部默片,翩翩靠在我肩膀上睡著了——真佩服她,任何時間地點都可以睡得著!

    我隻好沉默地東張西望,越到郊區空氣越清新,車速也加快了不少。好象是剛下過雨不久,石栗木厚厚的葉子發出濃重的莽莽味,天氣中滲出些許綠綠涼涼,幹淨的瀝青路,兩邊佇立著密密匝匝的寂靜大樹。然而車身猛地一刹,我穩不住身形,一下子撲到麵前的扶手欄杆上,白漆欄杆立即就冰到我的膝蓋和麵頰。翩翩也被震醒了,懵懵懂懂地問我:“湘裙湘裙,我們到哪裏了?”軟軟柔柔的微風拂過來,撲得人一頭好幹爽,翩翩的額前有被汗水濡濕的劉海,我幫她輕輕撥去,她迴我安心的一笑,真如一塊玉般無暇。

    轉車的時候我們夾在一群拖著大包小包的人群中等候,翩翩猶自昏昏沉沉,慵懶地依著我臂膀打嗬欠。然我驀地有種奇異的感覺,仿佛頸後的神經被突然收緊了一般,待要向後看,又不敢就此冒失,於是作勢攏攏頭發,假裝隨意地朝那個方向遙遙瞥去——不想這一瞥間,我整個人都好象都施了魔法,釘在原地動彈不得——那是一位極其美麗的婦人,看得出已經不再年輕,但是周身散發的光彩卻如鑽石般超越歲月並攝人心魄。她的眼眸如寒星,全神貫注且目不轉睛,但是目光卻灼熱而迫切,並噙滿了冰冷的淚水;她的神情如此哀婉寂寞,麵容卻那樣精致曼妙;她的嘴唇棱角分明,驕傲堅定一如大理石雕就,然而稍微一彎,就洋溢著千言萬語。見我這樣直視她,她也不迴避,反而輕輕頷首,但隨即緊緊地咬住了下唇,好象在竭力忍住隨時便可噴薄而出的嗚咽——是什麽事情使得一個典雅高貴的女人這樣的悲痛欲絕呢?而且,她到底是誰?為何這樣盯著我?而我對她也有著莫可明狀的熟悉感?——我的脊背上竄起一線寒流,又如同被拋棄在冰極的高燒病人,身上冷熱間歇,說不出的難受,幾乎要被逼迫得靈魂出殼——於是慌忙搖晃半夢半醒的葉翩翩,“翩翩你看!——快看那邊!”翩翩被我這樣大力推搡,簡直吃了一嚇,睡眼尚自惺忪卻連然四顧道,“哪裏?湘裙你說哪裏?”

    然而正在這時公車駛來了,我還不及和翩翩細細解釋,就已身不由己地被挾擁上了擠仄的車廂,最後的話淹沒在無數人頭湧動裏,隻聽得翩翩逼尖了喉嚨焦急地喊:“湘裙、湘裙,你在哪裏?”

    我慌忙迴應,但是我的聲音立即被吞沒在洶湧的人潮裏。孩子的哭聲、男子的謾罵、婦女的大唿小叫如洪水時的江麵,任何東西拋至其中也會灰飛煙滅。我隻得千辛萬苦地在堅實的人牆裏努力打開生路,強行擠向翩翩身邊,剛被我撞散的人群立即又嚴絲合縫地並了起來,象船劃開的水紋,立即就沒了痕跡,唯一的漣漪是依舊喃喃的指責,我也隻好充耳不聞。而此時,車已經開出大半站了。

    “剛剛,你要我看什麽?”翩翩一手扶住欄杆,一手壓住裙角,氣喘籲籲地問我。

    我待要說,又不知從何說起,隻得一笑,“算了,是我自己看花眼了!”

    “你呀!”翩翩賭氣地輕輕擰我一把,“非要堅持文天祥式的氣節,你看你看,擠成這個樣子——我這條裙子可是dior的,這次掛了線,你可賠不起!”

    我沒心思和她爭辯,微笑著連連道歉。

    翩翩倒驚奇起來,“咦,你轉性了?突然這麽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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