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很美的女人,五官像是經過了最考究的計算,展現出一種完美無缺的精緻,連最挑剔的人也找不到半點瑕疵。隻可惜,她的眼神呆板而空洞,不能如同點睛之筆,給這張麵龐畫上最重要的元素——生機。


    這個人,這雙眼,寧小閑現在已經很熟悉了。「月娥?」


    「寧小閑。」鏡中人果然朱唇輕啟,一開口就毫不客氣,「蠻祖斷臂,你不能交給皇甫銘。」


    寧小閑挑起一邊秀眉,壓下心中火氣,先交代立在旁邊的守衛:「請鏡海王到洗秋台相候,言我稍候就至。」


    這守衛領命去了,她才轉頭看向月娥:「為什麽?」她最討厭的,就是別人告訴她什麽能做、什麽不能做,長天例外。


    月娥的聲音永遠平淡:「皇甫銘拿到這東西,實力要進一步大漲。」


    「所以?」


    「日後他成氣候,要勝過他就更難了。」


    寧小閑笑了,隻是嘴角揚起的弧度有些冰冷:「那跟我有什麽關係?」


    月娥望了她一眼:「他和巴蛇之間,早晚必有一戰。彼長則此消,你若不想巴蛇日後敗於他手,今天就莫將蠻祖斷臂給他。」


    「現在,你又是全知全能的天道,又可以預見以後的事了?」寧小閑慢慢道,「既如此,我初入中京時,要尋你和言先生為我尋找幹坤壺指條明路出來,你倆為何要裝聾作啞?」月娥是無所不知的天道化身,當然知道蠻祖的殘臂藏在什麽地方。可是她向言先生求助,這兩人卻壓根兒沒有迴應,顯然是不想幫她了。


    月娥側著頭,似在思索:「他指引你前來中京,我默許了。」


    「他指我來中京,而後就將此事扔開不管了?」寧小閑冷笑道,「長天在獄中受苦,我三番四次唿喚。你們皆不響應,現在我憑一己之力尋到了蠻祖斷臂要交給皇甫銘,你反倒出來阻止!」


    她柳眉豎起,一字一句道:「我這鼠目寸光的俗人看不到多遠。隻能望見當下!隻要能救出長天,莫說隻是和皇甫銘交易,就是站在他那一邊兒幫他將天道斬殺了,我也幹得出!嘿,你若不服。不妨親自來搶這青銅盒子。」


    緊接著,她麵上露出了恍然神色:「噢對了,我怎麽忘啦,天道的分身也不能幹涉人間的運行,隻能默默觀望。你冒冒然出手,可是要遭天譴的。」她笑得露出一口貝齒,說出來的話卻鋒利如刀:


    「既然如此,我為什麽要聽你的?」


    月娥默默看了她一會兒,才道:「與皇甫銘的交易實屬不智,你會後悔的。」


    寧小閑斜睨著她:「你替我把長天救出來?」


    月娥沉默了更久。才道:「我辦不到。」


    寧小閑聳了聳肩:「那麽,請免開尊口。」說罷不待月娥迴話,伸手一拂,水鏡就自空中消失了。


    這原本隻是個通訊用的小術法,單方即可破得。


    不過,她方才自鏡中看去,似乎月娥身後有一隻大陶缸,從黑色而稍顯斑駁的木窗看出去,屋簷下還掛著幾串亮瑩瑩的冰淩子。


    唔,以她的經驗來看。月娥似乎是站在人家後廚裏呢。


    那麽問題來了,這位天道的化身,現在到底呆在什麽地方?


    #####


    眼前的水鏡術被破,影像當即消失不見。


    月娥蹙眉。好一會兒才道:「愚蠢。」


    「寧姑娘不蠢。」一個清朗的聲音接口,隨後是言先生自外頭走了進來,「她隻是不得不為。」


    她迴過頭,不解道:「因為她的舉動,天下行將大亂,這還不喚作愚蠢?」


    言先生兩邊袖子都挽到肘部。下襟塞在腰帶裏,手裏還托著一個大木桶,平時仙風道骨的模樣早被這身行頭消泯得一幹二淨,若說現在他和凡人男子有什麽區別,那就是他手裏的桶實在太大了點——尋常人家裏若有這麽大桶,也是用來洗澡的,至少要打上十幾迴水才能灌滿。


    然而言先生提著它,和孩子提在手裏的沙灘小桶也沒甚區別,當然這裏頭的水半滴都灑不出來。他將木桶往壁角的陶缸裏一倒,大水缸立刻就滿了。


    「月娥可知道飲鳩止渴?人渴到了極致,就算眼前放著的是毒酒,他也不得不喝。」言先生往灶底加了幾塊柴禾,再打了個響指,爐膛裏的火突然熊熊燃起。「寧姑娘怎不知與蠻人交易後患無窮,隻不過她也尋不到第二條解救巴蛇的路了。她與我們這些自詡站高望遠的妖神不同,隻能關注當下。」


    隨後他就舀米、洗米,再入鬲烹熟。


    月娥看他升火、旺火,加炊,忙得不亦樂乎,終忍不住道:「為何每天都要做飯?」


    言先生迴她一笑,牙齒白得耀眼:「做飯可不是為了吃?」


    「你我早就勿須凡食,何必吃飯?」修仙者金丹期之後就可以辟穀,到得他們這等境界,餐風飲露、自天地間汲取靈氣才是最常規的手段。這區區飯食當中,能有多少能量?偏偏言先生天天都要煞有介事地做飯,也不嫌麻煩麽?


    言先生將兩截臘腸放進陶鬲中,塞到米粒底下,以便煮熟的米飯能吸收臘腸的肉香:「你我早就無欲無求,何必活著?」


    「我有使命要完成。」


    「除此之外呢?」言先生挖了一塊豬油下鍋。這樣的大冷天裏,豬油早凍成了白色的固塊,入鍋遇熱,很快滋滋作響,逸出一陣香氣。


    月娥想了想道:「沒了。」


    「既如此,何不找些事做?」言先生笑道,「月娥原本也嫌過無聊的。」


    她的確說過「無聊」這兩個字,到現在她也不明白,自己為何會有這樣的感受。


    她是天道化身,本不需要有任何感受。


    油鍋裏冒出白煙,這時言先生指了指切好的豆腐,將木勺放進她手裏:「你來煎吧,不要動用神通。」


    月娥本想說「不」的,卻糊裏糊塗接了過來,隨後依著言先生的指示。將事先泡過了鹽水的豆腐一塊一塊往鍋裏放,碼得整整齊齊。


    「然後?」她看向言先生,讓他進一步提示。言先生卻抱臂倚在柱邊,沖她聳了聳肩。


    這即是不幫忙的意思了。


    月娥隻得迴想凡人造飯時的模樣。伸勺去翻豆腐,結果木勺捅在其中一塊上頭,頓時將它捅得支離破碎。


    咦,這麽軟?


    她皺起眉,將木勺探到鍋底輕輕一鏟——


    豆腐紋絲不動。


    她試了兩下。都未成功,不由得又一使力,然後……


    第二塊豆腐也無聲無息地碎掉了。


    在她閱見的凡人百態當中,那些平庸的農婦甚至在做這麽簡單的一道煎豆幹時,尚能分心去幹別的事,麻溜兒得很,為何她全神貫注翻煎,居然個捅個破?


    言先生見她連連眨眼,麵露迷茫之色,好心提醒她:「稍候。勿躁。」


    他既然要她「稍候」,月娥果然就舉著木勺凝住了不動,仿若木雕。


    一時之間,這廚房裏隻聽得見油鍋裏哧哧作響。


    又等了五十息的功夫,月娥見言先生微一點頭,這才小心翼翼地再次翻動。果然豆腐底部被煎出一層脆皮,很輕易地就能被她翻過麵來。這下月娥不用言先生再教,依樣畫葫蘆將剩下的豆腐也都翻好。


    她既然得了其中竅門,剩下的工作就有如機械般精準,每一片豆幹都被煎至兩麵金黃撈起。整齊碼在盤中,放到言先生麵前。


    熱氣蒸騰中,月娥等著他的評定,不知怎地突然有兩分期待。


    言先生先不吱聲。從灶邊掏出調味的小罐,撒了一小撮孜然粉上去,頓時有異香飄起。他仔細聞了聞,贊了聲「好香」,才對著月娥晃了晃手上的小罐:「知道這是什麽?」


    「知道。」月娥眼睛都不眨一下,「這是你去年春末在南疆採集的枯茗果實。曬幹磨粉而得,裏麵還有兩粒砂子沒被你挑幹淨。」


    「……」他終於再次體會到寧小閑的痛苦。和全知全能的人說話,真是糟心。


    言先生指著盤中豆幹:「好吃不?」


    月娥搖頭:「還未嚐過,不知道。」


    言先生這才遞了一副竹箸給她。月娥接過,挾了一豆幹,放入櫻唇中慢慢咀嚼。


    「如何?」


    月娥這迴才道:「好吃。嗯,你想要告訴我什麽?」


    「你不曾嚐過的東西,哪怕看著它誕生,也不知其味;你不曾做過的東西,哪怕你眼見別人做過千百遍,也掌握不了其中訣竅。」言先生溫言道,「誠然站得高就看得遠,可是不俯身相就,怎知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


    月娥若有所悟:「你是要我……入世?」她斟酌好一會兒,才選出了這個詞。它被無數修仙者反覆提到,所以她明白其中涵義。


    「是。」言先生站起來,快手快腳地給兩人又炒了一盤酸辣土豆絲當晚飯,「好不容易來這世間走一遭,何必辜負這大好時光?唔,我燒菜不如寧姑娘好吃,你將就著用吧。」


    月娥默然。


    這時鬲裏的飯也燒好了,兩人各執一碗,相對而食,都是不發一語。


    月娥將最後一粒米飯掃進嘴裏,嚼了下去,才低聲道:「不錯。」


    「什麽?」言先生不知她意所指。


    「我說你的飯菜,不錯。」她行走世間無數年歲,不知見過多少生靈進食,從來隻當那是維持生活所需。人類的享受,她向來是不沾的,可是現在……


    言先生指了指麵前的菜碟:「有月娥一份功勞。」


    她扯動嘴角,正想笑一笑,忽然將目光轉向門外。


    果然過了十幾息,院子那一頭就傳來了敲門聲。


    做凡人最妙的一點就在於:廚房中的兩個人,明明都知道外頭站的是誰,言先生卻還得輕喝一聲:「哪位?」


    然後門外響起了一個清脆還帶著丁點兒緊張的女聲:「言先生,是我。」


    言先生隻得披了件衣服,走到院子裏去開門:「是小香啊。這麽晚了,有什麽事麽?」這是隔壁守鋪子的王大娘家的閨女。


    喚作小香的姑娘大約十五、六歲年紀,一身粗布衣裳,麵皮白淨,五官雖不算頂出色的,卻有一雙眼睛清亮靈動,加分不少。她瞄了言先生一眼,迅速低下頭去,小聲道:「我娘,我娘病了,想喝一口甜水,可家裏沒有……想管言先生借點兒石蜜。」


    以言先生的本事,自然知道她說的是實話,當即應聲道:「好,進來罷。」推開門,引她走了進來。


    石蜜就是大塊狀的粗糖,指的是甘蔗汁經過太陽暴曬後形成的固體糖塊,因凝結如石而重量甚輕,故謂之石蜜。無論哪個世界,繁華之都的貧富差距都是懸殊,甜味在貧苦人家而言,是非常奢侈的味道,所以下等人家裏沒有備糖,再正常不過。


    言先生到廚房取了糖罐,挖出幾塊粗糖,用油紙包好。小香感激道:「多謝。」一抬頭,望見月娥坐在木桌前,不由得吶吶道,「你,你好。」這位新任西席言先生據說與妹妹住在一起,今日見到她,當真要驚為天人。


    小香這輩子都沒見過這樣漂亮的女人,傳言怎麽沒說過,言先生的妹妹好看得如同天仙?


    她有些自慚形穢,不敢再看了。她下意識地捋了捋胳膊,才發覺冷得嚇人:


    言先生屋中,怎麽這般冷?溫度竟似和外頭一樣低了。


    她微微顧盼,竟沒發現房|裏有半點熱氣,除了爐灶裏頭還有點兒沒燒盡的柴禾之外,這院子裏竟然沒有升火取暖的跡象。


    天寒地凍地,言先生兄妹二人抵受得住?


    她不知這屋中兩人寒暑不侵,怎會去費力升什麽炭火烤暖?言先生不管她心中所想,這時自另一屋中取了些東西出來,連同粗糖一併遞給她。


    小香問道:「這是什麽?」


    兩人指尖無意中相碰,她趕緊縮迴了手,麵色微赧,心裏卻感奇怪:言先生的手好暖和呀,他不冷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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