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這一點,她更覺心中苦痛難言。青鸞擔憂地凝視著她。寧小閑現在也是滿麵的煙火之色,鼻中還在流血,看起來說不盡的憔悴。


    寧小閑睜開眼,緩緩坐正,在眾隱衛圍上來之前,先給自己加了個清潔術,洗去滿麵的浮塵焦黑和血汙,澀聲道:「走吧,先去尋竇二的隊伍。」青鸞將她送入了渤魚黑車之中,大隊人馬開始移動起來。


    她感受到青鸞的視線,又撐著坐了起來,靠著軟榻的背仍然挺得筆直,這才迎著青鸞的眼神微微一笑道:「怎麽了?」


    青鸞咬著唇道:「寧大人,我們接下來……」


    「此間事了,我們先迴隱流。」寧小閑笑了笑道,「出來一個多月,鶴門主他們該著急了。」


    「您……」


    「我沒事。」她拍拍青鳥的手,「你先去照顧七仔吧。他飛得太急,有些脫力了。」


    這位女主人大概自己都沒感覺到吧?她的性格,和長天大人越來越像了,也都是不願讓人看到自己的狼狽,青鸞暗嘆一口氣,離開了。


    寧小閑卻是知道,青鸞新入麾下不久,和自己的關係還遠不如七仔、塗盡那樣親密知心,自己也決不可在屬下麵前頹態百出。此時車中再無旁人,她從懷中掏出溫養神魂的丹藥吃了,輕輕咳了兩聲,身體終於癱軟下去,微閉上眼運力療傷。


    獄中也是靜悄悄地。


    夜色已深,車廂緊鎖,將她此刻的軟弱無力都藏在了深沉的黑暗中。


    #####


    竇二的隊伍已經停了下來,所有人包括隱衛在內,都怔怔地望著後方被烈焰燒得通亮的天空發呆。


    那是烏赤爾山的方向,山神老爺果然正在發泄自己的雷霆震怒,他們隔得這樣遠,都感覺到地麵的搖晃和顫抖。遠方的雪山已經變成了暗黑色,除了比煙花還要龐大幾千倍的焰柱**之外,火山口流出的汩汩岩漿也向四麵八方擴散。山下的森林開始起火,空中瀰漫著濃煙和硫磺味。


    處處都是一副末日浩劫的模樣。


    蒲氏族人長長地噝了一聲。他們的部落聚居地,就位於岩漿行進的路徑上。哪怕想像力最貧瘠之人,也明白死守在那裏的同胞會遇上什麽樣的悲慘下場。他們不知道,哪怕岩漿不燒毀村莊,數以萬噸計的火山灰也會將那裏的生機完全湮沒。在烏赤爾山積蓄了數萬年的怒火麵前,一切都會被摧毀。


    人心都是肉長的,隊伍裏一時又是哭聲大起,有些人就萬分悔恨自己當時為何存了僥倖心理,不將堅持留下的家人直接綁起帶走,就像蒲老爹的兒子那樣。


    竇二待他們哭夠了,這才運起神通對所有人道:「快走吧,這裏還不安全。再往前走上十裏地,就可以休息了。」


    一刻鍾後,寧小閑的隊伍迴來與他們會合了。


    她已經換過了一套衣裳,膝上蓋著一層錦被。汨羅的用度都十分講究,這床被子還是下人們細細地先薰過香的,散發著淡淡的薰衣草香氣,聞起來有寧神之效。她身體不適,也就沒有出去,隻是令駕車的隱衛將黑車駛在凡人的隊伍旁邊,隨後將竇二喊了上來。


    竇二得令過來的時候,手裏還提著一個人。寧小閑勉強打起精神,看這人像是年過花甲,滿頭銀髮,卻被樹妖使了手段捆住,也覺得有些驚奇。她知道竇二不會無的放矢,所以凝目看了兩眼,皺眉道:「驚癔之症?」


    「女主人當真神目如電!」竇二這馬屁拍得雖響,卻不完全是奉承。他自己費了半天功夫才確定了病症,女主人隻用了兩眼功夫,這其中見識神通的高下,有若雲泥之別,當下將蒲老爹的奇特症狀說了,然後正色道:「我雖沒甚本事,但靈覺卻向來很少出錯,這人或許能給大人提供些許線索?」


    寧小閑摸了摸蒲老爹的腕脈,又翻看了他的眼皮,沉吟道:「要治好他倒是輕而易舉,不過銀針戳刺一下的功夫。不過人清醒了就容易說謊,尤其這等憋悶了幾十年的秘密,不知道他會怎麽粉飾太平。都說瘋傻之人才講真話,還是先讓他維持現狀吧。」低頭吩咐鳩摩,讓她將塗盡喚過來。


    竇二低頭站在一邊,心裏微寒。他一直以為女主人對凡人太過溺愛,現在看來該用手段時,也是立刻翻臉無情,不脫修仙者的本色。


    隊伍在雪原上連續行軍接近十個時辰,飽受嚴寒和風雪侵襲,別說老弱婦孺疲憊不堪,就是壯年漢子都有些吃不消了。


    塗盡此時正變出了獸身,幫著幾名隱衛維持隊伍秩序。麒獸的猙獰長相,又是引動一片驚唿,不過蒲氏族人此刻也意識到,身邊的這些大妖怪數量越多,自己就越安全。


    鳩摩鑽出黑色大車之後,先聽了前方迴來的禽妖探子報告,隨後才化出真身振翅飛上天,聲音朗朗道:「凡人們聽著。再往前三裏有一處山坳,背風匿雪,我們今晚就在那裏紮營安歇。」她動用了神通,這句話傳到了每個人耳裏。


    蒲氏人早已疲憊不堪,一聽休憩之處已然不遠,精神頓時為之振奮,走起路來又有了些幹勁。


    鳩摩在天上盤旋了兩下,才斂翅落到塗盡的頸背上。麒獸的身軀龐大,脖子卻短,鳩摩的爪子抓住他頸上堅硬的毛皮固定住身形,隨後梳理了一下黑色的羽毛——如今天色正暗,她的羽毛也變成了黑色。


    塗盡不悅道:「你在作甚?」他感覺自己像泥淖裏的河馬。這種成天隻知道吃、睡、吃、睡,和豬有一拚的肥胖生物背上,也總停著犀鳥或者其他噬吃寄生蟲的鳥類。


    鳩摩笑道:「我今兒個累了,又不好去趴在女主人的車頂上,隻好借你的背部歇歇腳。話說,方才火山爆發時,你可是哭了?」


    居然被她看見了!塗盡冷冷道:「你在胡說八道什麽?還說禽妖目力遠勝尋常妖怪,我看也不過耳耳。」他臉上很不自然,幸好麒獸的麵龐原本就兇神惡煞,看不出什麽表情。


    鳩摩出了前幾日療傷時受的氣,心情大好,此刻也不追問,笑眯眯道:「女主人有事傳你,現在,立刻!」


    「不早說!」他恨恨地抖了一下身上的毛皮,差點將她抖下來,這才大步邁向黑車,化成人形鑽了進去。


    寧小閑要他辦的,是用魂魄分身去翻閱蒲老爹原本的記憶。老頭現在患了驚癔之症,反倒好過清醒時來忍受搜魂之痛。


    「怎樣,可是有些線索?」見他從蒲老爹腦中收迴魂魄分身又睜開了眼,寧小閑急不可待。


    塗盡麵色奇異道:「南明離火劍的失蹤,和他倒真有些關係。」


    此言一出,車內眾人皆驚。神器和這樣卑微而又生命短暫的凡人,居然能扯上關係?


    再幸福的世界裏,也會有不幸發生。蒲老爹的童年就過得很不幸,他三歲喪父,五歲喪母,隨後幾年裏要好的親戚家不是走了水就是外出買賣時遇到強盜虎狼,反正幾乎都是破家招災的命。一迴兩迴也就罷了,可是死的人一多起來,大家就發現這小犢子簡直就是命犯太歲,誰和他走得近,誰就要倒大黴,所以從七歲起就再也沒人敢收留他了。


    大抵命格硬的人,性命也硬得很。他當起全族年齡最小的佃戶,幫族中的大戶飼餵牛羊,揀拾柴禾為生。大雪天他就住在柴房裏,一個稚齡童子在這樣嚴酷的苦寒之地居然沒有死掉,反而越活越健朗。這大戶原本怕引禍上身不願收他,禁不住族長苦勸還是留他下來,這麽過了一兩年,家裏也太平無事,於是大家才知道這小子坑親戚但不坑僱主。


    蒲老爹這才有了活下來的希望。不過有件事他誰也沒告訴,就是九歲生日那一天晚上,他突然夢到了蒲氏祖輩都供奉的神山烏赤爾,那一日天上的雲很淡,讓他看清了山上有一隻火紅色的大鳥在盤旋飛翔。鳥兒高翎華羽,染紅了半邊天空,卻不能帶給他美的感覺,因為它缺了左腳和右翅,身有殘疾,而年幼的蒲老爹知道,殘廢都不漂亮。


    烏赤爾山突然震動了,像是有怪物要咆哮而出。火鳥就在此時長鳴一聲,化作一道紅光投入了山口。頃刻間,神山的異狀停止了,重新迴歸成大雪山的巍峨和平靜。


    如果隻夢見這麽一次的話,一直忙於想辦法填飽肚子的蒲老爹可不會多想。可是從那以後,幾乎每隔數日,他都會做到這個奇怪的夢。夢裏的火鳥,體型比天上的雲團都大,投入山口之前的那一聲長鳴聽得多了,就算他是個小小的童子,也從中體會到哀戚和悲傷。那是他失去了父親和母親之後,都能體會到的痛苦。


    五十年前,安靜的大雪山突然迎來了訪客。按族長的話說,是一個能夠上天入地的活神仙。後來當他活得長久了,才知道這是修仙者,不過當時在他眼裏,這位能夠駕馭寶劍飛上天的,就是真正的神仙啊。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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