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東區,貧民窟,巴拿督孤兒院座落在這裏,枯木凋零的院子中,破落的四方樓陰森地聳立著,被一圈長滿鐵鏽的欄杆牢籠似圍著。烏鴉在此成群棲息,肥如乳鴿,黑羽油亮。戰爭餓死了霧都的孤兒,養肥了這些畜生。


    是那個突然響起的爆破聲驚飛了它們,黑壓壓的烏鴉群烏雲似騰離樹幹和圍欄,芝麻般向夜空撒去。此時正是夜裏八點,一勾殘月孤零零的吊在天上,月光追著那對幻影顯形的男女,他們從對街快步移向孤兒院。


    silber幾乎是被身旁的德*官拖著在走,她小腹上的槍傷在幻影移形的時候再度大幅撕裂了,本就缺乏藥物處理的傷口經此一番,雪上加霜,即使有身邊男人的幫助,她仍然走得跌跌撞撞。但silber叫他放開自己。就在前一刻——顯形的第一時間——她就問了這個德國人,海在哪裏?而他沒有答出。silber立即就猜到海沒能及時逃走。


    “我弄出了那麽大的聲響給你們示警,你為什麽不帶她走?”她失望而生氣地質問對方,“那個羅道夫斯·萊斯特蘭奇不是好東西,海現在危險了,你知道嗎,海因裏希?”她在馬路牙子下站住,從男人的胳膊肘裏抽走了自己的手臂,“我要迴去救她,你自己走吧!”


    “嗬!”海因裏希倒吸了口氣,拿看瘋子的眼神看著她:“你這個樣子救得了誰?迴去送死嗎?你先顧好自己吧!”


    他再次拽住了她的手,把她往馬路牙上拖。silber掙不過,很快就被強行帶離了馬路顯眼處,兩人走在凍結的土路上,穿過一排生鏽的圍欄,直走到那幢陰森森的四方樓前,海因裏希才停下。“你要是不想把憲兵隊全招來,從現在開始就別再說話!”他警告silber道,她正氣喘唿唿地在自己的棉布衣的衣兜裏翻找什麽——silber是有自己打算的,她已經打定主意要迴特拉法加廣場了,隻要把迸裂的槍傷整治一下,她就能幻影移形的。一定要把海救出來!她對自己說。


    一隻野貓饑餓地哀叫著從兩人身後的枯樹叢躥出,跑進了月光照不見的矮籬笆裏,周遭街巷一派寂靜。silber摸到了早先在閣樓時藏進衣兜裏的魔藥,忙用凍得哆哆發抖的手將它掏出來。


    就在這時,一件羊毛絨的軍用風衣披到了她的肩上,與此同時她手中的魔藥被措不及防地搶走了,舉得老高,她跳起來也夠不著,“你幹什麽?”silber低聲著急地叫道:“快還給我!”


    海因裏希用一隻手壓在她肩上,一隻手舉著藥瓶,對著月光端詳。片刻後他說:“你和那個羅道夫斯在閣樓裏說的話我都聽見了,如果這瓶東西真那麽神奇,一滴就見效,我會還給你。但不是現在。現在,你得配合我。我隻說一次:海沒事,她完全能照顧自己,如果不出意外,很快你就會見到她。”


    “謊不是這麽扯的!”silber根本不相信他。除非海也會幻影移形,而那是不可能的!“你當她會飛嗎?”她不可理喻地瞪著海因裏希:“羅道夫斯會殺了她的,你怕死不敢迴去救她,別攔著我去!”


    可是海因裏希不再說什麽了,他將silber的魔藥揣入自己軍裝上衣的口袋,將silber晾在那,徑自走上孤兒院的石階,敲響了鐵門。


    月光慘淡地籠罩著孤兒院,懸在門上的鐵牌子已生鏽,上麵用黑漆銘著一行端正的英文:巴拿督。聽到海因裏希的敲門聲,從門裏傳出的腳步聲慌張而混亂,窸窸窣窣跑過走廊,有人在裏麵壓著聲音嗬斥:“都迴屋去,把房門都鎖上!無論發生什麽事都別出來。”


    又過了一會,門上的小窗終於稀開了一條縫,一雙眼睛謹慎地從裏麵望出來。海因裏希站在小窗下的石階上,低沉的聲音說道:“晚上好,梅瑟裏夫人。”


    好一陣沉默,門緩緩打開了。一個三十來歲的瘦削女人提著一盞油燈站在門裏,蠟黃的臉上滿是刻意做出的驚訝:“啊!原來是繆勒少校……”


    “是我。”年輕的軍官在月光下頷首,禮貌地說道:“真是抱歉,這麽晚還來打擾,我們可以進去嗎?這位——是我的一位英國朋友。”


    他邊說邊往身後示意地看了眼,silber別無選擇,隻好配合他:她裹緊了身上的軍用風衣以遮住小腹上滲出的血跡,從海因裏希身後走出,在台階下衝那女人和善地笑笑,然後並不說話。


    不過顯而易見,她的笑臉和英國人的身份並沒有緩解對方的緊張,隻見那女人的眼光隻在她臉上碰了一下,就又迴到海因裏希那邊去了,“少校,”女人神情害怕地看著一身軍裝的海因裏希:“您這麽晚來是要…您看,我們這兒真的隻是所孤兒院,沒有猶太人的……”她結結巴巴地推拒著,眼神畏懼,卻是恰恰好堵在門口,不出來也不讓開。不知在掩護裏麵的什麽人。


    這法子對海因裏希明顯是不頂用的,隻見他走上最後一級石階,胸前的鐵十字勳章在月光下閃閃發光,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對方,沉聲說:“梅瑟裏夫人,上帝可以作證,你應該知道我對猶太人沒有興趣,那是黨衛軍負責的事,我想我下午已經向你解釋過了。”


    “是的,您是說過。”對方輕輕點頭,海因裏希接著又說:“而且我白天才幫助過你們,您不會這麽快就忘了吧?”


    “怎麽會啊?”女人在油燈上露出的神情有些尷尬,嚅嚅地說:“巴拿督是絕不會忘記您的仁慈之舉的。”


    “既然如此——”海因裏希頓了頓,彬彬有禮的口吻說道:“能不能行個方便,給我朋友安排一個房間,讓她暫住一晚?至於房錢,我會按照旅店標準付給您的。”


    隻看表情,silber就知道這女人是極不情願的,然而海因裏希將一隻手似不經意般放到了腰間,女人見狀,蠟黃的臉就抽搐起來——海因裏希那隻手下按著的正正是他的半自動手槍——“好吧!好吧!”女人大聲說:“要是這位小姐不嫌棄的話——要知道住在這的都是些孤兒……那麽——兩位請進吧!”她那瘦巴巴的身子終於從門口讓開了。 此刻silber已大致明白了海因裏希的意圖——閣樓是迴不去了,他是要將有槍傷的自己安置在這個內有乾坤的地方,雖然條件遠不比旅店,但沒人敢去向德國人舉報,因為那樣意味著孤兒院的秘密也將暴露——這個秘密或許是這裏藏匿著猶太人,聽海因裏希剛才與這女人的交談,silber如是猜測。而似乎白天因為他的“幫助”,這裏的人才逃過一劫,因此欠下了他人情。現在,自己若能在此修整一夜,隻待傷好,明天就可以遠走高飛了。去別的城市,或者國外,總之是羅道夫斯找不到的地方。


    不得不說海因裏希的安排非常周到。


    侵略者也會有同情心,是不是這個道理?其實silber對這名德*官一直心存感激,畢竟在自己走投無路時他拋開了戰爭的立場,默許了海為身負槍傷、身份不明的自己不斷提供幫助,甚至,海白日裏主動應承要替她辦的身份證明,也極有可能是要委托於他的。——可是海怎麽辦啊?silber焦急地想。難道真的要聽從海因裏希的安排,就這樣隻管自己死活,對陷入危險境地的海置之不理嗎?


    為什麽他對海的安危一點也不在乎啊?!


    海因裏希半拖半拽地攙扶著她,放慢腳步跟在梅瑟裏身後,走入了孤兒院的鐵門。走廊的地板上鋪砌著黑色與白色的瓷磚,兩旁的每一扇房門都緊緊地關閉著,也沒有燈光從門下的縫隙透出,看情形,這裏的孩子們全已躲入了各自的小屋。整個樓道中隻聽見海因裏希那鏗鏘的軍靴聲,叩叩地迴響著。


    梅瑟裏在一樓一間辦公室模樣的房間裏提了另一盞油燈,和一大串鑰匙出來,又領著兩人沿著石頭樓梯往上走。這麽段路可真要了silber的命了,小腹上的槍傷痛得她冷汗直下,海因裏希在耳邊低聲打氣:“再堅持一下,馬上就到了。”silber暗暗叫苦。何不一開始就把魔藥還給我呢?我根本不打算住進這裏的!


    兩人被領進了二樓盡頭左手邊的房間,梅瑟裏留在門外,聽海因裏希交代著需要送上來的事物:床單、被褥、熱水、幹淨的衣物及吃食。silber精疲力竭地坐到靠窗的一張鐵床上。這房間看上去已久未住人,牆上的石灰已剝落,空氣裏飄滿了發黴的浮塵。家具隻有一張鐵床,一張硬木頭椅子,和一隻舊衣櫥。


    梅瑟裏記下海因裏希的交代便離開了,行色匆匆仿佛生怕看到什麽不該看的東西;silber低下頭, 發現身上的軍用風衣已不知何時不小心敞開了,裏麵被血染紅的棉布衣露了出來。


    “不用遮了。”海因裏希關上門,手裏提著梅瑟裏留下的一盞油燈:“你的傷被看見了也無妨,梅瑟裏不敢聲張。”


    “是因為你有這所孤兒院的把柄,對嗎?”silber氣息虛弱地倚在床頭,看著他走過來將油燈放到自己腳下。“不。”海因裏希說,“是因為她懂得什麽叫‘識時務者為俊傑’,不像你,總分不清自己有幾斤幾兩。”


    silber氣得想笑,卻也沒力氣與這男人計較,“把藥還給我吧,剛才說好的,海不在這,我要迴去救她。”她閉了下眼,又努力勸說道:“剛才,你在閣樓門外,羅道夫斯問也沒問你是什麽人,直接就對你出手了,他會怎麽對海,你能想象得到吧?”


    海因裏希狹長的雙目微微眯著,站在床邊,目光奇異地凝視她,似乎在衡量著什麽。silber真不明白這有什麽好猶豫的。今晚之前他們隻知互相姓名,連話都沒說過一句,而海呢,難道不比她這個陌生人重要得多嗎?


    “我欠海,一條命,讓我去吧。”


    紫羅蘭色的雙眼透著堅持的光芒,在昏晦的油燈上格外明亮。海因裏希似乎歎了口氣,那聲音蒼涼悠長,他從軍裝口袋裏掏出了藥瓶,還給了她。


    “我的彈匣空了。”他對silber說:“每一發子彈都瞄準了剛才那個人,但是沒有一發能打中他。你此去將有去無迴,你知道嗎?”


    “我知道,但我必須去。我不會和他硬碰硬的,找到海我就帶她走。”


    silber低頭解開自己棉布衣的下襟,嚐試拆除纏在腰上的繃帶,結口係在背後,她摸了許久也沒找到。海因裏希說:讓我來吧。他拉開布滿蟲眼的窗簾,開窗讓潮黴的浮塵散出去,然後在她跟前蹲下,雙手繞過她腰際,解開了束在她身後的繃帶頭。


    silber臉微熱,雙手撐在身側,讓他將自己腰上的繃帶的紗布一層層揭開,露出了腰肢,和淌著鮮血的槍眼。silber輕聲說:“謝謝。”


    海因裏希從她傷口上抬起眼:“我說過不用對我說謝。”他將一旁的魔藥遞給她,道:“剩下的你自己來吧。”


    她隱隱覺得他的話有古怪:他何時對自己說過“不用說謝”這樣的話了?但現在也無暇再想這些,她迴憶著羅道夫斯早先在閣樓裏的舉動,如法炮製……海因裏希見她拔開瓶蓋就往傷口上滴,出聲提醒:“你確定是用抹的?我記得這藥水被帶迴去那天,小白一直有暗示你將它喝下去。”


    silber眨了眨眼,益發感到古怪。魔藥作用於傷口而冒出的滋滋白煙自下而上撲在臉上,海因裏希就站在床邊,看它飛速愈合,最後隻留下一塊淺淺的肉色的疤痕,他驚訝地低叫:“老天……這居然是真的!”


    silber合上棉衣站到他跟前:“關於我的貓頭鷹,小白,帶迴這瓶魔藥的事,你怎麽知道得這麽具體?是海告訴你的嗎?”


    海因裏希沉默了片刻,卻是反問道:“你是不是無論如何都要迴特拉法加廣場?”


    “是。”silber說,“我不能讓海一個人麵對羅道夫斯。”


    海因裏希咬住了牙,雙頰緊繃,看了眼窗外,又看了眼緊閉的房門。


    “好吧!”他突然像做出了某個重大決定,說道:“看著我。”


    話畢,他抬起雙手,解開了自己的軍裝領口。silber的心髒突然擂鼓一樣狂跳起來。海因裏希的脖子上戴著一條銀色的項鏈,他用小指將項鏈一勾,一塊白色的石頭從他胸口滑了出來。他解下項鏈,將石頭扔到床上。silber的嘴就張著,像個傻子一樣發不出聲音來:隻見那石頭一離開海因裏希,他的身體就開始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黑發仍是那黑發,狹長的眼形、深棕色的瞳仁,這些都沒變。可是他在飛速變矮,身體線條和臉型輪廓在漸趨柔和,發在長長,瀑布一般直墜腰際……最後“他”原本高挑的身量隻及她鼻梁了。


    隻聽幽幽的一聲歎息,悠遠綿長。站在silber麵前的人甩了甩顯得過長的鉛灰色軍裝衣袖,清清涼涼地問她:“現在,你還要迴去救我嗎?”


    silber撲通坐迴床上,半晌,喃喃喚出一聲:“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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