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肥的冬夜,寒冷且又寂靜。經過數日的下雪,城郭內外早已被皚皚白雪所覆蓋。


    月光灑在窗台上的積雪,映照著橘黃色的燭光。冷氣想侵入屋內,卻被屋內火爐燃燒的暖氣所驅散。光線透過窗紗,隱約可見屋內的人影。


    大喬持剪刀剪掉多餘的燭芯,屋內頓時又亮堂了些許。


    “融雪天冷,夫君宜當早歇了!”


    大喬細步至案前,將下掉的大氅重新披在霍峻的肩上,柔聲說道。


    霍峻握著大喬的柔荑,說道:“為夫尚有要事處置,你且先迴屋休息。”


    “還有多久?”大喬問道。


    “待子通先生至,淺談一番便好!”


    霍峻拍了拍大喬豐潤的臀部,笑道:“快去為為夫暖床。”


    “那妾先迴屋了。”


    待大喬婀娜的身姿,消失於屋內。霍峻拿起劉備的書信,重新瀏覽信上的內容。


    武漢中盛傳他欲受封淮南王之事,不僅是城中官吏多知,連府上的妻妾都已知曉。步練師則是擔心出了什麽事,讓人送信與霍峻,將城中變化告訴於他。


    收到步練師書信不久,他又收到劉備詢問近況的書信。


    信中,劉備沒有多說什麽,僅是問候了下霍峻的身體,進而聊及甘寧的身體。巴雨陰冷,甘寧因風濕關係,腰腿疼痛,難以行走,要時需人攙扶。已無昔日水上萬人敵,馳騁江水之風采。


    書信言語間,劉備唉噓舊人多走,今歲不僅走了魯肅,追隨他多年的孫乾也因疾病離世。老友簡雍也臥病於榻,蓋不知病情如何。


    寥寥兩三百字透露出劉備對舊人老逝的不舍,以及唏噓他年歲漸長,身體精力每況愈下的狀況。


    若是不知底細之人瀏覽書信內容,怕僅多是感觸。然得有賢妻步練師的及時通報,霍峻心中則是有愁思。


    曾幾何時,那些僅能在史書上多見的故事案例,今時竟在他身上發生。


    那一時刻,霍峻內心是混亂的。各種曆史人物,無論是相似,亦或是不相似,在那瞬間湧入霍峻的腦海。


    司馬懿、曹爽、諸葛亮、檀道濟、安祿山、李靖、郭子儀、李光弼、嶽飛、吳三桂……之流,其故事輪番出現。


    曆史故事歸曆史故事,仔細深思後,霍峻也漸漸冷靜下來。


    每人的背景、心性不同,其所麵對的君主也不同,豈能一概而論。


    劉備多想嗎?


    說是沒多想,那純粹是騙人,否則就不會寄書信了。


    說是猜忌,可以肯定劉備也沒過多猜忌,否則就不是書信,而是傳令他入京。


    故而在霍峻猜測看來,將劉備的信任指標轉化成數據百分比來說,信任他的心理占80%左右,懷疑他的心理或占有20%左右。


    然劉備對他信任度有80%,於霍峻而言,蓋是足夠了。


    除了心思單純的人以外,世間絕大部分的人都無法百分百信任某人。尤其是統治君主而言,更不可能百分百信任他人。


    劉備於亂世中奮戰多年,飽嚐人間辛酸,見過數不勝數的爾虞我詐,能保持自己理性判斷,能不受那些過往之事的影響,對一個具備割據能力的臣子,給予80%的信任度,已是不得了之事。


    90%的信任,劉備或僅向關張及自己子嗣保留。


    至於百分百的信任,恐怕劉備僅能保留給自己。


    燭光搖曳,霍峻思慮間,蔣濟敲響了屋門。


    “家主,蔣先生到了!”


    “請!”


    聞是蔣濟到屋外,霍峻起身開門,親自迎接。


    冷風卷入屋內,燭火暗了一度。繼而隨著蔣濟入屋,伏倒的燈火再次立了起來。


    霍峻請蔣濟入座,說道:“深夜請子通而來,當多有叨嘮!”


    “無事!”


    蔣濟脫下大襖,披在衣架上,笑道:“大雪漫漫,夜冷寂靜,濟難以入睡,正愁無人攀談。”


    “不知都督深夜喚濟而來,可有何要事?”蔣濟問道。


    霍峻沉吟幾許,說道:“此事說來話長,武漢城中不知從何處傳來謠言,言我欲受淮南王,割據江淮。謠言愈演愈烈,傳遍武漢中樞。大王知之,書信與某,信中多言人情敘舊,不談公事。”


    “可否將書信與濟?”蔣濟說道。


    “可!”


    將書信遞與蔣濟,霍峻說道:“以我瀏覽書信觀之,蓋大王應無猜忌之意。不知先生有何他見?”


    霍峻有兩世之心性,蓋不能說是反複小人,也非是愚忠之人。誰待他以誠,他則以忠信報之。若是有人要他性命,他必定動手反擊。


    檀道濟、嶽飛二者之舊事,他不敢忘記;安祿山、吳三桂二人之例,他不屑為之。


    蔣濟沉吟良久,說道:“大王書信盡言舊事,蓋欲告知都督,舊時之功,大王皆記於心間,其不曾相忘。封受淮南王謠言,縱是謠言,不足以輕信。”


    “善!”


    霍峻心中壓力盡數逝去,他作為局中者與蔣濟這個局外者,二人判斷相同一致,應是不會出錯。


    果然劉備依舊是那個劉備,縱然曆史進程變了,人心總是不會變的。


    霍峻長吐了濁氣,說道:“大王雖暫信我,但人言可畏。久而久之,大王難免受人挑撥。不知子通可有計策教我,令某不受流言中傷。”


    蔣濟捋著胡須,笑道:“此事不難,大王書信敘舊情,都督迴信談論正旦賀禮之事,便可消散流言。”


    “正旦賀禮?”


    霍峻若有所思的念叨幾下,便明白了蔣濟之意。


    漢代春節是正旦,每年正旦之時,臣子要向君主朝拜,通俗而言便是拜年。臣子們向君主拜年需要送禮,君主收下禮品,則是要大擺宴席,請臣子吃飯,並接受臣子們敬酒。


    蔣濟讓霍峻寫信談正旦之禮,則另類地向劉備表示自己將為臣。且以私對私,裝作不知武漢謠言,則是最好的舉動。


    須知解釋越多,則錯的也就越多。何不如心照不宣,君臣敘私事,以成佳話。


    “善!”


    霍峻露出笑容,讚歎說道:“子通是為智深之士也!”


    就在蔣濟欲說什麽時,急促的腳步聲在屋外響起。


    “何人?”


    霍峻望著屋外的人影,緊皺眉頭,問道。


    “都督,丁奉有要事求見!”


    “進!”


    蔣濟起身開門,卻見丁奉著甲披袍立於夜雪中,臉色著急。


    霍峻從榻上爬起,說道:“承淵外麵天冷,請入屋中談話。”


    “某身有汙穢,不便入堂。”


    丁奉拒絕入屋,說道:“奉於軍中在城外擒獲曹賊奸細,其言姓蔣,自稱都督友人,且與蔣太守是為同宗之人。今深夜請見,欲拜見都督,言有要事相商。”


    霍峻與蔣濟對視一眼,隱約察覺到其間的不同尋常。


    霍峻迴憶良久,說道:“蔣姓友人,莫非是九江蔣幹?”


    “好像是他!”


    丁奉不敢確定,說道:“奉不敢確定,僅有麵熟之感。”


    距上次蔣幹勸降霍峻,已經過去十幾年了。十幾年過去,除非是記憶出眾之人,尋常人還真不容易記住那些匆匆一見之人。


    蔣濟捋著胡須,說道:“蔣幹夜至合肥,求拜都督,或有緊急之事。都督不如見之,觀其是敵是友?”


    “善!”


    霍峻對蔣幹的到來,還是帶著不小的興趣。


    有了霍峻的吩咐,兩名侍從帶著蔣幹而來,其中蔣幹還背著包袱,裏麵似乎裝著什麽東西。


    半響後,蔣幹背著包袱入堂,向霍峻、蔣濟二人施禮問好。


    霍峻揮手讓侍從合門退下,打量著漸生白發的蔣幹,笑道:“自皖口一別,十餘年不見,子翼風采依舊啊!”


    “不敢!”


    蔣幹坐於席間,恭敬說道:“十餘年間,君侯威震天下,名動寰宇。幹皓首讀經,何敢言風采依舊。”


    摸著小胡子,霍峻問道:“子翼從中原遠道而來,且又深夜拜訪,不知有何要事?”


    蔣幹看著在座的蔣濟、丁奉二人,似乎頗有為難。


    霍峻給自己倒了盞茶,漫不經心,說道:“子通、承淵皆我心腹之人,君但說無妨!”


    “善!”


    蔣幹輕揮袖子,說道:“不瞞君侯,幹遠道而來,實為君侯前程計。君侯精通兵略,蓋韓、白能比,以一己之力,勝魏王於金口,東略合肥,西援漢中,助劉君坐領南方。”


    “故君侯既有經天緯地之才,何必久居於他人之下,為其奔走效力,僅得些許之富貴。魏王讚君侯之偉績,今願以江淮封之,許君侯為淮南王!”


    ‘淮南王’三字出,眾人皆有變化。


    捋須的蔣濟止住了手,丁奉下意識撫住長劍,二人紛紛看向霍峻。


    霍峻的心髒則是猛地跳動了幾下,通過蔣幹的鋪墊以及武漢的謠言,他漸有猜到蔣幹可能所言之事。然今下真聽到淮南王三字,心中被一種既興奮又彷徨的情緒所占據,那種感覺難以言表。


    端起茶盞,霍峻借喝茶掩飾神色,力求讓自己平複下來。


    “峻何德何能可受淮南王之稱!”霍峻淡淡說道。


    蔣幹輕笑幾聲,說道:“陳涉言,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昔高皇帝以亭長之身,建兩漢四百年之基業,敢問君侯是有種乎?”


    “高皇帝神武英明,峻不敢比之!”霍峻放下茶盞,說道。


    “那韓信呢?”


    蔣幹不以為意,說道:“韓信是有蓋世之才,昔為淮下一遊俠,然終成齊王之尊。此問君侯,韓信是有種乎?”


    見霍峻沉默不語,蔣幹話鋒一轉,加重語氣,說道:“古來功高蓋世,手握大軍者,常引君主忌憚。君侯才比韓、白,可莫忘韓、白之淒慘境遇。”


    “韓信將兵,無敵天下,功不世出,略不再見,威執項羽,名超高帝。時天下一統,高帝忌之,就殺於長安,三族消亡。”


    “白起率師,料敵合變,出奇無窮,聲震天下,南拔鄢郢,北摧長平。時患病於榻,意不從君,受欺淩辱,遂拔劍而亡。”


    “悲唿!”


    蔣幹悲傷長歎,說道:“匡扶君上,是為人臣根本之事。然兔死狗烹,鳥盡弓藏,當為人世之悲涼也!”


    “縱韓信智計百出,無敵於天下,竟亡於婦人之手;白起覆師無數,聲震於華夏,遂死於己劍之下。”


    “此不悲乎!”


    繼而,蔣幹言語淩厲,質問說道:“然不知君侯欲效韓信之鑒,亦或赴白起之舊事!”


    “大膽!”


    丁奉手握劍柄,怒斥道。


    蔣幹毫不畏懼,說道:“今天下二分,南北各得其利。君侯何不奮起,持三尺之劍,雄踞千裏之淮南。時漢攻則求於魏,魏犯則親於漢。”


    “甚至以君侯經緯之略,聲望高崇之名,時得魏王相助,未必不能全據揚州,成君王之霸業。受製於人,畏韓、白舊事於前,非是長久之計也!”


    霍峻手在轉動茶盞,心思複雜不已。


    之前說他要當淮南王,他甚覺得可笑。但今下曹操真封他當淮南王,說沒意動那純粹是假的。


    當然品德高崇,無欲無求之人可免例外。但霍峻則非如此之人,他愛美人,他渴望名利。


    如那蔣幹所言不假,今下他若想割據淮南之地,並非難事。甚至操作得當,割據江左也非難事。


    屆時背依曹魏,當個大魏淮南王,限地自保,完全沒問題。當然指望北伐,或是統一華夏,那肯定是沒希望了。


    渴求歸渴求,但對霍峻而言,名利之上還有其他更重要的東西。


    霍峻不為所動,問道:“魏王許封我為淮南王,莫非就僅憑君一人乎?”


    “君侯笑語也!”


    蔣幹拆開包袱,赫然將淮南王印,及那曹操的冊封文書拿了出來。


    將淮南王璽與文書封上,蔣幹說道:“君侯,淮南王印及魏王手寫之書於此!”


    霍峻端起金製的王印,在手中把玩打量。


    不得不說王印精美,其由純金鑄造而成,光燦發亮。上有龜鈕,下刻“淮南王璽”四字。


    見霍峻把玩淮南王璽,露出喜愛之色,蔣幹改口說道:“大王起兵,逢劉備舉兵來攻。魏王派將士支援,另擇使臣南下冊封。時待劉備兵退,魏王出壽春與大王,以為大王容身之用。”


    “壽春?”


    霍峻目光從王璽上挪開,笑道:“魏王賞賜當真豐厚!”


    蔣幹捋須而笑,說道:“大王有經天緯地之才,國士無雙,魏王多是喜愛,豈能不賞之!”


    “我若為王,怕是魏王當為天子矣!”霍峻感慨說道。


    蔣幹不語而笑,魏王那有權利封王,唯有魏帝才有這權利。曹操用淮南王及那壽春,讓霍峻與劉備的反目。借震動天下之際,稱帝將是順理成章之事。


    且那壽春非是無條件給霍峻,而是霍峻與劉備反目成仇,接受曹操的冊封,在擊敗劉備的情況下後,曹操出壽春讓霍峻棲身,畢竟總不能以合肥當中樞。


    你可以說孫權打仗菜,但你真不能說孫權的政治手段爛!


    “大王以為如何?”蔣幹問道。


    霍峻佯裝不舍地放下王璽,說道:“此事重大,君且先退下休息,容峻商量一二。”


    “大王需當速決,當不可遲也!”蔣幹勸道。


    “嗯!”


    霍峻笑吟吟,說道:“君奔波辛苦,且先退下休息。明晨之時,峻必有答複!”


    “諾!”


    見霍峻自有主見,蔣幹唯有默默退出。唯有念著霍峻剛剛喜歡王璽的表現,方能稍微寬心。


    待蔣幹退下後,霍峻收起笑容,臉色不喜不憂,問道。


    “二君聞蔣幹之言,可有高見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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