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漸漸轉涼,三輪車的生意越來越難做,除了又有一批下崗的工人開起三輪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王村鎮上有了出租車,三個輪畢竟跑不過四個輪,而且沒有四個輪的舒服,出租車價格也不貴,在王村鎮周圍跑跑和花蝴蝶一個價錢,而且能跑遠途,到集團公司和縣城隻需要二十來分鍾,如果幾個人合夥搭車,也花不了多少錢,所以乘坐花蝴蝶的人日漸稀少。

    這天下午,石忠和範明都趴在摩托車的方向盤上吸煙,現在他們等人的時間要比開車的時間多得多。範明的生意更差,自從換上那個寵物廣告後,要租車的人本來想上去,但一看那個廣告就搖頭,轉而去乘其他的車子了,範明後來趕緊換了廣告,奇怪的是,從那以後他的生意一路下坡,勉強維持著生計。石忠給了他一個建議,把車子收拾得幹幹淨淨,再印發名片,買個手機,給自己多宣傳宣傳,還有一條就是對迴頭客要照顧,價錢上要優惠。範明也這樣做了,但效果不明顯。兩個人吸著煙,聊著天,石忠說:“幹咱這行,越來越不好幹了,咱三個輪跑不過人家四個輪,我看,實在不行咱哥倆就把車子賣了,合夥弄輛出租車,新的弄不起,弄輛二手的。”

    範明搖搖頭說:“說著容易,幹起來難呀!買輛二手車,最便宜的也要兩三萬,還要辦駕駛證,交保險,買養路費什麽的,一年到頭也弄不了幾個錢。”

    石忠說:“俺覺得,開出租車肯定比開花蝴蝶掙錢快,王村鎮不好幹,咱到縣城去幹,縣城人多,生意應該孬不了。”

    範明又搖搖頭說:“到縣城幹,更不行,人生地不熟的。”

    聊著聊著,一下午的時間就悄悄溜走了。夜色漸漸籠罩了王村鎮,有幾位同行已經開著花蝴蝶迴家了,範明也打著火,對石忠說:“俺要迴去了,一下午又什麽人沒拉著。”

    石忠說:“好吧,你走吧,我再等一會,迴去也沒事。”

    正在這時,過來了一個人要乘車,天有點模糊,看不清來人的臉,來人說要去趟縣城,石忠看到範明的車已經打著火了,這趟生意能掙十幾塊錢,就對範明說:“你去一趟吧,俺再等等。”

    範明知道石忠在幫他,也沒有客氣,跟客人好了價錢之後說:“上車吧。”

    石忠看範明的車子遠去,又等了一會兒,天完全黑了下來,仍然沒有等到任何生意,便歎口氣開著車迴到了單身宿舍。

    範明拉著客人跑了半個小時,突然起了大霧,什麽也看不清,他隻好把車停在了路邊,對客人說:“沒辦法,看不清路了,不能往前走了,你下車吧。”客人下了車,卻不付錢,理由是沒送到地方。範明和他爭執起來,爭著爭著就打了起來,混亂中客人從地上摸到一塊石頭,把範明的腦袋砸開了花,範明捂著腦袋倒了下去,客人跑進濃霧裏。

    石忠迴到單身宿舍,由於生意不好,隻花了五毛錢買了兩個饅頭,打來一甁開水,找出鹹菜瓶子就著鹹菜吃了下去,算是胡亂對付了一頓。他洗洗臉,到外麵溜達了一圈,擠在電視室裏看了一會兒電視,就迴到宿舍準備休息,在房門口,看到範明的老婆心急火燎般地來迴轉著圈,原來是來打聽聽範明的去向。石忠聽說範明到現在沒還迴來,吃了一驚,心裏掠過一絲不詳的念頭,一邊勸說著範明的老婆,一邊找出摩托車的鑰匙,拉著範明的老婆沿著去縣城的方向找過去。

    此時,濃霧漸漸散去,石忠的摩托車開得很慢,終於在到快縣城的時候發現了範明的車和倒在一旁的範明,一看範明滿頭是血不醒人事,範明的老婆當場昏了過去。

    石忠把範明抱上車,又把他老婆喊醒,讓她抱著範明,然後加大油門向附近的醫院狂奔而去。到了醫院,石忠把範明背在身上,跑向急診室。急診室裏有一個醫生和兩名護士,石忠進來時把他們嚇了一跳,醫生是個年輕人,用聽診器在範明的胸部聽了聽,對石忠說:“先去交錢,交完錢再搶救。”

    石忠急切地問:“要交多少錢?”

    年輕的醫生的說:“先交一千,明天再辦住院手續。”

    石忠和範明的老婆掏遍了全身,倆人的錢加起來才一百五十二塊零四毛,石忠的老婆捧著大大小小零碎的鈔票哀求道:“醫生,俺來得急,沒帶錢,隻有這麽多,你大恩大德先救人,俺迴頭拿錢!”

    醫生收起聽診器,冷冷地說:“這種情況我們見多了,我們醫院不是慈善機構,搭上錢搶救一通,人好了一拍屁股就走了,人死了幹脆就扔在我們醫院了,讓我們醫院當冤大頭。沒錢,不行。”

    石忠的老婆一聽,“撲通”一聲給醫生跪下了,石忠也急得雙手抱拳,一個勁地說:“醫生,您先救人,錢俺這就去拿,您先救人!”

    石忠的腦子裏飛快地想著如何以最快的速度弄到錢,他想到了何偉,何偉在縣城幹直銷,離醫院最近,他拿出手機,哆嗦著找著號碼,好不容易找到了,一打卻沒有通。

    石忠滿頭是汗,他又想了幾個人,好不容易打通了,人家一聽借錢就掛了機。範明的老婆還在那裏跪著,開始給醫生磕頭,醫生冷漠地走進屋裏關上了房門。

    石忠火了,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和力量,跑過去一把拉起範明的老婆,然後一腳把醫生的房門跺開了,抓著驚恐的醫生,嗬斥道:“你,你還是個醫生?你配嗎?你眼裏光看見錢了,你就眼看著他丟掉命嗎?躺在外麵的是個下崗工人,下崗工人的命是不值錢,但他下過井,挖過炭,沒有這些挖炭的,你屋裏的燈泡是怎麽亮的?你還能穿著白大褂,站在這麽亮的燈影裏當你的醫生?快救人!要是他死了俺就上法庭告你!”

    醫生被嚇壞了,兩個護士也嚇壞了,哆嗦著拿上鹽水瓶給範明打上,石忠鬆了手,醫生不再說話,又戴上了聽診器走到範明跟前,蹲下身去檢查了起來。

    石忠走出了急診室,越走腿越軟,走到門口的時候一屁股蹲了下去,他的眼淚不由自主地從眼眶裏湧出了,他拚命地閉眼也止不住。

    正在這時,何偉的電話打過來,說手機沒電了,剛換上電池,看到了他的未接電話。石忠把情況一說,何偉帶著錢趕到了醫院。範明的老婆看到何偉拿來了錢,又“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經過搶救,範明在昏迷了幾天之後,脫離了生命危險。

    範明能開口講話後,警察又來醫院了解情況。在他搶救的當晚,石忠就報了警,警察來後看到範明還在昏迷當中,就要求醫院全力搶救,這也幫了範明的大忙,所以看到警察又來了,範明的老婆一個輕地說著感謝的話。為了了解情況,警察又把石忠叫來,在一個本子上記了不少。石忠問:“啥時候能破案?”

    警察合上本子,搖搖頭說:“不好說,現在案子太多,忙不過來,等著吧。”

    範明在醫院住了一個多月,每天除了輸液還是輸液,一開始上午輸完下午接著輸,後來隻在上午輸一瓶,範明感覺已經完全康複了,就要求出院,醫院一瞪眼說:“你是醫生還是我是醫生?你病沒好利索就出院,出了事誰負責?”

    一天就輸一瓶液,卻三天兩頭地要求續費用,一天平均下來好幾百塊錢,範明最後實在撐不下去了,對醫生說:“出院出院!我一個下崗工人,沒有什麽油水可榨,我死了不要你負責,出院!馬上!”

    醫生拿來一張合同,讓範明簽了合同才能出院,範明接過合同看也沒看就畫上了大名,又交了尾款才辦完了出院手續。各項費用一合算,把範明嚇了一跳,好家夥,腦袋上挨了一石頭,一萬多塊錢砸進了醫院!範明下崗後辛辛苦苦開三輪掙的錢,全部加起來還不夠,還欠下三千多塊錢的帳。想起下崗以來自己沒白沒黑風裏來雨裏去地拚命掙錢,到頭來卻是一場空,範明從此一撅不振,出院後,為了還帳,範明把三輪車買了,整天呆在家裏,抱起了酒瓶子。

    石忠去看他,範明拉住他的手不讓走,範明早上起床後就喝上了酒,所以嘴裏全是酒氣,範明一邊吐著酒氣一邊說:“兄弟!哥這條命就是你給救的,今天中午你陪哥喝一氣,聽見沒?不準走。”

    石忠說:“老哥,俺說句不該說的話,你心裏委屈俺知道,咱下了崗的人誰心裏沒有委屈?可是,俺琢磨著,心裏再有委屈,也不能拿自己的身子撒氣,是吧。你又被歹人傷了頭,喝酒對你的傷不好。”

    範明因為喝了酒,眼珠子通紅通紅的,他瞪著通紅通紅的眼睛說:“不好就不好,不管他,死了才好咧,正好活夠了。不管你怎麽說,今天中午這頓酒是一定要喝。不喝,就是看不起你老哥!”

    石忠的胳膊被他緊緊地拉著,脫不了身,就對他說:“這樣吧,俺今天也不拉別人了,俺開著花蝴蝶馱著你到縣城,到公安局刑警隊問問案子,你看怎麽樣?”

    範明想了想,鬆開了手,說:“你陪我去行是行,你又搭功夫又搭油,耽誤你一天不掙錢。”

    石忠歎了口氣說:“你還不知道吧,咱鎮上最近開通了直達縣城的公交車,三輪生意更難做了,一天也拉不到幾個人。反正,俺閑著也是閑著,全當是到城縣逛逛了。”

    範明說:“也好。事情都過去一個多月了,公安局也沒給個信,不知道破沒破,要是破了,逮住那個小了非扒了他皮不可。”

    石忠開著摩的,馱著範明向縣城駛去。

    平寧縣公安局刑警隊在一條並不繁華的小街上,有一個大大的院子和一排平房,雖然位置有點偏僻,但院子裏卻象集市一般熱鬧,停滿了大車小輛。石忠開著三輪車,在院子裏找了個位置停好車,和範明一起朝平房走去,正在這時,一輛警車閃著燈開了進來,從車裏押出來幾位帶著手銬的人,車剛進來,大門口就湧進來吵吵嚷嚷的一群人,把警車圍住了,一個喊:“警察有什麽了不起!憑什麽亂抓人!”一個喊:“放人!我說你給我放人!”

    幾名警察聽見喊聲,從平房裏衝出來,湧到警車前。一個警察喊:“幹什麽?你們膽子也太大了吧,追到刑警隊裏來了。幹啥?要造反嗎?”

    一個人喊:“少嚇唬人,憑啥亂抓人。你們警察就知道抓好人,大街上有那麽多壞蛋你們抓不住,就知道欺負老百姓。”

    石忠和範明看了半天也沒弄明白是怎麽一迴事,但他看到幾名警察都氣白了臉。吵吵嚷嚷了好半天,又從外麵進來了好多警察,人群才漸漸散去。

    石忠和範明走到一間平房前,推門進去,一個警察沒有好氣地在罵:“這叫什麽事呀,警察抓打架的人,竟然被人家追到家裏來要人,城裏村的這夥人膽子也太大了。”另一個警察說:“咱抓的人裏麵,有一個是村主任的兒子,地頭蛇連警察也不怕了。”

    一個警察看到門口有人,說問:“幹什麽的?”

    範明說:“我,我一個月前被人襲擊了,來問問案子破沒破?”

    警察說:“去去去,到第五個門問。”

    倆人到了第五個門,裏麵那個警察有點麵熟,範明想起來了,是到醫院向他了解情況的那個人,他忙走過去點著頭說:“警察同誌好,我叫範明,上個月被人拿石頭打了頭,躺在縣人民醫院,你去調查過,想起來沒有?”

    警察盯著範明看了看,問道:“是你呀,你來幹什麽?”

    範明趕緊說:“我來問問案子破沒破,那個小子抓住沒有,抓住他得賠我的醫藥費!”

    警察抓起桌上的一個本子,往前翻,翻了幾頁說:“你的案子還沒破,沒個頭緒,一點線索也沒有。”

    範明指著本子說:“天啊,這些都是案子啊,才一個月就有這麽多案子排著隊要破,我的案子什麽時候能破呀?”

    警察合上本子說:“你的案子還叫案子?一個小案子,殺人的案子還沒破呢,上頭要限期破案,命案必破,你的案子,等著吧。”正說著,門口閃過一個警察,說:“小劉,快,上車,出警。”

    那個被稱為小劉的警察往外哄著範明和石忠,關上了門,一溜煙地奔向一輛已經開動了的警車。

    範明和石忠失望地離開了刑警隊,範明的頭耷拉下來,看來自己的案子遙遙無期,情緒很低落。

    石忠說:“咱也沒白來,原來以為警察多風光,看來也不易,咱得理解人家。讓咱等,就等幾天吧,說不定破別的案子時順帶著就破了呢。”

    快到中午了,範明說:“咱哥倆找個地方吃個飯。”

    石忠說:“行,簡單點,不喝酒。”

    範明想了想說:“你打電話看看何偉有空沒?上次多虧了他送來救命的錢,正好請請他。”

    石忠拿出手機,拔了過去,何偉正好有空,不一會就趕了過來。三個人找了個小飯店,範明堅持要作東,並要求拿酒,何偉和石忠都不同意,範明就對服務員說:“今天我掏錢,誰掏錢你聽誰的,不然不付帳了。”服務員拿來一瓶白酒,三個人很快就把酒喝幹了,範明又要了一瓶,借著酒勁,三個人聊起來下崗以來的辛酸苦辣,聊著聊著範明又要了一瓶白酒。

    離開小飯店的時候,範明是被何偉和石忠架出來的,何偉一看石忠也喝了不少酒,就讓石忠把摩托車開到他所在公司的院裏,讓他坐公交車把範明送迴家。

    石忠把範明拉到公交車上,範明就昏沉沉地睡著了。石忠很關心公交車開通後衝擊自己的生意,所以有意和司機攀談起來。石忠看到司機身後座位上的乘客下了車,就馬上走過去坐下來,掏出一根煙,遞給司機。司機擺擺手,指了指車箱裏的禁煙標誌,石忠尷尬地把煙放迴盒裏。不過司機還是和他攀談起來,司機說:“師傅到縣城辦事呀,嗬嗬,喝酒了吧,臉紅紅的。”

    石忠說:“唉,別提了,朋友被人差點砸死,案發一個多月了還沒點消息,俺和他到公安局問問,要破案子還不猴年馬月呢。”

    司機說:“哦,是攤上案子了。要辦案子,得花錢啊,光等不是辦法。”

    石忠歎口氣說:“俺和俺朋友都是下崗工人,哪裏有錢?”

    司機乘停車的時候迴頭看了他一眼,說道:“你也是下崗的呀,我是縣礦山機械附件廠的,頭三年就下崗了,這不,招聘到公交公司開車。”

    石忠說:“俺原來在吳村煤礦上班,是去年下的崗。對了,公交公司不是國營單位嗎?也向社會招聘司機?”

    司機苦笑了一聲說:“這年頭,還分什麽國營私營啊,縣公交公司好幾年發不出工資,早讓人承包了,我招聘到公交公司開車也快三年了,幹多少活開多少工資,跑一個來迴趟給五塊,最近線路延伸到王村鎮,經理說一個迴來趟給六塊,這個月的工資還沒發呢。”

    石忠問:“你一天能掙多少?”

    司機迴答說:“夏天能跑六個迴來,掙三十塊,冬天跑五個來迴,掙二十五塊。”

    石忠說:“一個月還掙不到一千啊,俺以為你們來大汽車的比俺這個開三輪的體麵又氣派,原來也掙不了多少錢。”

    司機說:“你放心,什麽時候下力氣的也掙不到錢,錢都讓老板經理們掙去了。咱掙錢雖然少,可比原先在礦山附件廠上班時多多了,我們廠好幾年沒開一分錢的工資,你信不信?現在有了掙錢的機會,所以咱一個班也不敢歇呀,多掙一塊是一塊,多掙一分是一分。況且,公司還管著三頓飯呢,雖然吃不到好的,但也能喂飽肚子,又給家裏省下兩個。”

    石忠問:“你們在哪裏吃?”

    司機說:“還能在哪裏吃,就在車上,早上五點鍾就起床,跑一個來迴,早飯在終點站吃蒸包,再跑兩個來迴,午飯有半小時的空,在小攤上吃碗拉麵,下午跑兩三個來迴天就黑了,住公司在終點站給租了幾間民房,晚上車就停在那裏,我們就在那裏吃,饅頭管夠,我們搭了個小夥房,燒點菜熬點湯什麽的。你不知道,我們公交車司機個個有都有胃病,晚上不吃點稀的肚子疼得一晚上睡不著。”說著說著,司機用手捂了捂肚子,車停下的時候,趴在方向盤上歇了歇,售票員是個小姑娘,馬上走過來問:“趙師傅,你肚子又疼了?”

    司機點點頭,對小姑娘說:“把車後頭我的水杯子拿過來,我喝點熱水就不疼了。”

    石忠也關切地說:“都是職業病,兄弟,你也不能硬撐,該看病還得看病,該休班還得休班。”

    司機又苦笑了一聲說:“休不起呀,家裏老母親有病,姑娘大學畢業欠了幾萬塊錢的債,哎,撐到什麽時候算什麽時候吧。”

    石忠看著司機熟練地掛檔、踩油門、轉著方向盤,公交車行駛著,沿路的景物快速向後退去,他看著這一切,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下崗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易瑋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易瑋並收藏下崗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