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陽光不斷偏移,陰影緩緩從時千金臉上掠過,光影交錯的調子弱化了他神情中的鋒銳,有那麽一瞬間,杜樂丁幾乎就要以為,他就是池澤了。

    錯覺轉瞬即逝,時千金的眼神在陽光下漾出一道鋒芒,慢條斯理的說:“我該說你是涅槃重生呢,還是借屍還魂呢?”

    杜樂丁心跳亂了節奏,臉上卻依舊披著刀槍不入的殼子,波瀾不驚的笑道:“你這話有點深奧,能不能科普一下?”

    時千金秀氣的臉雖然賞心悅目,但笑容看起來有點欠揍,他緊盯杜樂丁道:“人的身體,是靈魂與生俱來的容器,從降生那一刻起,魂與身的大小是完美契合並同時成長的。你的靈魂和這套魂器,就像是硬把一個六麵體,強行塞進了三角盒裏。”

    且不論他這番言辭是有理有據,還是信口杜撰,卻一針見血的說中了杜樂丁的重生魂穿。

    有些特別迷信的老人,相信世上有這麽一種人,他們的眼睛跟別人不一樣,生來便能看到一些別人瞧不出的東西。

    杜樂丁不知道時千金的眼睛,是不是真的在太上老君的煉丹爐裏錘煉過。就算他陰陽兩界盡收眼底,隻要不承認,別人也隻會當他胡說八道。

    這時從杜樂丁身後伸過一隻手,掐著時千金瘦弱的手腕逼得他放手。

    蘇騰臉上蒙了一層霜,冷冷的說:“他是我朋友。”言外之意,似乎是讓時千金不要再故弄玄虛。

    時千金低頭揉著被按出指痕的手腕,聞言倏然抬頭,本就渾圓的眼睛瞪得更大,像是聽了比他自己那番話更不可思議的天方夜譚一般噴出大笑:“你朋友?你竟然有朋友?!”

    蘇騰就像是個固若金湯的堡壘,任何玩笑、諷刺、惡意都無法撼動他一分一毫。他不置一詞,把畫紙遞到時千金麵前,用一股不容拒絕的霸道把畫麵強行塞入時千金的視野中。

    顯然蘇騰是了解時千金的,他臉上的諷刺尚未消散,視線的焦點卻不由自主的被紙上畫著的麵具吸引。他懶洋洋的接過來端詳,那枚麵具黑底紅紋,活似黑化了的貓或是狐狸。

    麵具嘴角噙笑,眼角卻流露出如泣如訴的味道,兩種截然相反的情緒被糅合在一起,悲戚中帶著嘲諷,十分詭異。額頭上還有圖案,是由兩個紅色的月牙首尾相對組成的一個圓,看成是半睜半閉、沒有瞳孔的眼睛也可以。

    “沒見過。”時千金把畫紙丟到一邊,漫不經心的說。

    杜樂丁接

    住飄飄悠悠快要落地的畫紙,皺了皺眉:“能不能找個這方麵的專業人士看看?”

    時千金受了侮辱一般,眉峰軒起,挑高聲音:“我就是專家,我說沒見過,其他人也肯定沒見過。”

    杜樂丁真想噴他兩句,年紀不大口氣不小,竟然大言不慚的把話說這麽滿。不過看蘇騰和斯諾的反應,好像事實果真如此。

    斯諾指了指桌上的咖啡:“看在我給你買咖啡的份上,能不能再多說一點。”

    時千金顯然是個吃軟不吃硬的,往椅背上一靠,撇嘴道:“麵具這種東西,功能無外乎祭祀、敬神、驅鬼和表演,起源都是圖騰崇拜和原始巫術,凝聚了一個民族的曆史,一個國家的文化,從風格上就很容易辨識其出處。這個麵具不屬於已知中國曆史上任何一個民族……”

    他話音戛然而止,像是意識到了什麽,舉起素描再度細看,最終卻還是搖搖頭放下了畫紙。

    “不知道,沒見過。”時千金聳聳肩。

    杜樂丁審視著時千金的麵孔,不是在看他到底跟池澤有多像,而是從他細微的表情中,剝離出了謊言的紋路。

    時千金是不是知道什麽,卻出於某些原因不肯說?

    杜樂丁不打算再繼續追問,這種人逼他說也沒有用。而且看他對蘇騰充滿敵意的態度,以他的脾氣說不準會當場翻臉。

    告別斯諾和時千金後,二人各懷心思走出學院,杜樂丁低頭踢著腳下的石子,左腳傳給右腳,右腳踢出老遠,然後再換一個繼續,自言自語的說:“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返迴古墓,至少把黑影弄出來一隻。”

    老話說人生如棋,落子無悔。杜樂丁從不後悔自己的決定,也不考慮下定決心後會發生的一切。雖然古墓兇險,但大不了一死,反正身體情況不明,想想格洛姆和楊菡,他現在跟等死也沒什麽區別,還不如冒險一試。

    蘇騰眉宇間有些陰沉,靜靜的凝視杜樂丁,眼眸黑似深潭,叫人看不真切深處藏著的到底是什麽。杜樂丁本想問他怎麽了,但不自覺的被那雙眼睛吸引,總覺得他虹膜和瞳孔的顏色,深的不正常。

    蘇騰轉開視線說:“關於那個古墓,我正想告訴你,它已經從大教堂地下消失了。”

    離開營地之前,周如許在大教堂附近安置了磁場幹擾監測儀,今天早些時候,他通過個人終端聯係蘇騰,給他展示了目前大教堂那邊的電磁波動圖像。

    除了劇烈的波動

    數值趨於平緩,從地下監控器傳迴來的圖像來看,那些十字棺、墓室,都從教堂地下消失了。

    也就是說,蘇騰所謂的量子場異常已經結束了,時間和空間的位移現象也隨之不見。

    杜樂丁心中發沉,烏扇古墓就這麽沒了,其他線索也已經中斷。這麽一想,醫院的那份檢查報告,就像是對他生死的判決書。

    蘇騰突然說:“還吃甜筒嗎?”

    杜樂丁想也沒想:“吃。”

    說完他就有點後悔,迴答太快,顯得很不矜持。而且他發誓,他從蘇騰的眼角看到一抹轉瞬即逝的笑意。

    倆人溜達著走出校園,蘇騰在馬路對麵的甜品店給杜樂丁買了一隻甜筒。

    杜樂丁坐在路邊的矮牆上,一邊吃甜筒一邊望著馬路出神。蘇騰靠牆站著,就在他垂下的腿邊。兩人沒有任何交流,沉默卻並不尷尬,氣氛倒十分和諧融洽。

    杜樂丁迎著撲麵而來的微風笑道:“等檢查報告出來,我和查理就迴空間站了。謝謝你這兩天的照顧。”

    蘇騰如約帶杜樂丁去醫院檢查,還陪他去學院查資料,二人非親非故,杜樂丁為此很是感激,不過既然事情已經劃上了休止符,他們也該分道揚鑣了。

    蘇騰冷冰冰的,比甜筒的溫度還低。杜樂丁用腿碰了碰他手臂,嘴欠的調笑說:“幹嘛不說話,舍不得我啊?甜筒讓你吃一口?不過隻剩下脆皮了……”

    蘇騰依舊麵無表情,似乎對任何玩笑都擁有最高免疫力。杜樂丁笑了幾聲,自覺無趣,卻見蘇騰衝他勾了勾手指。

    杜樂丁以為他要說什麽,便微微傾下身。蘇騰伸過手來,拇指輕輕撫過杜樂丁唇角,抹去粘在上麵的一點奶油。

    杜樂丁嘴唇上竄起一股麻酥酥的電流,激得他猛直起身,心髒跳的厲害,幾乎快把他震下矮牆。他跟蘇騰算不上朋友,就算關係親密,一個大男人在另一個大男人嘴上摸來摸去的,這這這,這豈有此理啊!

    換做平時,他那張重生的嘴就該開地圖炮了,痛斥資本家的行為作風多麽放浪形骸,浪蕩不羈。

    可現在也不知怎麽了,心口震的難受,愣是半天沒憋出一個字來。而蘇騰接下來的動作,更讓他愕然得合不攏嘴。

    蘇騰把他剛剛擦過杜樂丁嘴唇的那根手指,放到嘴邊舔了舔。

    蘇騰:“謝謝你的甜筒。”

    杜樂丁:“……”

    上輩子他最恨人說“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這輩子他既不是啞巴,吃的又不是苦黃連,怎麽還是遭遇到如此“無語凝噎”的情況。

    蘇騰沒什麽反應,似乎隻是做了一件極其尋常普通的事情,一臉平靜的說:“事情或許還有轉機。”

    周如許分析了量子場能量變化和電磁波的頻率波長等因素,發現這不是米勒星上第一次出現這種情況。他猜測這或許是米樂星和地球之間形成了某種類似蟲洞一樣的時空通道,而烏扇古墓裏則存在一些與通道產生吸引力的物質。

    杜樂丁的眼前一亮,注意力立刻被轉移:“你是說,烏扇古墓可能會出現在其他地方?”

    蘇騰隻是闡述事實,很客觀的說:“有一定的可能性,但也不排除其他現象。周如許定位了同樣的磁場波動來源,位置大概在距離我們幾千公裏遠的一個小鎮。”

    杜樂丁就樂觀多了,他向來如此,隻要有目標出現,那股勁頭簡直像是打了雞血,整個人瞬間抖起來了。

    “你們考古隊也得去吧,畢竟楊菡那種情況……”杜樂丁想當然的問。楊菡是考古隊的一員,作為同伴,他們應該也想找到她昏迷不醒的原因。

    蘇騰:“跟她不熟。”

    杜樂丁了然的點點頭。早該猜到如此。從時千金聽到蘇騰介紹他是自己的朋友那個反應來看,蘇騰多半是極少與人來往的。

    所以蘇騰若是不去,也無可厚非。而且之前聽斯諾說他們好像要去什麽海峽,這樣一來更好,萬一真的發現古墓,要是再找到什麽東西,杜樂丁可不想再上交了。

    二人迴到海邊別墅,看到查理和杜賓正在給餅幹塑封。

    杜樂丁嚐了一個,查理興奮的說:“貓餅好吃嗎?”

    杜樂丁:“……好吃。”雖然名字有點怪,但味道正對他胃口。

    他隨手又拿起一塊遞給蘇騰,此舉不過下意識裏的一番客氣。

    然而蘇騰並沒有接過來,而是微微低下頭,就著杜樂丁的手把餅幹吃了。吃完之後,便如無其事的離開了廚房。

    杜樂丁都傻眼了,那隻手舉在空中老半天才想起來放下。若不是他明天就要離開,想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否則真的要質問一下蘇騰這樣、那樣……到底想幹什麽。

    冷靜下來之後,卻見彈幕刷刷滾動。

    彈幕:蘇蘇吃的是愛,我吃的是狗糧……

    彈幕

    :這碗狗糧我先幹為敬,你們隨意!

    彈幕:空氣裏有一股酸臭味,是我的鼻子出了問題嗎?

    他轉頭看向查理,那家夥一臉“我什麽都不知道”的表情,仿佛全部的注意力都在手底下的貓餅上。

    杜樂丁彈了他個腦瓜崩,問道:“我明天要走,你是迴空間站還是……”

    “去哪?”查理捂著腦袋問。

    杜樂丁把今天查到的線索告訴查理,明天他打算動身前往那座小鎮,那裏擁有跟地下古城一樣的異常磁場,說不定會再度找到烏扇古墓。

    查理理所當然的說:“就我們兩個去嗎?”

    杜樂丁愣了一下:“你要跟我一起?”

    “是呀,”查理跳下椅子,把最後一部分貓餅送進烤箱,樂悠悠的說,“我們要繼續直播嘛。”

    說著又唱了起來——就這樣一直這樣,永遠和你在一起,就好了呢≡w≡杜樂丁給他潑冷水:“上次在古墓裏你嚇得不輕,這次還敢去?”

    查理滿不在乎的擺擺手:“那是因為以前沒見過什麽古墓和棺材啊,這次有了經驗就不一樣啦!”

    說完,他萌萌的表情突然變得犀利起來,眼角微光“叮”的一閃,一邊比劃一邊說:“我有個主意,我們可以跟男神借一套機甲,這樣就不怕危險了!”

    他愉快的yy著杜樂丁操縱機甲威武霸氣的樣子,而他則坐在機甲的肩膀上,手臂一揮,指哪打哪,吸粉吸金,不亦樂乎。

    “啊哈哈……”查理腦補的太過投入,情不自禁的發出一串癡漢般的笑聲。

    杜賓摸了摸查理的腦袋,實在不忍心打破他的幻夢,但還是很實在的說:“蘇騰是不會把機甲借給你們的。”

    “誒?”查理耳中好像聽到什麽東西碎了,收起笑容道,“為什麽,男神很小氣嗎?”

    昨天他偷偷跟蘇騰提出合影留念,並索要簽名,被無情的拒絕了。現在不免小心眼兒的以為他男神是個不近人情的葛朗台。

    杜賓耐心的解釋:“在操控機甲的時候,無論精神還是肉體,人所承受的負荷都相當大。尤其是外骨骼式機甲,因為要連接到神經元,神經承受的壓力比操控重型機甲更大。”

    他頓了一下,繼續道:“軍隊的士兵都要提前幾個月注射藥物,以增強身體機能和神經強度,才能使用這種機甲執行任務,普通人是受不了的。”

    “可是

    ,”查理沒想到操控機甲是這麽辛苦的一件事,“可是男神好像沒有受到影響啊。”

    杜賓把一塊塊貓餅小心裝進透明的塑封包裝裏,淡淡的說:“蘇騰他……比較特殊。”

    查理懵懵懂懂,餘光瞥見杜樂丁在一旁默不吭聲的已經吃了整整一烤盤的貓餅,一爪拍在他手上叫道:“這裏麵有能量劑,是應急時候吃的,你想吹氣球一樣把自己變成一個胖子嗎?!”

    杜樂丁也不是故意的,一不留神就進入了自動往嘴裏續餅幹的狀態。他友好親切的在查理背上擼了一把,暗中蹭掉了一手的餅幹渣,說:“小鎮的事,你再慎重考慮一下。”

    說著,抓起幾塊餅幹去樓上臥室收拾東西。

    蘇騰坐在地下工作間裏,麵前的桌上攤開著一本筆記。

    “……他就是這樣一個人,永遠不肯安於現狀,就像那首歌裏唱的一樣,‘ifeelsomethingsowrong,doingtherightthing’,隻有冒險才能讓他熱血沸騰,讓他感覺到存在的意義。”

    “他又開始無意識的打響指,每一聲清脆的擊響,都仿佛有一團靈感的火焰在他指尖上躍動……”

    蘇騰的目光從筆記上,挪到了一旁的機械手臂上,他伸出食指在光滑的合金體表麵緩緩滑過,一貫沒有表情的臉上,流露出清淺的笑意。

    他一下午都在工作間裏忙活,連晚飯都沒有吃。杜樂丁本來還打算跟他告個別,結果直到要睡覺了,也沒見到他人。

    查理把貓餅包好,裝進背包,收拾完畢,便坐在床上釋放低氣壓。

    杜樂丁以為他舍不得離開,便讓他明早再跟蘇騰道別。

    查理撲倒在枕頭上:“男神太狠心了,竟然忍心拒絕我這樣又萌又優雅的小動物,我隻是想要個簽名當成臨別紀念都不行嗎?我現在內心動搖了,還要不要繼續粉他……”

    他絮絮叨叨許久,杜樂丁耳朵長了繭子,便懶得繼續聽,洗漱完畢便四仰八叉的撲倒在床,享受最後一晚這柔軟大床的舒適。

    也不知是否因為明天便要前往一個未知的地方,尋找一個看似無解的答案,杜樂丁有些睡不著,翻來覆去很久才進入半睡不醒的狀態。

    迷迷糊糊不知多久,他驀然驚醒,眼皮兒神經質的突突直跳。

    窗外夜幕低垂,星光黯淡,從門外依稀傳來縹緲悠遠的歌聲——琉璃鍾,琥珀

    濃,小槽酒滴真珠紅……

    很多人都曾經有過這樣的經曆,夜裏突然睜開眼睛,意識先於身體醒來,格外清晰,但身體卻怎麽都動不了,任憑如何掙紮,四肢就像不是自己的一樣,完全失去控製。

    杜樂丁此時此刻便是如此,那若有若無的歌聲就在走廊上,他恨不能立刻跳起來衝出去,看看是什麽東西在裝神弄鬼。

    可眼下他身上就壓著一隻“鬼”,他手腳冰涼,毫無知覺,意識裏瘋狂的掙動,現實中連腳趾頭都感覺不到。

    輕輕哼唱的歌聲越來越近,最後停在了他臥室門外,從門縫裏飄了進來。

    杜樂丁唯一能動的就是眼珠子,在這種萬分被動的情況下,也不知是真實還是錯覺,他似乎看到渾圓的門把手,正在緩緩轉動。

    “哢”的一聲若有似無的細響,落在杜樂丁緊繃的神經上,他唿吸一滯屏在胸口,冷汗遽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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