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有喜也有悲,

    恩恩愛愛幾多迴。

    夫妻本是同林鳥,

    大難臨頭各自飛。

    一

    時間過得很快,三年困難時期一過,轉眼又是糧食整風,整風還未有正式結束,緊接著就是四清運動,當人們還沒有緩過勁兒來,一場暴風驟雨的文化大革命又來了。特別是到了一九七零年一打三反運動的時候,曾慧文做夢都沒有想到,因為自己的言論問題出事了。提起此事,追憶起來那還是與賀奇夫婦為鄰的時候,初時相處,相互無爭,可她忘了交淺不可言深,說話也無遮欄。一天,無意中慧文和靠背輪兒談起了三年困難時期的事情,慧文把一九六零年迴家探親時的見聞一五一十地給對方說了,而且說得認認真真。說她一路上看到的都是災民,特別是農村人民公社的公共食堂連稀飯都喝不上了。沒有糧食吃,老百姓連草根樹皮都啃光了,到處都是水腫病人,人也死了不少,真是慘不忍睹啊。又說彭德懷說的都是實話。天真的曾慧文啊,她那知道自己說話無意,對方聽了卻有心,當運動一來,靠背輪兒咬牙切齒在心裏說,你不是知道我的醜事嗎,我也抓住你的小辮子了。她把這些話都向賀奇學說了。男人都聽枕頭話,加上他又是一個鑽營投機的人,正好表現自己,就把這些寫成了黑材料交給了一打三反運動辦公室。在那禍及九族的年月一場大禍就從天而降了。那年代鬥爭盛行,帽子滿天飛。林彪,“四人幫”集團,拿著帽子找人戴,不是有那麽一句話嗎,撕了張有照片的紙,上上綱就能讓你死,何況她那些言論是反對三麵紅旗的呀。彭德懷那麽大的人物都獲罪了,何況一個小老百姓。一上綱,一頂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反革命分子的帽子就戴上了。不久就被專案組召見,接著是批判、鬥爭。那時候,除了無情打擊,還有多少人性的溫存,還有幾分含笑的目光。慧文記得十分清楚,賀奇和華方亮在批判會上無限上綱,賀奇說:“這不是我在上綱,事實本來就在綱上嘛。”

    華方亮也發言:“這種言論就是反對三麵紅旗,什麽性質,一是反黨,二是反社會主義,其實就是反革命。”他們就是要給對方找帽子,帽子越大越好,這樣他們的用意和目的就達到了。就這樣無限上綱,無限擴大,無中生有,在無產階級全麵專政的枷鎖下就把慧文專政了。當時周文通被結合為革委會主任,正受到器重,表現當然積極,也顯出老成持重,頂天立地的氣概。聽了批判發言他表態說:“對於反革命我們就要抓起來,該鎮壓的就鎮壓,要不就不能把革命進行到底!”

    還是當時擴建工程指揮部書記盧欣大姐,大概她也是一個女人,又是一位母親,出於女人特有的軟心腸,大膽地站出來據理力爭:“小曾還年輕,同時又是解放後咱們自己學校培養出來的大學生。”

    還未說完軍代表陶團長把話搶過去了:“二十多歲了還年輕,我十八歲就當連長了。”

    “那是戰爭年代,時世造英雄嘛,現在是和平時期。”盧大姐繼續說:“她父母都是窮教員,屬於無產階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我看是說話不當犯錯誤了,應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是個說服教育問題。”

    參加會的人員聽了認為盧書記說得在理,雖沒有發言都微微點頭讚同。黨委副書記閻文泊也努力進言。他飽經憂患剛毅凜然,是一個比較寬厚的人。聽其言後,也進行開脫:“我同意盧大姐的意見,再說小曾平時一貫表現不錯,是個教育問題,同時又是一個女人,加上還有一個吃奶的孩子,出於人道主義,給她留一個改過的機會吧。”爭論去,爭論來,迫於大家的意見,軍管會最後作出決定,不抓捕入獄,而是遣返原藉了。

    二

    走的那天是一個深秋的下午,愁眉苦臉的天空顯得十分陰沉,不遠的樹上傳來知雨斑九鳥“掏溝等水,掏溝等水”的叫聲,看樣子怕是要下雨了。秋風也不那麽溫和,直刮得牆壁上的大字報,大標語飄飄落落,也吹得人心冰涼。曾慧文把大兒子葉慶哄睡了,抱著不滿周歲的二兒子葉明走出了平房大院兒的家門,剛走幾步,好像想起了什麽,忙從衣兜裏掏出幾塊水果糖來,跑迴屋放到慶慶的枕頭邊兒,然後看了一眼,流著淚又走出來。押送的民兵讓司機按喇叭催了,就在離別的那一時刻,她和世興兩人摟著小兒子明明都哭成淚人兒了。當民兵押著慧文走出生活區大門口要上汽車時,世興象瘋了似的把孩子奪了過來,在那小小的左手腕上咬了一口。隻聽得孩子撕心裂肺地哭叫起來,慧文一看,孩子的手腕兒上留下了一排牙印兒,殷紅的血冒了出來。世興抽抽噎噎地說:“你一個女人,又帶著這麽小的孩子,這一別離不知何日才能相見,說不定那一天你們有個三長兩短,我……”他說不下去了,淚水濕透了衣衫。

    馬路上一隊隊穿綠軍裝,戴紅袖標的人去去來來,有的押著牛鬼蛇神,有的揮著語錄本兒喊著口號、還唱著語錄歌,兇神惡煞,威風極了。慧文凝目,一陣風來使她打了一個寒戰,隻聽得一陣嘎嘎的聲音從上空傳下來。她抬頭望天,原來是一支晚走的大雁在唿喊它的同伴奮力追尋。觸景生情,看到孤雁南飛使她想起了自己的行程,也仿佛聽到了一首悲涼的歌聲。一支孤雁往南飛,

    十裏八村一徘徊。

    不知歸途是何日,

    傷心淚水灑胸懷。

    她又低下頭來看著孩子的手腕兒,淚流滿麵地對世興說:“這又何必呢。”

    世興清淚長流哽咽著,傷心地說:“留個印記日後好相認囉。”

    慧文接過孩子已經泣不成聲了:“你,你怎麽忘了,他小右耳朵根兒不是有三顆小痣嗎。”說著把小衣領撩開,世興看著那三顆園形的紫紅色印記時,狠狠搧了自己一巴掌“忘了,忘了,你看我有多混啊。”

    雨,終於下起來了,風也在雨中刮著,肆虐地卷起牆上的標語、大字報和落葉漫天飛舞,把樹枝也吹得發出陣陣的哀鳴。無情的風雨吹打和煎熬著離人的身心,心曲千萬端,悲來卻難說,世興隻有看著妻子抱著孩子被押上汽車走了。世上萬般愁苦事,無如生離死別情,他睜大了惶恐的雙眼望著妻兒的身影,一下子都變傻了。人生就怕生離死別,他第一次嚐到了離別的滋味兒,這是人之不幸啊。可事到臨頭也隻有硬著頭皮去忍受。經過了這場苦難,使他更懂得了生活,領著大兒子慶慶在這潮濕的平房裏相依為命地過著,走著一條漫長的等待之路,默默地承受著世態炎涼和滄桑,一過就是十多年了。

    三

    世興和妻子都是上世紀五十年代末的大學生,帶著美好的願望由學校分配到北京電力設計院工作。那時候國家建設剛剛起步,電力也十分奇缺,所以電力設計任務也十分繁重。但對新中國的大學畢業生來說卻是一種光榮,好像他們這一代人都有義不容辭的責任,而心甘情願地去承擔祖國的重任,隻講付出,不圖迴報,什麽工作都走在前頭,看到電廠像雨後春筍聳立在祖國的大地上,把光和熱送到四麵八方時,他們的心才滿足了。幾年以後世興和慧文都成了主要設計人員,六十年代初,在剛剛完成北京第二熱電廠的施工圖設計,接著又到了某大平原上一座現代化的高溫高壓電廠進行現場設計了,這一去就再也沒有迴到北京。因為他們正趕上六十年代初國家的困難時期,為了備戰備荒,北京要精簡機構,同時也要精簡人員,大批單位也往外遷。參加現場設計的大部人員隻有重新組合新院。有的到了基建搞建設,有的就留電廠參加電力生產了。一留就是那麽多年,世興和慧文結婚就是在這一間平房裏。新婚時他們沒有衣櫃,沒有桌椅,就連新的衣服被褥都沒有製,各自把被褥放到一起就算結婚了。兩人呆呆地望著不到二十平方米的房間,對於今後的生活如何過,他們想都沒去想,因為大家都一樣,他們也就知命樂天滿足了。當時他們最能吃苦,也最能忍耐,隻要足以安身,一身布衣禦寒,三頓粗飯充饑,對於其他就沒有別的奢望而且想得很少。那時候的人們,特別是工程技術人員,想得最多的就是工作,民族自尊心使他們不計一切而忘我的工作。

    一年以後他們有了第一個孩子葉慶,生活有些緊巴了,工作又很繁忙,常常是加班加點,加上運動和政治學習,就忙得暈頭轉向,看到孩子哭著上托兒所的可憐樣兒,慧文不知流了多少眼淚喲。主要是工作太忙了。每日下班慧文總是首先係上圍裙,然後拳打腳踢捅爐子做飯,一切都要在半小時以內完成。世興呢,把自行車一撂就到托兒所接慶慶,吃完飯又送迴托兒所,真是分秒必爭啊。當他們的第二個孩子葉明出世時,可想而知,就忙得一塌糊塗了。隻有看到從他們手上設計施工的電廠聳立起來,把強大的電流送到四麵八方,才是他們最大的安慰。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老九打工記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楊安永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楊安永並收藏老九打工記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