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帳裏的文官武將呆若木雞, 執筆的兵部尚書筆尖頓在半空,“該立”二字後的內容都還空著。

    漢人立儲向來是立長立嫡,皇帝要是壞了這規矩,一般會導致朝廷的巨大動蕩和文官的搏命抗議。

    這裏頭除了漢官重視禮法等台麵上的原因外, 還有關乎各方利益集團的台麵下原因。

    一旦壞了這規矩,譬如“立長”改為“立賢”,那就沒了一個能夠服眾的統一衡量標準,賢不賢都能按照皇帝的喜好演出來。

    這非但會導致天家兄弟鬩牆, 還會導致文官集團站隊黨爭、鏟除異己,動搖國之根本。

    但目前狀況比較特殊,皇帝帶來的文官全部都是太子.黨,這是為了製衡三皇子舅舅的勢力。

    兵部尚書,在得知皇帝傷情的時候, 已經在琢磨立儲的大事。

    如果按規矩,改立二皇子為儲, 依照二皇子的性格, 幾乎毫無懸念會成為佟妃黨的傀儡, 甚至有可能根本不問朝事, 任由太子利益集團全軍覆沒。

    所以,在場的文官們都不會請求皇帝改立二皇子, 反而希望皇帝跳過二皇子和三皇子, 從太子親近的幾個小皇子裏選立新儲。

    因為要對抗佟家勢力, 新儲君要穩得住, 性格就得硬氣些, 五皇子是最佳人選,當務之急,得趕緊跟契丹換迴人質。

    在大臣眼裏,六皇子耳根子太軟,誰都不得罪,恐怕扶不起來。

    然而,萬萬沒想到皇帝選立的儲君,不是二皇子,也非五皇子,而是七皇子。

    這個選擇對於大臣們而言,就好像皇帝肚子餓了,大臣們端了一份魚肉、一份牛肉給他選,結果皇帝選擇出門啃樹皮。

    七皇子的神童之名早年就聞名朝野,老百姓對這位皇子或多或少有著崇敬的幻想,比較了解情況的朝臣卻完全不抱幻想。

    因為這位小皇子的行為想法,總是超出所有人揣測理解範圍,簡直乖僻不羈。

    且不說這小家夥能不能配合太子.黨抵擋住三皇子黨的進攻,就算抵擋住了,大臣們也不認為這樣一個狀況外的孩子,能夠擔得起社稷之重。

    所以此刻不僅是三皇子和佟寧昭反對新儲君人選,其餘太子.黨大臣其實也不能接受這位新儲君。

    滿營帳的人都僵持著。

    但也沒人敢提出異議。

    皇帝就吊著一口氣,誰爭辯兩句,萬一氣著皇帝,天崩地坼都在彈指間,那可是株連九族的大罪,剛好成了新儲君立威犧牲品。

    大臣們在等待。

    等皇帝神誌清醒點,說不定就停下啃樹皮,迴來選魚肉吃了。

    然而他們沒等到皇帝改主意,就被皇帝揮退了。

    皇帝隻讓七皇子單獨留下來,囑托一些事。

    人都躬身退出去了,七皇子還跪在地上,皺著小眉頭,嚴肅地垂眼看著地毯,好像在思考什麽國家大事似的。

    皇帝抬手拍拍榻邊,吃力的說了句:“陸潛過來。”

    七皇子垂著腦袋站起身,哼哧哼哧走到父皇身邊坐下,抬眼看一下皇帝死氣沉沉地臉色,又迅速憤怒地垂了下去,好像不去正視父皇的虛弱,所有可怕的事就不會發生。

    皇帝把剛才從三皇子手裏索迴的兵符,遞給七皇子:“收好了。”

    七皇子沒動。

    皇帝無奈,先放下兵符,給小兒子一點時間消化發生的一切。

    在生命即將燃盡的時刻,皇帝從前的隱憂一下子都迫在眉睫了。

    他在這一刻斬釘截鐵的相信泊姨的預言,不隻是因為相信天命,也是因為在這絕境的一刻,泊姨的建議,給了他突破性的新考量,對於皇位繼承者的考量。

    其實,從前皇帝一直隱隱擔憂太子的性格更接近一個有風骨的文人君子,而非帝王。

    太子賢德有餘,孝悌有餘,重情重義,卻缺少一些顧全大局的冷酷與權術。

    這樣的人更適合為官效忠,而非成為國主。

    在皇帝看來,兒子們當中,老四擁有恰到好處的厚黑與全局觀,而且有足夠的忍耐力和八麵玲瓏的手段,隻可惜缺少了帝王的風骨和強硬。

    老三氣量太小昏聵無能。

    老五老六未經事,心眼不夠跟文官們周旋。

    老七他從來沒考慮,這小家夥一直就是他的開心果,任誰都不會把七皇子跟儲君之位聯想到一起。

    泊姨的預言卻打破了皇帝的思維禁錮,他猛然覺得,老七的性子幾乎是個天生的帝王。

    這孩子思考方式極為獨特,用不著苦心鑽研帝王之術,就能讓文臣猜不透他的心思,卻偏偏總能在關鍵的大事上做出最有利的選擇。

    沒人知道他是怎麽想的,看起來傻乎乎的,卻好像什麽都懂。

    而曆代帝王所推崇的最高治國之道——外用儒術,內用黃老。

    這個境界,似乎也天然附著在他這個胖兒子身上。

    黃老之術圍繞的核心,就是“道”,這個道包含無為而治的終極境界——無善無惡,無所不容,順應自然。

    天道要求帝王站在一個無我的境界,對萬事萬物沒有偏見,讓在職的官員和普天之下的農民商人戰士都發揮主觀能動性,不去刻意引導限製,讓所有人為自己的利益而努力,而非受人擺布的行屍走肉,國家會自然而然的強盛。

    可具體實施起來,人非草木,誰能完全站在無我的角度看待眾生?誰能始終以全局的角度,做出利益最大化的決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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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那麽一瞬間,泊姨給他的預言突然讓他想明白了——

    他最小的兒子,能不費吹灰之力,甚至原本就已經達到了這個境界。

    皇帝一輩子都在努力靠近的終極帝王之道,此刻卻突然發現,自己的小兒子仿佛自出生,就已經站在他想到達的目的地頂端。

    想到這些,小兒子自幼古怪的脾性,都讓他感到豁然開朗,上天竟然賜給他一個天生的帝王胚子。

    所以他才斬釘截鐵做出了這樣的決定。

    可惜他明白得太晚了,一切發生得又如此突然,小兒子自幼沒經曆過挫折,如何讓這個與世無爭的兒子突然產生掌控天下的野心與權欲?

    皇帝靠意誌力凝住的神智漸漸渙散了,累得腦袋往一旁歪倒。

    正低著腦袋的七皇子立即敏捷地伸手穩住皇帝的肩膀,一手抓著父皇的胳膊掛在自己後頸,一隻手拖住他腰往前推,似乎是想讓皇帝平躺下來歇一會兒。

    怕牽動父皇的傷口,手下不敢用太大力氣,隻能一點一點地推。

    皇帝側頭看向兒子那張稚氣未脫還欠缺男人棱角的臉容上,低聲問:“怕什麽?利索點,朕都扛不動,往後怎麽扛得起祖宗的江山?”

    七皇子倔強地拒絕:“父皇扛。”

    “父皇累了。”

    “太醫給喝藥,父皇很快好起來了,找大哥五哥迴來,帶兒臣迴宮。”

    皇帝擔憂地皺起眉,沉重地看著還沒準備好長大成人的兒子,低聲開口:“王孫賈問曰:與其媚於奧,寧媚於灶,何謂也?”

    七皇子不肯達下句。

    皇帝逼問:“迴答朕。”

    七皇子低聲迴答:“子曰:不然,獲罪於天,無所禱也。”

    皇帝說:“沒錯,這就是君子立身之本。你幼時就說自己懂得君子之風,君子從不依附,也絕不會依賴靠山。山之將傾,你若不能自立,便隻能跟著摔得粉身碎骨,想想你的母妃,她隻能選擇攀附在朕這座山上,你若是自己立不起來,也要看著你母妃隨朕摔得粉身碎骨嗎?”

    七皇子終於委屈地看向父皇:“等大哥五哥迴來替父皇扛。”

    “朕已經選了你。”皇帝凝起最後的力氣,威嚴地看向兒子:“陸潛,你擔不擔得起?”

    七皇子迴避目光。

    “陸……咳……咳咳!”皇帝心急之下,一陣猛烈咳嗽。

    七皇子慌忙拉起薄被替父皇蓋上,勉強順從道:“兒臣擔得起。”

    皇帝穩定氣息,沉聲逼問一句:“朕沒聽清。”

    七皇子隻得鼓足力氣吼了句:“兒臣擔得起!”

    皇帝終於鬆了一口氣,這口氣鬆懈後,他神智瞬間渙散了,迷糊中對兒子囑咐:“西北總督受製於佟寧昭,朕尚未……你暫時……不能……”

    七皇子把耳朵湊到父皇口邊,想要聽清楚父皇的交待。

    皇帝已經聚不齊渙散的精神,混亂的喃喃:“你不能……急著剪除……佟家羽翼,內閣和六部九卿……別急著換人,先拉攏……拉攏……”

    七皇子保持俯身側耳的姿勢,卻沒等到父皇接下來的交待。

    “父皇?父皇!”七皇子轉頭大吼:“太醫!”

    門外守候的太醫立即走進來,診脈後告訴小皇子,皇帝傷勢未愈需要歇息。

    七皇子眼眶紅紅的,聽說父皇隻是歇息了,這才在太醫麵前恢複皇子的威儀。

    太醫退下後,七皇子小心翼翼在皇帝身邊側躺下,把小胖臉埋進了父皇臂彎裏,像隻索取將死母狼最後餘溫的小狼崽。

    *

    二更天了,小胖崽還沒迴來,薛遙獨自枯坐在晃動的燭火旁。

    六皇子已經把皇上改立儲君的事情告訴了他。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簡直匪夷所思。

    薛遙沒辦法想明白,皇帝怎麽可能把江山莫名其妙交給哈士奇兒子?而且是在大皇子失蹤、三皇子得勢的時候。

    這種時候拉小胖崽出來當靶子,究竟什麽居心?

    還不如直接立了三皇子,少給他家崽拉點仇恨。

    所有可預想到的可怕事情還沒發生,薛遙已經心亂如麻。

    小胖崽此刻為什麽還在皇帝營帳?

    會不會已經出來了,被三皇子的人捉走了?

    想到這裏,薛遙再次披起外衣走出營帳,望眼欲穿的在黑暗中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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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來七崽要嚐一點點苦頭了,崽媽們要堅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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