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變成了淺灰色,許許多多的畫麵像是無聲的老電影,一幅一幅地放過。唯一可辨的隻有灰黑兩色,其他皆是模糊一片,分不清、看不明。畫麵時時變換,明明都看不清明,心裏卻又有一種莫名的悸動,迴應著這些畫麵中無聲無形的情愫。

    這是夢。常有人說,夢是前世的記憶。這些灰黑勾勒出的場景,是否是我在奈何橋上偷偷少喝了一口孟婆湯而未除盡的記憶?那麽那麽的熟悉。

    ——媽媽,媽媽。

    我仿佛看到了一個不足身量的小男孩向屋裏奔去。雖不見容貌,我卻就是知他麵容俊俏。是故人,還是肖似故人?

    那一聲聲“媽媽”的唿喚,大概就是出自他的口中,甜甜的,好像每個字都酥了一層蜜。

    屋中一切事物都隱於晦暗中,唯見一個席於案後的女子。同於那個男孩,我的眼睛亦看不見她,卻能感受到她是一個多麽美麗的女子。她就好似皓空中的一輪嬋娟,皎皎月華是她的光彩、淺淺兔鉤是她的微笑、灼灼明星是她的誠服者……隻有她,是無垠天穹中最閃耀的一顆。她對著飛奔而來的男孩莞爾,那恬靜的笑靨讓人不敢正視,仿佛那是一種褻瀆。

    ——這“四君子”是媽媽畫的嗎?畫得真好,媽媽可以不可以教逸兒?

    ——好啊,媽媽以後一定教逸兒。還教逸兒畫花鳥魚蟲、青山綠水,怎麽樣?

    那女子擁著男孩,眼裏滿是溫和的笑意。那便是美的,如楚姬所言的“美而不豔、媚而不妖”,因為那笑意由心思而發、為自然而成。

    一切都慢慢隱去,安靜地消失,就仿佛一切在沉寂漸漸羽化。

    還是那個房間,卻不見了那恬靜的女子,於是這整間屋子都變得壓抑。無法喘息,即使將身子彎得更低,還是無法喘息。

    ——媽媽……媽媽……

    撕心裂肺的哭喊,響徹了整間屋子。一聲聲地唿出,一聲聲地消失在空氣裏,聽不到迴應。

    尋尋覓覓,尋尋覓覓。不甘心,不死心。那般堅持地找你,不惜上天入地。可,你在哪裏?

    聽著那男孩子的嚎哭聲、叫喊聲,我的心底是那麽痛,像有一把刀在一片一片將我胸腔中那最脆弱的東西一點點削去。

    ——媽媽!

    “逸兒——”我猛地坐起,大腦像是在一瞬間開了下路,呆呆地看著眼前這陌生的環境以及……不遠處那陌生又覺熟悉的身影。

    大概發現我醒了,那人迴過頭來。一瞬間,我仿佛聽到了夢中那個小男孩的聲音,一聲一聲唿喚著“媽媽”,從喜悅到悲戚。他走近了幾步,讓我可以看得很清楚他的臉了——刹那間,我覺得天旋地轉,時間永凝。

    “劍天……哥哥?”那聲“哥哥”很輕,輕得沒有聲音。

    那麽像!除了鏡子中那個看得見、摸不著的虛無自己,世上還會有一個和自己一模一樣的人嗎?我是不是在做夢?如果是做夢,我不奢求許多,隻求能稍稍長些,足夠我看清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嘴……就可以。

    他那熟悉的眉宇間有掩飾不住的驚喜。太高興,他似乎都忘了禮法規矩,一步跨到我的床前半著著,緊緊握住我的皓腕。這樣的笑容,我有多久沒有看見了?他的嘴,張張合合了好一會兒,方才開口:“你,你還記得我?”

    如果這是夢,隻要這是夢……一切都可以,對嗎?

    我掙紮了須叟,手終於覆上了他的臉,順著他的麵龐一點點滑下。這是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嘴……

    “劍天哥哥,劍天哥哥。”我攀上他結實的胸膛,我聽到了強有力的跳動聲。“劍天,看啊,我是多麽思戀你,連我夢中的你都好像這麽的真實。我這樣的想你,你怎麽就舍得離去?你怎麽就舍得呢?哥哥。”

    哭夠了,我被拉開。他鎮定不驚,毫無異色地凝視我,緩緩地一點點擊碎我這個短暫而美麗的夢。他說:“你認錯人了。”

    又是天旋地轉,隻是在美好的時光也難以定留,時間還是無情地流淌、流淌。

    我同樣靜靜地看著他,忍耐著、把持著。可是我終究不是聖人,我的臉還是被沮喪的情緒一分分點染,我的閉上眼,像鴕鳥一樣將頭一寸寸埋低。

    “未月,”猛然抬首,隻見他滿眼柔情。我本會心一笑,忽而想起他非劍天,再如何的相仿也非劍天,我下意識避開了那眼神。頓了頓,他繼續說:“記住,你是我的……你是我的妹妹。”

    我還明白過來,腦袋轉不過彎兒來地盯著他。片刻後,豁然醒悟,我翻身下床。

    全天下,獨孤月也沒有第二個哥哥!

    這謂為我哥哥的人並沒有攔我,任由我亂搭亂撞地出了這座院子。眼見大街上繁華如斯,卻沒有出來時的那份樂心。找不到霍去病,又不知哪兒才是迴喬坊的路,於是一人在路上漫無目的走著。

    行人匆匆,我亦匆匆,人生更匆匆。所有的人在我生命中都不過一個過客,匆匆地來,然後匆匆地去。我不該留戀,我也不能留戀!

    我如同幽魂般在路人中穿行,輕輕地哼唱著:

    “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

    “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無覓處……”

    唱著唱著便無聲地哭了起來,眼前一片模糊。

    忽然撞上了一個人,我被彈得後退了好幾步。這來往的路人大概以為我癡了,竟然對著撞著我的人連連頷首、連連道歉。肩頭一緊,被人捏住,好像是有人在問我“是誰欺負了你”,這聲音似乎在那兒聽過。我傻傻地抹了抹了淚,發現此人正是那日的救命恩人——去病稱唿的李叔。

    “多謝……嗯,多謝了。”不知如何稱唿,我便含糊帶過了。

    “在下李……少卿。”大概是淚眼模糊了,我竟看到他在報自己名字時若有所思地遙望天際。聽我學去病喚了一聲“李叔叔”,他才緩緩地迴視看我,一愣又一笑。未等我開口請求,他已經想明白我想說什麽一樣,溫和地笑道:“李叔叔現在送你迴宅邸。”

    *

    又有人送來一大堆的首飾。一人端著奩匣垂首不語,另一個年齡稍大於我的女孩微微低首,說:“公子請姑娘收下。”每次來,她都是這一句。

    我也迴她毫無新意的一句:“請你家公子收迴去。”

    “公子請姑娘收下。”

    我不迴了,轉身,徑自迴房。

    每次都是這樣,我的話隻答一遍,然後屋子裏呆著,聽那女孩一遍複一遍不厭其煩地重複“公子請姑娘收下”。往往兩個時辰後,屋外那兩個人就無聲離去了。隔三差五就是這樣,搞得我在喬芷、喬菽眾姐妹那兒得了個與楚姬相當的“冷美人”的名號。

    喬芷躡手躡腳地走到我身邊,把我嚇了一跳,剛要罵她卻見她神神秘秘地笑,笑得我一身汗毛都豎起來了。起身圍著她繞了兩圈,細細打量,卻教她奇怪了。剛開口,忽聽屋外的聲音變了:

    “請未月姑娘收下。”

    我瞟了喬芷一眼,如老僧入定般在床塌上瞑目假眠。被人撞了撞,我依舊不動,隻是懶懶地說:“誰讓他把我弄丟了?是該整整他!”

    有人偷笑,推門,出去。

    我本想再好好享受一番這位偉大的準將軍大人向自己低頭的虛榮心,可屋外的聲音戛然而止了。我往後一倒,氣唿唿地砸到了床上,準備以睡解氣。

    過了一會兒,還不聽聲,我想他還真是有定力。側了身子,背向外,未睜眼,隻是動了嘴:“怎麽,霍公子想在我這兒坐一天?”

    終於聽到嘿嘿的笑聲,像吊兒郎當的痞子一樣。他突然擠到我身邊坐下,駭得我立馬跳了起來,縮在床角,遠遠地、死死地瞪著他。他愈笑,我愈覺他笑得沒心沒肺,嗔道:“你若再不滾下去,我就……”還沒說完,他就乖乖地“滾”開了。頭一次見他這麽聽話,我一笑,故意說:“我是說——用、滾、的。”

    去病俯身湊了來,痞痞地說:“我若滾下去,你就讓我親一下。”

    我聽罷,想都不想就把他解決了——我直接讓他被動地滾了下去。我本心中有些虛,但還是故意拍手叫道“活該”。他敏捷地從地上爬了起來,也不惱,隨我一同笑得不亦樂乎。嗬,他這般痞,將來有什麽人對付得了他呢?

    笑完了,他問道:“原諒我了?”

    我搖搖頭,說:“不合情合理地解釋一番,讓我原諒你——想、得、美!”

    去病想了想,臉色稍有些凝重了,向我解釋了他家與這清姬的淵源來……

    霍去病是一個私生子——這我原來知道,後世隻要知道驃騎大將軍霍去病的都知道他是個私生子。他是衛皇後衛子夫的二姐衛少兒與平陽縣小吏霍仲孺的兒子,卻奈何他父親不敢承認與公主的女奴私通一事,所以自小被人在背地中稱為“野種”。若不是有一位在後宮中得寵的姨母、在朝堂上風光的將軍舅舅,隻怕那些頑皮的討厭小兒會當著麵罵他、羞辱他呢!衛少兒與霍仲孺的關係本來就在惡化,所以去病也一直沒有一個完整的家,始終背負著“私生子”的身份。

    兩年前,他父親,即是霍仲孺,被一個伶人女子所迷惑。因此,衛少兒與霍仲孺的關係徹底僵化了。若是那女子好好跟了霍仲孺也好,卻又不規矩地去招惹去病的大舅舅衛長君。這女子狐媚之術委實不錯,竟將兩人迷惑得團團轉,兩人甚至為了她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大打出手。這還好,可那女子又去迷惑衛青。雖然衛青是坐懷不亂的柳下惠,可不巧這女子迷惑衛青的情景恰好被平陽公主撞見了。平陽公主堂堂一公主,自己的駙馬卻與一個如此低賤的伶人卿卿我我,她怎麽能不氣、怎麽能不鬧呢?而且這女子還正是讓衛家一家正雞犬不寧的主兒。後來是漢武帝劉徹出麵幹預,這事兒才結了的。

    一想到這女子讓衛家上上下下鬧的,霍去病就想殺了她。

    我倒了一杯茶,悠悠地品著,說:“這清姬的本事真是了得,那你還要我學她?”

    去病奪了我手中的杯子,如飲酒般仰頭而盡。放了杯子,他的帥臉在我麵前放大,整個花花公子的口氣:“隻給我看不就行了?”

    我冷冷地瞟了他一眼,用這副神情告訴他:想——得——美!

    又倒了杯茶,這次一次性喝完,看他再搶什麽。我把空杯子故意擺在他的麵前,說:“今天怎麽霍公子本尊來了?”

    “數日前,匈奴蠻子攻入代郡、定襄、上郡,每路各三萬騎,殺略——數千人。”他說得咬牙切齒。對這些野蠻的匈奴人,他的恨意更甚於清姬。不過旋即他便換了一副萬分開心的模樣,說,“我下月就可以行成年冠禮。陛下答應我,待行冠禮後,我就可以隨舅舅出征匈奴了。”

    “你就因為這個而高興成這樣?”我倒了杯水敬給他,說,“那恭喜了!”頓了頓,我故意壓低了聲音,說,“你終於可以娶親咯?”

    去病當戶單膝而跪,門外見天,他拱手一楫,豪情萬丈地說:“不破匈奴,誓不娶親。國不安,何以立家?”

    我不言,隻是看著他。匈奴與大漢的糾葛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曆史上匈奴最低穀的時期就是在漢武帝在位時期,但不代表匈奴就被徹底滅了。匈奴還是匈奴,並未徹底臣服於大漢成為皇帝的子民。這之後,匈奴又逐漸走上興盛。若去病所謂的“破”是指徹底殲滅,那他今生今世是注定煢煢一人了。

    腰間一緊,這不是“男女授受不清”的家夥又以相當曖昧的姿勢對我說:“在我出征歸來之前,你不許允親他人。”語氣中暗含著幾分認真和陰戾。

    明明是大熱天的,我的額頭上卻是一陣冷汗。我一邊扒著他的手,一邊說:“若是你終生不得願,我豈不終生不可嫁?”

    他“嗬”的一聲嗤笑出來,仿佛對於我的假設不屑一顧——在他看來,這是絕不可能的事情。

    有什麽落在了我的青絲上,密密的,輕輕的,是他的吻。忽然,整個房間都氤氳入了一種別樣的纏綿。

    和一個古人談戀愛?

    我心中一凜,轉身,慌慌張張地推開了他。氣氛一下子變得十分尷尬。我退了兩小步,粲然一笑,道:“有你這般,孰還想要我、孰還敢要我?”

    孑然而來、孑然而歸。我絕不可以和一個古人——一個已經成為曆史的人談戀愛,霍去病就更不可以!他很優秀,他是名垂青史的英雄,是古往今來男兒的追求、女兒的閨夢。所以我害怕我會愛上他,無法掙紮地就束手就擒。彼時,隻怕縱然我可以迴去那個本屬於我的世界,一切將恢複原來的正常,我也會……舍不得。如是,我會走不了了的。

    *

    我理著水袖,自自思量,竟沒在意楚姬在一邊說了些什麽。正想著這“美而不豔”很好辦,憑我自身的相貌在這古代稱“美”還是可以的,且眉眼間並無天生的嫵媚之處,隻要不濃妝豔抹的便可做到“不豔”;但既然“不豔”了怎又“媚”呢?若將這“媚”是指一種迷人之姿,跳舞可練出氣質來,好的氣質自然就迷人了;可又何談的“妖”與“不妖”呢?“不妖”是否與“不豔”……

    “李未月!你可是愈來愈不像話,竟然連我的話的不聽。”楚姬勾起我的下巴,不怒卻笑。

    我一驚,也輕輕地笑了起來,無聲。脈脈此情,盡在澄澈如碧空般的明眸中。我並不一直盯著她,而是視線亦遠亦近。看遠方時隻覺邈遠飄忽,整個人都仿佛薄霧般,明明這麽近卻偏偏抓不住;當視線飄然而近時便會與她的眼對視片刻,什麽也不想,讓她在那對視的短暫中仿佛可以一眼就看到我的心底……在她別目之前,我的眼底似乎粲然地暈開笑意,隻是唇角依舊淺淺。一點一點地將視線沉下去,讓她在一個較高的角度看著我,看到我盈盈翳動的睫毛、看到我……

    楚姬放下了我的下巴,很滿意地笑了起來,說:“明日我來教你撫琴唱曲。”說完就領著喬芷走了,讓姒染留下繼續看我練舞,為我雕磨細微、摒其瑕疵。

    直至是夜,李妍還是麽有明白,實在忍不住好奇心,鑽進了我的薄衾中偷偷問我。

    我本練了一天舞,累得要命。現在才知道喬坊中最嚴格、最折磨人的不是坊主楚姬而是最初陪楚姬一起起家的姒染,隻要有一點點不到位她都會讓我重來,才不像楚姬那般縱容我混過去。這才叫“狠的在後麵”!瞌睡已是連天,可李妍硬是纏著我要問出了個所以然來,我拗不過她,隻好強自清醒地向她解釋,但語氣還是懶懶的:

    “嗯……坊主日日念叨‘美而不豔,媚而不妖’,難的不在那‘美’、‘媚’,而是‘豔’和‘妖’。任何事情都是滿則虧、適為宜。要做到‘不豔’、‘不妖’,其實亦是‘豔’、‘妖’,隻是恰分而已。”反了身子,我繼續解釋,“豔者,色彩鮮明也。在物理……嗯,百色則豔,而百色綜始於白。是為白色,可引為清、淨。隻要不懷詭心、以誠相對,清澈如水、清淨如鏡便是‘豔’,亦為‘不豔’。”我本要睡著了,可她硬是追問那“妖”字的解釋,我捏了捏鼻梁,說,“妖者,釋為美麗而不端莊。若是‘不妖’,則是端莊有理、進退有尺——既要落落大方,又切不可開放無度;既應有羞有避,又不可躲閃做作。不聞者不聞、不觀者不觀、不道者不道,該聞則聞之、該觀則觀之、該道則道之,僅此而已。”

    我剛剛要睡著了,李妍又將我推了推,這下又是欲睡不得、欲醒不能,委實痛苦。我迷迷糊糊,語氣倍加慵懶:“又有何事啊?大、小、姐。”

    “我還是不明。”

    “我真的不會解釋了!好姐姐,你饒了小妹吧……”說完,我就睡去了,任憑她再如何打擾我。

    這一夜,睡夢香甜無比。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傾君,月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宛若如人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宛若如人並收藏傾君,月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