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半夜涼得發透,吳邪輾轉了很久,快到五更天的時候才迷迷糊糊地睡過去。

    張起靈就睡在他的背後,跟他背朝背地躺著,不論吳邪怎麽動都沒有什麽反應,也沒有表現出任何被打擾到的模樣。他也比較累了,再加上身上有傷,睡得比吳邪早得多。

    麵朝著一地的稻草,吳邪打了個嗬欠。縱使他再睡不著,也得逼自己睡過去,因為隻有這樣他才能有足夠的力氣去應付第二天可能會發生的事情。

    第二天就在沉沉睡去之間來到了。第二天的清早,關著他們兩個人的馬槽門口來了個人。

    礙於昨夜睡得晚,人又還在病中,吳邪一時睡死了,張起靈則立時便醒了過來。他的警惕性原本就非常強,何況目前為止一切的情況還由不得他放鬆。

    “嗨,啞巴。”壓著軍帽的男人似笑非笑地扣了扣板棚,馬上驚醒了幾匹正在打盹的牲口。

    瞧見他,張起靈的眼裏浮現出一絲驚異的神色。很快地,他就不再覺得奇怪了——那人肩膀上掛著的肩章正告訴他對方可能擁有的軍職。

    他收起原來的目光,側頭往身旁看了看,發現吳邪還是沒醒。清晨的陽光都漫到他的眼皮上了,人還是一動不動的。

    那人見張起靈沒有想搭理自己的樣子,清了清嗓子講話了:“我聽警衛員說,有兩個共產黨的奸細踩入了我們的雷區,給抓起來了,今天特地來看看——怎麽?你這是要——”

    “別說話。”張起靈側著頭,沒看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這迴輪到男人驚詫了,不過他臉上壓著一副神色眼鏡,遠看像盲了似的,沒人曉得他臉上會是什麽神色。

    張起靈終於瞧完了,起來整了整外套,仍舊把自己那件被煙和汙漬搞得看不出色的製服整齊地扣好,邊走邊朝那黑眼鏡使了個眼色,那意思是“出去說”。

    得,他倒跟俘虜一樣了——黑眼鏡心想,不緊不慢地跟上去。

    張起靈沒有往外走多遠,走了一百米左右就停下了,這迴他看向了那男人,估計是要等對方開口。

    黑眼鏡好整以暇地拍了拍軍褲,拍掉上頭沾的草屑才開口:“我不來看看,你們今天可能都已經——”他說著,在頸間做了個開刀的手勢。

    張起靈朝他的肩章上望了望,才說:

    “我也沒想到這裏是你的部隊。”

    “哈哈哈,兩個月前我也沒想到。”黑

    眼鏡點點頭,隨身掏了一根東西出來。張起靈看過去時,發現那是根雪茄。

    “洋玩意兒,以前我在上海的時候弄的。”他頷著腦袋點起一根,架在手指上,“如今這行情,怕是不能再迴去了。”

    他話音剛落,張起靈那雙先前還很漠然的眸子裏閃現出一絲波瀾。

    “怎麽了?”他問,複又想了一番,“難道我們並沒有贏?”

    “你居然這麽問我?”黑眼鏡從墨鏡底下瞅了他一眼,“共產黨出動了整整兩個集團軍群,華東和中原的野戰軍。”他說著,吸了口煙。

    “……他們……人並不多。”

    “對,可,我們……就是沒贏。”黑眼鏡自嘲地笑了笑,“當初白長官不同意指揮,因為他覺得不能贏,這,可真是應驗了啊……”

    張起靈聽罷,擰起了眉頭,臉也暗自沉下去。

    “別介啊,我還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

    看著對方又抬起頭,黑眼鏡想了想,“新五團編製還在,目前大概已經在北上了。”

    可張起靈並不如他預想的那樣高興:“北上?還要打麽?”

    “嗬,那是自然。我們要北上,他們要南下。”黑眼鏡說到這裏,猛抽了一大口煙。

    “你老兄為什麽會淪落到這個地步了?說說看。”

    “你們聽見了什麽?”張起靈望著他,眼神有些發冷。

    “放心吧,我們接到的消息,大部分是說你們在徐蚌會戰中失蹤了,也有說犧牲了的,總之,應該不會有那種讓你操心不已的言論出現。”黑眼鏡斜了斜嘴角,忽而壓低聲音,朝馬槽點了點:“那位是什麽人?”

    張起靈瞟了他一眼,接得不假思索:

    “我的警衛員。”

    他剛講完,黑眼鏡就悶聲笑起來。

    “你需要這種警衛員?我看這小郎君怕是連槍都不會打吧。”

    這話不免叫張起靈神色一凜:“你不用多說。”

    “我自然不會多說,可是,你還是當心點的好。”黑眼鏡說完,單手把雪茄擲在地上。臨走的時候,他拍了一下張起靈的肩膀:

    “通共的罪名你是擔不起的。”

    張起靈微微偏過頭,又聽見他說:“可咱們周圍應該沒人不通共了吧,哈哈哈哈。”

    黑眼鏡的話說得很深,也很冷。

    結

    束交談,張起靈很快就迴到了馬槽邊上,意外地發現吳邪還在沉睡,神情一點也沒變。這個情況讓他有些不安。根據以往的經驗,他認為吳邪不太可能會在這種情況下睡得如此放心。

    他快步湊上前去,蹲下來察看的身影一下子遮住了直射吳邪雙眼的陽光。

    那張平日裏看起來時而歡快、時而嚴肅的臉龐,此刻的的確確隻剩下了疲態和汙垢,乍看起來不像個青年人,卻像個孩子一樣。他蹲在吳邪跟前,蹲了片刻,伸手去探對方的頭。

    五分鍾。他的眼睛陡然睜大了。

    張起靈沒事了。跟他一起沒事的自然是吳邪,隻不過後者莫名其妙變成了自己敵對方裏的一員。若是換了平常,他一定會想方設法逃走。

    但現在他不行,他得接受治療,無論他到底願不願意留下,這是張起靈向醫生一再堅持的事情。野戰醫院床位很緊張,他甚至叫人把吳邪的病床搬到了自己的房間裏。

    這個說不上是大是小的舉動曾經在軍營裏掀起過一陣小小的波動。一方麵,別人都想看一看張起靈到底是什麽模樣,一方麵,他對待自己警衛員的態度似乎又很難叫人不側目。就算是再怎麽禮賢下士,似乎也沒有必要把自己的房間都讓給下屬吧?有那麽一段時間裏,每個經過第五崗哨的人都能看見一道挺拔的、站在山坳邊上的背影,背影往西的幾米遠搭了一個簡易的帳篷,那就是張起靈和他的住處。

    連張團座都是這個態度,底下的人自然而然地就把吳邪當成了什麽大人物。然而即使如此,也沒有人有什麽獻殷勤的機會——機會都是醫生的。

    吳邪最終得了肺炎,高燒了很久才算退下去。燒得最厲害的幾天裏,每個晚上,他所在的那間院子裏都會有個人打著煤油燈去看他。

    那人就是張起靈。

    這個青年軍官,背著手,很嚴肅地站在房門口,等著醫生從外麵趕過來,間或朝房門裏頭張望一眼,隻消那麽一眼,又把頭縮迴去了,謹慎得像在巡視戰壕一樣。等到醫生來了,他就朝裏麵指一指,命令對方治好那個兵,醫生呆多久,他也會呆多久,每夜都是如此。

    第五個晚上,吳邪終於醒來了。他從床上坐起來的時候,神智還有點不清,直覺裏感到邊上有個影子晃了過去。待他扭過頭細看,門口卻什麽都沒有。

    他並不曉得張起靈就藏在那裏,如果他有力氣下床、出門,臉朝右就能立刻發現他,發現他緊貼在門口右側的牆壁上,渾身

    都繃得死緊。

    這件事看起來挺傻氣的,反正張起靈自己也沒搞明白自己為什麽是這個反應。假如說他希望吳邪能好好留下來,難道不是更應該走出來,讓對方知道他欠了自己一個人情嗎?那他為什麽不這樣幹?

    他想不通,但直到最後想通了,他也沒後悔這麽幹過。

    除了這件事以外,他對其它的很多事也都諱莫如深了,每當吳邪問起,病中是誰照顧了他,或者他自己什麽時候能離開時,張起靈都用一種很特殊的沉默的態度一筆帶了過去。

    他不想說,不想迴答,那就誰都逼不了他,就算對方是吳邪,也不例外。

    可私下裏,他和吳邪一樣,也在盤算著那個要互相道別的日期,那必定不會很遙遠,但也沒有那麽近。

    起碼,他可以等到吳邪身體完全康複的那一天。

    開春後的第二個周末,天氣比以往都要好。在醫生的建議下,吳邪終於能出來散散步了。

    此時已是一九四九年的三月。他想起自己離隊伍確實很久了,連帶整個人仿佛都生了病似的,看什麽都覺得新鮮,覺得歡暢,覺得妙不可言。長滿了青草的山拗口是美的,張起靈臨時搭起來的簡易棚子好像也是美的。一種年輕求學時才有的心理狀態又迴到了他的身上,這不能不說是因禍得福。

    而他的心卻因此更加向往歸隊了,誰在這時看著他的眼睛,誰就能明白這點。

    出來散步的整個過程裏,張起靈的表情都透著點陰鬱。他的神情永遠隻會給人感覺,真實的樣子卻總也不會有。吳邪還以為他是為國軍的前程憂慮著,仔細想了想先前對方給自己的待遇,他感覺不開導一下對方著實說不過去,便追上去拍了拍張起靈的肩頭說:

    “你放心,你對我這麽好,我吳邪會一輩子感激你的。”

    他的手按在張起靈的肩頭上。後者瞧了瞧那隻手,又扭過頭看了看他。

    過不了多久,張起靈緩緩地搖了搖頭,眉頭皺起來,想把他推開。

    “哎?他生氣了?”吳邪被他推得踉蹌了一步,眼睛裏有些不解。

    他在張起靈的身後望著他,叫他的名字,但張起靈並沒有理會。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瓶邪]滾滾紅塵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Kuencar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Kuencar並收藏[瓶邪]滾滾紅塵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