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屋子都氤氳彌散著花香,馥鬱而濃厚,我被禁在這濃香中無法喘息。昏沉的頭無力地落在蕎麥枕上,每一次稍稍的偏側都引起碾磨的細響,隱隱刺痛著我腦後的每一個神經末梢。每一寸身體似乎都麻木了,隻有腦袋裏那不斷刺來的隱痛依舊清晰。我想睡去,卻怎麽也擺脫不了那份疼痛;我想睜眼,奈何眼皮似有千鈞之重。

    春風似乎滿滿席卷了枝頭的花瓣,颯颯地揚入屋裏。黑暗裏,滿屋落英,飄旋不落。我,被錮在了這紛紛揚揚的花雨。忽然,玫色的花瓣紛紛旋落,墜在漆黑中。刹時,滿地落花變得殷紅,茫茫宛如彼岸搖曳的曼珠沙華。如血,如火,如荼。我小心翼翼,一步步踏過這被殷紅一點點洇染的黑暗,感覺自己仿佛墜入了一個無盡的深淵……

    不知從何處一道劇痛筆直紮入我的心裏,如同一把利劍將那個充斥著孤寂與無助的夢劃碎。我猛地睜開眼,張著嘴巴大口大口唿氣,稍稍平息,我才突然覺得這個熟悉的房間裏卻流淌著生疏的氣息。我眥目看盡屋頂,眼角被扯得生疼,澀澀的,想流淚。耳膜隱隱地嗡鳴,那仿佛葉落、花開的聲音——曼珠沙華。花開彼岸彼岸花。

    我舉起手,指縫間的屋頂是赤灰的,隱綽於蒙蒙的晦暗中。我微微動了動嘴,卻是無聲,自問:我在那個紛揚著落花、綿延著黑暗、怒放著殷紅的夢魘中拘了多久,一夜、一載、一世還是……千年?我緩緩地闔上眼,不加深究。因為我知道這個問題就像曾經一遍一遍瘋狂演算的方程,複雜而繁瑣,卻是——無解。

    稍許的遲鈍後,強烈的疼痛直直逼入骨髓,我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它的蔓延——從膝頭延至整條右腿。我的腿迅速甭緊,顫抖著試圖驅散那份刻骨深髓的痛。

    “忍一忍。”此時他的聲音略顯低沉,依舊的不易覺察出任何感情。我努力地仰著頭,幾乎是用身體對他吼出的“你,出,去!”,他沒有說什麽,起身徑直離去。

    從很久很久以前開始,我就很少哭了。多麽悲傷,抑或多麽痛苦,都好像沒有感覺一般,我不會流淚。可是自從迴到這裏,我就好像陷入了令人窒息的絕望中,再冰冷、再堅韌的心都開始顫抖、融化,哭泣。起初隻是在夢中憂傷,身在異處就難免會被寂寞的夢魘所束縛,但平日與李妍、廣利在一起時仍舊是開心的。可現在,夢外我一樣無力地哀戚、無聲地落淚。這個世界不屬於我,我不屬於這裏;而屬於我的世間,我本該屬於的世間又在哪裏呢?

    身邊有動靜,我不予理會,隻聽見——“疼吧?看你都痛哭了。”李妍用食指挑去我眼角漏出的淚,“你許是誤會大哥了。”頓了頓,清涼的氣息吐在我的膝頭,她說,“讓大哥進來吧,不然會生蛆的。”

    我的心中一緊,右腿不覺動了動。心裏明明是害怕的,卻偏偏執拗地咬住嘴唇,倔強不語。

    靜默片刻,李妍起身,道“那我可權當你是默許了。”說罷就了屋子去喚人。

    迷迷糊糊,有一種冷冽挾著尖銳的疼痛直刺膝頭,我的全身立刻甭緊,死死地咬著嘴唇,卻不讓自己哭嚎出來。那樣的疼,從小到大我沒經曆過的疼,我甚至想尖叫“一刀殺了我算了!”

    小腿被人死死地按著,他的聲音是那樣無情的冷“如果不想你的腿廢掉,別動!”

    我捂著自己的嘴,嚶嚶地低泣,就像一隻無助的小鹿。

    “疼,就哭出來。”匕首刺得更深,幾乎要劃碎我的骨,我由此劇烈地顫栗起來。他的聲音突然變得像一隻慍怒的雄獅,讓我錯覺那不是說的,而是一種壓抑的咆哮,是作為王者的命令“叫出來!”

    “李延年,我恨你!”我失去理智地大叫。猛得抽吸了一口氣,嗆得喉嚨火辣辣的疼,於是我使勁地咳嗽。咳完了,我又咬住牙,就算把牙咬碎了我也不會向他示弱!

    他低聲吩咐了一旁的李妍。我還沒緩過勁兒來,就聽到“噗”的一聲,仿佛有無數的火星濺到了我的腿上,我張開嘴卻連叫的聲音也沒有了。接著,像雨一樣,更多的“火星”下墜。我的口裏塞進一隻手,抵著我的牙尖。已經沒有了思維,我隻想通過牙齒來釋放自己的痛苦……

    我口裏一下子空了,整個人仿佛也一下子空了。滿口的甜腥滑進了胃裏,翻騰著,一陣陣的絞痛。

    最痛,大概就若如是。這人世間還會有更痛的麽?

    常言道“傷筋動骨一百天”,而我的腿足足一年才好,它終於是沒有廢掉,沒有生出蛆來。被剜去的肉已經長好了,隻是嫩嫩的粉色與周圍的皮膚有些突兀。我的指尖輕輕地撫摸,仿佛還能感覺當初用酒灑消毒時灼燒般的痛。

    聽到院子裏一陣混亂,我連忙起身,隻是行動起來還是得悠緩緩的。我走到窗口,正好看到廣利衝進迴屋子,大唿了幾聲卻沒有迴應,反而把李妍給招唿出來了。我隻好說了聲“沒事兒”,再次發揚烏龜精神,自己個兒往廣利的屋子“爬”。我知道廣利又是怎麽了,而這些歸根到底責任都在我……

    “我叫你,你沒聽到嗎?”我沒好氣地說。原先還是心疼的,可他這樣三番兩次的死不悔改,我現在倒是極恨了。那是誰說的: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見他趴在窗上一動不動,又不搭理我,我有些惱了,使勁地戳了戳他。

    “我什麽時候可以做大將軍?”

    “嗯?”我並非沒有聽明白,隻是不知他如何又這樣問了,無論是語氣還是神色都帶著幾分迷離。

    “我——什麽時候才能做——大將軍!”他偏過頭來看我,分外嚴肅,卻讓我覺得委實孩子氣,“未月,你可是說過的,隻要我看那些書,就一定會做像衛青那般的大將軍。”

    我哪有說過“一定”?我在心裏應了聲,嘴上卻說“好啊,那你到底看了多少書?”不待他迴答,我就接著說下去“就你那樣三天兩頭地蹭兩本書,囫圇吞棗地掃兩眼……你到底學以多少,致用多少?”他沒有迴答我,並非是我這“現代化”的話讓他聽不懂,而是……他大概無言以對。

    我本還想說些什麽,卻又說不出口。明知道他總是上集子的書攤上蹭書,每每還是被連罵帶打地轟迴來,卻還是這樣縱容他。難得他的鍥而不舍,這般的毅力和忍耐,“大將軍”絕非他的一時戲言,他是當真了。

    忽然聽到院外沸騰起來,夾著遮含糊不清的吼罵聲。廣利幾乎是跳起來的,惶恐不安地看著我,“未月,大哥……”我搖頭的當兒,他便向我逼近了一步,仿佛是央求“未月,我……我……怎麽辦?”

    這人已經逼到家門口了,我沒工夫聽他“娓娓道來”,隻問得他是——偷了書。他從懷裏掏出一卷竹冊,我接過手時還能感覺到竹冊在他懷中殘餘的溫度。本想罵他的,卻心一下子軟了下來……

    什麽也沒說,我一揚手,竹冊就從對麵的天窗扔了出去。他先是愣住了,迴過神來大叫時卻被我堵住了嘴,臉一下子就變得通紅,眼睛瞪得大大的,那模樣仿佛是想把我撕了。說實在的,我到真想把他給撕了!

    “你給我找個老鼠洞鑽出去,要不就給我上廚室的灰堆裏蹲著——最好你就熔在那炊火裏!”我冷哼了一聲,沒好氣地說,“還不快消失,兩個時辰內別讓我看到你!”說完就把手掌往後一推,他的臉自然是跟著向後仰。我一邊龜速前行,頭也不會,一邊沉著聲音警告“沒有下次了——二、哥。”

    我剛出屋子,就看到院子裏保鏢似的列了一夥兒人,烏丫丫的,都是五大三粗的彪形大漢——除了一個稍稍瘦矮一點的小個子。李妍杵在那群兇神惡煞的漢子前麵,一迴頭就瞧見了我,一臉茫然,不知所措。我心中微歎:這也是個討人心疼的主兒。李妍哪見過這架勢?

    ——可我還不是一樣!

    沒法兒,我隻要硬著頭皮,還算鎮靜地對李妍說“還不來扶我,要我一個人這樣走到明天呀?”她點點頭,正要過來,卻被身後那個“小個子”給扯住了,嚇得尖叫了一聲。我也有些急,吼道“隻曉得束限一個弱女子,算什麽英雄好漢!”說完才覺,這太像那狗血的武俠劇了!

    沒經曆過開頭,不隻如何經過,更無法掌控結果。如果不是延年及時出現,我真不知如何收拾。我太高估自己了,在這個陌生的時代,我收拾不了任何小小的亂攤子。我就是這樣無能!

    “放手。”延年的音量與往日無異,卻多了一份不怒自威的感覺。“小個子”聽罷,手抖了抖,終是放開了。

    這件事,有一個虎頭,卻是一個蛇尾。不隻那夥兒蠻漢到底是被延年的什麽給震懾了,竟不覺地後退、後退、再後退,然後一聲不響地夾著尾巴逃走了。這攤子事兒,也就這樣結了。

    我實在有些不敢相信,竟是這般輕巧?一個人傻傻地杵在那裏,直到整個人騰空——我被延年打橫抱了起來,我才大條地稍稍迴過神兒來。頓了片刻,才呆呆傻傻地對他說“放我下來,我可以自己走。”隻是他沒有搭理我,徑直進屋,將我放在床上,然後徑直去了。沒有多餘的隻言片語,讓我恍惚覺得方才一切都隻是大腦裏胡思亂想的一個片斷。

    我坐在床上,將腿小心地曲起來,抱住。然後,就是一天。

    黃昏日暮時,延年迴來了,單憑耳朵聽就知他還擰迴來一個尾巴。開始還算安靜,可不大一會兒就聽到廣利在院子裏“哇哇”地大叫。我本是要起身的,卻見李妍進來了,一臉憂色地看著我,道“不要出去,若是大哥怪罪於你,二哥就更慘了。”我不語,隻得同她一道做一個旁清著,靜靜地聽著。很快,外麵就安靜了。輕微的關門聲後,隻剩下廣利一人,在院中,伴著夕陽初月而跪。

    *冷不丁,“轟”的一聲雷鳴,將我從睡夢中驚醒。輕輕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這才發現自己和李妍和衣在床邊歪了一夜。

    天已經亮了,但應為天氣不大好的原因,還是灰蒙蒙的,因而一種令人窒息的壓抑就一點一點從窗口向屋裏蔓延。我費了好大的氣力才挪到了窗口,心中莫名有種酸脹,感覺自己像個廢人一樣。也許是因為天氣不好的原因吧。

    說不清是意料之中還是意料之外——廣利,果然是跪了整整一夜。他此時還在庭院裏的桃花樹下打盹呢,夢中還是一副倔強的神情。狂風驟起,旋即就下起了暴雨來。然而,這般大的雨,廣利卻依舊跪著,依舊……睡著。

    我心中一緊,扭頭對李妍大叫“妍姐姐,快去看看廣利!”李妍被我嚇了一跳,凜然之餘帶著床板也“吱呀”地響。見她還迷迷糊糊一副沒睡醒的模樣,我急得聲音都變調了“還不出去看看,他就這樣跪了一夜。現在這樣唬人的大雨砸在身上,他卻一動不動……快去看看吧!”

    李妍的臉一下子就白了,那模樣很嚇人,像日本電影裏的鬼娃娃。她衝出門外,一邊叫著“哥”,一邊搖晃著廣利的身子。可是廣利始終沒有應聲,腦袋重重地砸在了李妍的腹上。李妍依勢,也跌到在地上,驚恐而無助地看著窗口邊的我。

    “扶他進屋。”我又補上一句,“來這屋。”

    李妍連忙點頭,剛把廣利的手搭上了自己的肩膀,對麵屋子的門就開了。雨中,我隻能聽見她喏喏地喚了一聲“哥”。莫名的,那聲音竟在我心頭劃了一刀,隱隱地痛到心底。

    我抬頭望去,和他就這樣對望。他那樣看著我,隔著密密的雨簾,我看不出他的喜或樂。並非心虛,但我低下了頭去,那目光卻一刻也不曾離開我。

    “吱呀”,我關上了窗戶。將那束目光阻擋在外的同時,我也決絕地將孤立無助李妍和不知死活的廣利關在窗外。一切,都拒之窗外。

    然後是關門的聲音,既然又是開門和李妍斥責的聲音“為什麽不幫我,不向大哥求情?”

    我看著躺在地上的廣利,他的臉色像紙一樣蒼白,有種近乎透明的感覺。第一次,我會覺得健康得像熊一樣的廣利,生命是同樣脆弱的,輕觸即碎。心底有一個可怕的聲音,如何也壓不下去:他會死麽?

    他會死麽……

    因我而死。

    忽然就覺得有一股寒氣將我包圍,耳邊嗡嗡的仿佛是兒時自己的笑聲,又仿佛是哭聲。我的手合十放在胸前,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不要死啊!已經有那麽多人因我而死、為我而死了……”直到李妍不明所以地瞪大了眼盯著我,才仿佛剛剛夢醒一般,我黯然地說“我不想離開這個家。”

    她楞了須叟才反應過來,怪我多心。她說“大哥怎麽會趕你走了,你是他的妹子嗬!你忘了,大哥那麽疼你,去年春天……”

    去年春天,繁華盛開的季節。隻可惜,本該花團錦簇的,卻隻見千裏落英,簌簌好似涼個秋。一場倒春寒,輕而易舉地摧毀了春天本該擁有的繁盛,無數個枝頭隻剩下孕育在芽苞的殘碎與破敗。

    我因為腿傷感染,昏昏沉沉了不計的日夜。我至今還尤記著那時的感覺,仿佛靈魂與肉體在一點一點一點地剝離。我以為我就要離開這個莫名其妙的世界了,可是睜開眼,依舊是陌生而熟悉的一切。

    我的床沿邊有熟睡的人兒,淩亂的碎發遮住了她姣好的顏色,卻生出一種朦朧之美來。我努力地動了動手,竟覺得伸手理她的碎發都是一種無力的奢侈,很費力很費力。我驚醒了看護我的李妍,她驚喜不已,卻什麽話也沒說地跑了出去。當我又要昏沉地睡去時,她迴來了,端著一盤魚——依舊腥味很重很重的水煮魚。

    我記得李妍催我,快快吃掉那魚。我也記得自己對著那魚發了好一陣的呆,說不清,就好像那魚是一盤很大的問題,可腦子裏一片空白,什麽也思考不了。我揚手,差點兒將那盤魚打落地上。李妍護著那魚,就仿佛護著稀世珍寶一般,直罵我“瘋子”。

    我大概是真的病瘋了!

    那時,我就莫名其妙的、不分青紅皂白的發脾氣“你們,你們怎麽可以讓廣利下水?李廣利,他才是瘋子吧?這麽冷的天,怎麽能讓他下水捉魚!”

    李妍訥訥地看著我,仿佛要申辯什麽。可是還未來得及開口,她就看見我對著外屋的門口罵“你這個狠毒的人!”她迴過頭去,正是李延年……

    “是啊,延……你哥很疼我。你也曾說過同樣的話。”我仰起頭,任憑自己遊離在現實與迴憶中,語氣都不覺變得縹緲了“可那本就是他的誤會,是他真真冤枉了我;這一次,卻是我真的隱瞞了他。不一樣,不一樣。這一次要賠罪的也應該是我,可我拿什麽來謝罪呢——我的優柔寡斷差點兒毀了廣利哥哥。延哥哥……李延年,他會趕走我吧?他會趕走我的!”我把臉埋進了掌心裏,身子倚著牆一寸一寸地滑落下去。

    為什麽?那樣溫潤如玉的一個人,難道隻是我的錯覺嗎?他對我很好,卻隻是一種父命難違的責任麽?我誠心視他為兄長,可如何努力也隻是徒勞。像是一層薄薄的砂紙,飄啊飄啊,我想抓卻抓不出,我想捅卻捅不破。我還要如何努力呢?

    那記憶,真的很不真實——立在門框邊的延年什麽也沒說,什麽表情也沒有,一如往日地踱步離去。

    李妍複雜地看著我,話聽來那麽的突兀,讓人冷不丁心中一顫。她說“大哥,真的很疼你,待你很好。”

    房間裏彌漫著魚的腥氣,我的胃裏一陣陣地翻騰,仿佛要把整個胃都吐出來。她端遠了魚,也不再走近,就那麽遠遠地看著我,沉默。可是,魚的腥氣依舊還在,我心裏莫名的憤怒依舊還在。我在惱什麽呢,這魚不是給我吃的嗎?

    “未月,你以為這是二哥下水撈的嗎?他犯了過錯,大哥正罰他閉門思過,出不去的。”她低頭看著盤中的魚,眉宇間蘊著淡淡的憂傷,“你不能記恨大哥就忘了他所有的好了!這麽冷的天,連村裏的漁人都罷船。可大哥為了你,一清早就去撈魚,說是若晚了魚就躲不見了。整整一個上午,他隻撈到了三條。他迴來的時候你卻還沒醒,他就讓養著,誰也不許吃,一定要等你醒過來。”她抬起頭來,一副想要責備卻又舍不得的模樣,“未月,我沒你聰敏,沒你細心,可我這次看得出來——大哥心裏不舒服。他為你撈魚,他天天守著你。可你一醒來隻知道心疼二哥,非但如此,你還衝著他罵……”

    那天,李妍說了很多很多,嘮嘮叨叨的像極了媽媽。可是我竟然昏昏沉沉給說睡了過去。再後來就不大記得了,似乎是等腿好利索了些後我才見到了延年一麵,差點兒給他跪下道歉。我喚他“大哥”,見到了他久違的笑容,淡淡的,就像冬日午後的暖陽照到了人的心裏。

    我還記得,延年背著我上集子。那是第一次上街,雖然“坐騎”奇怪了點兒,可是我在他的背上玩得不亦樂乎。他的手頭並不寬裕,卻花錢買了我最喜歡吃的東西。糖葫蘆,這兒的人叫它“棠棣子”。沒有用竹簽串起,是放在翠生生的竹筒裏,一顆一顆,酸酸甜甜的。

    往事如煙,就像山楂一樣,酸酸甜甜的,或許也有苦……

    *廣利隻是受了點兒風寒,熊一樣,四五天的光景就好了。我說,他比我養腿傷好得還快,真是命硬,看來將來很難死哦!他也不生氣,反而連連點頭稱是,說“命硬多好,我會百戰沙場,死不成。”

    看他笑嘻嘻的模樣,我也不接話,隻是從身下的軟墊下麵拿出一冊竹簡遞過去。這就是讓他那日差點兒丟了小命的竹簡,我看過了,是《孫子兵法》中的一部分。我想他是太喜歡這書了,那天被我從天窗扔出去,卻又被他拾了迴來。因為竹簡陪著他淋了些雨,上麵的字跡都淡了,但幸好是用刀筆刻過才上的墨,字還在。我午後無聊時就會為他描幾個字,這三四天才把它描完。我雖是學過書法,卻從沒在竹簡上寫過字,歪歪扭扭的有幾分像螞蟻趴著,他也隻能湊合著看了。

    “以後不許再去偷書了。”我板著臉,想起了每個星期一在紅旗下講話的教導主任的模樣,自己大概略有幾分神似吧?我說“兒時,父親總對我說;”先成人後成才‘。你總不會希望當了大將軍後,你的部下在私地下議論你是一個小偷吧?“

    “當然不會!”他很激動,所以我相信他以後不會了。

    “想看書,我們可以借、可以買的。”我看著自己的手,輕輕地說,不知道是在告訴他還是在告訴自己“會有辦法的。”

    我告訴延年,我要他將我送到鎮上的歌舞坊去。當然,他很生氣,因為他沉默、用極具穿透力的目光盯著我。歌舞坊,我知道那裏意味著什麽。可我不小了,在這個時空裏我這樣的年齡已經不小了,何況我的心裏年齡還要大?我想,我應該為這個家做些什麽,這樣才不至於讓我自己覺得自己在這個家裏是多餘的。而且,我必須學會一種謀求生路的技能。

    李妍和廣利也不同意。李妍拉著我的手,亂七八糟地說“你會些什麽呢?你的腿腳還沒有完全好,不可以跳舞,而且你也不會;若是唱歌,這一點你卻是真的不如我;你也不會撫琴弄蕭……”

    “我會,”我倔強地看著延年,“我會一定彈琴的。”雖然這裏沒有古箏,但我知道有一種叫秦箏的樂器,是秦人劈瑟而產生的新樂器,好像就是古箏的前身,隻是弦非二十一根罷了。我既然會彈古箏,秦箏應該也沒問題吧?

    “如果你喜歡,我不攔你,但以後再說;”延年起身,俯視著我,“但,如果你是想以此來掙錢,不必了。我可以養活你們,養活這個家。”

    我笑了,那笑容看起來有點兒沒心沒肺“沒辦法,大哥為什麽總是能看透呢?”

    延年笑了,淺淺的。李妍和廣利也笑了,即使不明白也笑了。

    這件事情,就這樣不了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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