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少俠…”樂聆音輕拍了下雲小七的後腰,暗示她收口,又對著陳瓊玖等人笑道,“這幾日諸位都辛苦了,前半夜便由雲公子與我一同值夜,到了醜時再換防。”


    陳瓊玖聽聞樂聆音開口了,便吩咐曹隨扈到了醜時與她接替雲、樂二人值夜,又囑咐手下兩個時辰輪流換防,不可睡得太沉。


    待得陳家幾人圍著篝火臥在毯子上歇下了,樂聆音環視一周,見著雲小七正盤膝而坐閉目養神,於是也不打擾。給篝火添了幾把枯柴,周遭安靜得隻有柴火在空氣中開裂的‘劈啪’響,卻莫名地給了樂聆音的心中幾分和謐。


    略側臉,見著雲小七就坐在自己身旁,盤膝而坐腰杆挺得筆直,閉目養神眉宇顯得清雋……她就這麽無聲端詳著雲小七,此刻完全都不知道自己的雙眸滿滿映著化不開的溫柔歡喜,就覺著……若是今後雲小七能夠如此這般陪她同在一處......別無他求。


    然而.........這位‘雲少俠’是個女子......此事師父曉得,想必父皇也曉得……她與我同為女子,皇族宗室裏頭如何容得下?雖說她如今一襲長衫化作雲王世子,今後襲王爵又是順理成章之事,可哪怕秘而不宣,父皇母後又怎會賜婚予一個女子為長公主駙馬?況且.......她對我.......又作何想?


    自記事起,樂聆音的容貌品行俱是令人交口稱讚不絕於耳,雖說樂聆音從未因此自視甚高,但也因此心中存了自信。


    可這心中的自信,遇上雲小七,卻有些失措…………隻因樂聆音從未想過自己會對一個女子動心。


    樂聆音不止一次自問過,為何會是她?一路去找尋雲小七之時,總會對自己解釋那人是天一門傳人、是那位前輩的後裔之緣故,然而樂聆音好不容易再見到雲小七之際,心間九分歡悅夾雜了一絲苦笑……還是莫要再自欺欺人了罷。


    或許世間輪迴,是上輩子欠她的呢?


    瞧了眼紋絲不動靜心調息的雲小七,樂聆音無聲垂目,又似乎是下定了某樣決心那般唿出了一大口氣,待要她再去看雲小七的眉眼時,對上的卻是一片湛藍……


    “聆音姑娘累了?歇歇吧!”清澈的藍瞳,眉眼彎彎。


    樂聆音卻像被人窺破了私密心事般慌忙將目光移開,斜睨著那堆篝火,低聲迴答:“不累。”


    赤色的火光,倒映在樂聆音的細嫩兩頰,似乎為她塗了層粉嫩的胭脂,顯得嬌俏柔美。


    雲小七看著樂聆音的側臉,藍瞳眨了兩三下,心中暗讚這位流水閣大弟子的父母定是男俊女俏的,否則如何能生出這般好看的閨女呀?


    一小陣山間夜風吹來,將樂聆音肩上的幾縷青絲掃至胸前。


    樂聆音仍舊低著頭,撩起那幾縷青絲自然拂向耳後……這個平日裏微不足道的小舉動,卻在雲小七的眼中成了極其柔美的一幕,瞧了眼樂聆音的身段又念及方才漸漸起了山風,便打算將那條紫貂皮給樂聆音披上……忽然猛迴頭!對著斜前方擲去了一根又細又長的枯枝!


    枯枝飛去多時卻並未傳迴什麽奇怪聲響,隻有叢林樹葉在山風中的沙沙聲一陣快過一陣。


    樂聆音見得雲小七手中拾起枯柴時已然提起了警覺,但四周愈演愈烈的枝葉婆娑聲響幹擾了她的探查,索性手持佩劍冷靜調息,但她心中暗暗吃驚的是……方才雲小七將那根枯柴揮飛而去,破風之聲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可陳瓊玖與那四個隨扈未見一絲反應。


    “還是大意了!”雲小七凝眉,冷著臉看了眼四周,隨後對樂聆音問道,“內息如何?”


    樂聆音聽了此言,再探內息時卻神情微變,十指漸漸冰涼,還未待她開口,右手卻立刻被溫暖的掌心包圍,隨即而來的是渾厚柔和的綿長內力。


    “放心,這兒風大,那‘軟筋酥骨散’過不了多久便會失效,你安心調息便是。”雲小七仔細環顧周圍,神情認真並不見絲毫慌亂。


    看著自己的右手被雲小七穩穩執在掌中,樂聆音不由地看向雲小七,卻隻瞧了她一眼就急忙低下了頭……她發覺自己的臉頰有些燙,心跳比平時快了許多,難道這也是那‘軟骨酥筋散’在作怪?幸虧夜間山風涼涼地吹來,幫著臉上降溫了些許,堪堪不由得鬆了口氣,卻突然聽得一聲清脆的……


    ‘哢嚓!’


    樂聆音並未如往常在外般立刻手按劍柄隨時拔劍,而是用力反握了雲小七的手掌。


    雲小七卻在此時閉上了雙眼,隻是微微側頭認真聽著什麽,片刻之後突然清了清嗓子,居然開口唱了起來: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嶽,上則為日星。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皇路當清夷,含和吐明庭。時窮節乃見,一一垂丹青……”


    和潤又輕揚的嗓音,配上軒轅天一族人與生俱來的不羈,伴著<清流訣>的延綿內力,緩緩誦出浩然正氣。哪怕山間夜風吹得如何狂野,周圍暗林樹葉何等地群魔亂舞,從雲小七口中吐出的那一字一字皆清清楚楚地傳入了樂聆音的耳中,沉穩有力地將那些個亂七八糟的雜音紛紛驅逐,更是令得樂聆音胸腔間的焦慮淡化得幹幹淨淨。


    “顧此耿耿在,仰視浮雲白。悠悠我心悲,蒼天曷有極。哲人日已遠,典刑在夙昔。風簷展書讀,古道照顏色。”


    隨著雲小七鎮定自若地唱近尾聲,山風也漸漸趨於頹勢,過不多時,中天明月自一團黑雲中露出了臉,皎潔光澤瞬間照遍了大地。


    不知為何,樂聆音一下子輕鬆了許多,仿佛心中那塊大石終於放了下來。


    雲小七側臉看著樂聆音,笑容溫暖:“沒事了,放心吧!覺得好些了麽?”


    樂聆音看著自己與那人雙掌相合、五指互扣,感受到掌心與掌心之間那一絲絲內息的牽連,眼神浮動之餘居然不知該如何答話,卻聽聞那人又笑嘻嘻地調笑般在耳畔邊輕聲問道:


    “怎麽?你我都是女子.........有甚麽可慌張的?”


    嗯??


    這句話怎地如此耳熟???


    敖晟翎!你現在的記性倒是不差呀!!!


    “除了這句話,你還記得什麽了?”樂聆音甩開了雲小七的左手,惱羞成怒般轉過臉去不看她,隻冷冷地丟出了那句問話。


    “我記得……”雲小七抬頭看了看月亮,喃喃道,“再過會兒就該吃藥了。”


    樂聆音心中算了算時辰,還有小半個時辰就到醜時,於是起身去馬車拿了個包裹迴來,將一青一白兩個小瓶子遞給雲小七,既不看她也不與她說話。


    雲小七也不以為意,咧嘴一笑接過瓶子:“謝謝聆音姐姐。”


    樂聆音黛眉微揚,臉色稍霽,可仍然不理她,隻是用蔥白手指卷起了一縷青絲自顧自地繞著彎兒,心中卻等著雲小七繼續鼓噪些什麽出來,然而聽聞她一聲不吭地離地起身、拔腿就走……這一幕令得樂聆音霎時憶起了那會兒在陳家壽宴上的情景,當時雲小七就是這般地走開了.......


    不容再去迴想,樂聆音‘噌’地站起身來,一個迴轉揚起三千青絲在風中畫了半圈,一把抓住雲小七的手臂對她匆忙問道:“你要去哪兒?!”


    看著樂聆音緊緊抓著自己的手臂,發覺樂聆音的昳麗美眸透出一絲焦急,雲小七心中詫異,但嘴上快速答道:“覺得有些餓了,去拿點兒蜜餞過來,也是你給我的。”


    樂聆音心中一愣,隨即暗歎了口氣,不再抓著她的手臂,隻是輕聲對她說:“你有傷在身就莫要亂動,要什麽便與我說即可……你迴去坐好。”言罷即走去打開了車門。


    雲小七聽話地迴去坐好,看著樂聆音取了油皮紙包裹著的蜜餞走過來時,對著聆音姐姐感激一笑。


    二人均吃了些蜜餞,樂聆音看了仍在酣夢中的陳家幾人,對著雲小七問道:“方才是怎地迴事?”


    “聆音姐姐可曾聽聞……‘女醜巫氏’?又或是‘靈山十巫’?”雲小七手執青釉小瓷瓶,飲了半口。


    “女醜巫氏?靈山十巫?”樂聆音稍一思憶,娓娓道來,“有靈山,巫鹹、巫即、巫盼、巫彭、巫姑、巫真、巫禮、巫抵、巫謝、巫羅十巫,從此升降,百藥爰在………開明東有巫彭、巫抵、巫陽、巫履、巫凡、巫相,夾猰貐之屍,皆操不死之藥以距之………皆神醫也。”


    “猰貐~~龍首,居弱水中,在狌狌知人名之西,其狀如龍首,食人。傳聞那猰貐乃燭龍之子,曾為天神,幾經波折然而最終被那射日的後羿給殺了………漁翁得利的結果就是便宜了那靈山十巫~~~”雲小七對著樂聆音點了點頭,讚賞道,“聆音姐姐真是博聞強記,全才呀!那想必也曾聽聞這靈山十巫裏頭,有幾人除了用藥救死扶傷之外……還會玩幾項高深巫術的吧?”


    “那隻是小時候讀了《山海經》裏頭的上古之說罷了……”樂聆音聽聞讚揚,心中一喜,但轉而驚疑看著雲小七:“難道那隱匿於西南密林中的女醜巫氏......與上古靈山十巫有著牽連?”


    雲小七看著樂聆音的眼睛,緩緩言道:“家中堂兄博覽群書,又為了將書籍分門別類妥善保存,便在他的住處搭建了許多書閣。在下秉性頑劣不喜仕途經濟,倒是借了許多天馬行空的玄幻神話細細讀了,最後還覺著意猶未盡……”說道此處,雲小七忽然想起了什麽事,微揚的唇角顯得她心間開懷,“有一迴還讀得忘了時辰,誤了練劍,被罰去挖九十九條蚯蚓~~~”


    “噗嗤!”


    樂聆音捂嘴輕笑,莞爾之下那對美眸更是眼波流轉婉若秋水,又加上幾分溫笑幾分柔暖,不禁令得雲小七生出了幾分親近之感,但聽她又接著對樂聆音說道:“那一天修習之後本要去堂姐那兒幫她曬藥材的,結果堂姐知曉我來她藥廬之前剛赤手挖了九十九條蚯蚓,捏著鼻子叫我用甘露水仔仔細細洗手五六迴,又給我上上下下熏了兩次艾草葉才肯讓我碰她的寶貝藥材。”


    樂聆音聽著雲小七難得提起家中之事,眉眼間的笑意更是盈盈,心中想著若是哪日這人剛挖了蚯蚓全身粘土地迴來站在她跟前,自己也必是催她去洗漱無疑,於是開口解釋道:“女子都是十分偏愛潔淨的……”


    “但我也是……也是........”雲小七張了張口,看了四周一眼隻得癟嘴噤聲。


    “這我自然知道,然而……”樂聆音翹著唇角,輕聲說道,“你與眾多女子不同,或者說,你在我遇到過的所有人中……與眾不同。”


    雲小七隻是耷拉著腦袋,懶洋洋地說:“與眾不同反而容易成為眾矢之的,我覺著還是平平淡淡的才是最好。若說與眾不同,方才那‘女醜巫氏’倒是名副其實,都能唿風了,若是假以時日看來就能喚雨了。”


    樂聆音眼中閃過一絲不可置信,雲小七見此,便接著說道:


    “方才我說聽聞有個小女孩在哭,一直在哭,哭得不肯停也不肯走,我還以為是山賊的詭計,後來聽著有些不對勁,那哭聲來來迴迴地,似乎在念叨著什麽調子。不知為何突然想起了看過的一本書上寫過,女醜巫術中有哭誦一項儀式,隻因那猰貐吃了不死藥複活之後叫聲如同嬰兒啼哭……”雲小七邊說邊給篝火添了許多枯柴,又將白玉瓷瓶裏頭的一顆藥丸吞了咽下,“故而女醜巫氏若是打算開始施術,尤其是厲害的巫術,哭誦必不可缺。”


    樂聆音緩緩點了下頭:“真是見所未見,那你方才提到的‘軟筋酥骨散’又是怎地迴事?”


    “當年的‘五體投地’便是由‘軟筋酥骨散’提煉而來,聽說那方子傳自西南。”


    “原來如此……”提及‘五體投地’,樂聆音迴想到桉鹿山的那一幕幕,看著這人自然灑脫地盤膝坐於自己身邊,心中不由得一暖,更是覺得異常安穩。


    雲小七把玩著手中一根短短的枯柴,似是在想著心事,一瞥眼見得樂聆音正瞧著自己,於是認真說道:“不用擔心,哭誦已破,今夜那巫氏二人不會再來了,若是我等運道好一些,後頭一陣子那二人都不會再來了。”


    樂聆音對她輕輕頷首,側過臉去卻對著那堆篝火,無聲暗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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