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花花,有根芽,種豆還得豆,種瓜不成麻,儒釋從來各一家。儒有儒之正,儒有儒之邪;釋有釋之得,釋有釋之差。大家各不掩瑜瑕。你也莫毀我,我也莫譽他;你認你的娘,我認我的爺;為儒尊孔孟,為僧奉釋迦,各人血肉各精華。我若學你龍作蛇,你要學我鳳成鴉,勸君須把舵牢拿,風光本地浩無涯。

    話說唐長老,虧小行者弄神通顯示法相,驚醒愚民,皈依佛法,得以飽餐一頓,策馬前行。一路上歎息道:“我佛慈悲清淨,自有感通,何嚐在此?今在道途中不得已,作此伎倆,實於心有愧。”小行者道:“金人入夢,便已開象教之門,此不過一時顯示威靈,使愚蒙信心,雖近浮雲,實於太虛無礙。”唐長老道:“雖如此說,然可一而不可再。戒之,戒之!”師徒們在路上談些佛法,欣欣向前而行。真是路上行人口似碑,弦歌村裏這番舉動,早已哄傳到前村,說後麵活佛來了,大家都要盡心供養,以祈保平安。唐長老馬到時,未曾化齋,先有獻齋的在那裏伺候;未曾借宿,先已有人打點下住處。一傳兩,兩傳三,早沸沸揚揚傳到文明天王之耳。原來這文明天王本出身中國,生得方麵大耳,甚有福相。當頭長一個金錠,渾身上下布滿金錢。所到之處,時和年豐;所居之地,民安國泰。隻因國中遭了劫運,不該太平。這文明天王出非其時,故橫死於樵夫之手。他一靈不散,又托生到西土來。也生得方麵大耳,當頭金錠,滿身金錢,宛然如舊。隻手中多了一管文筆,故生下來就識字能文。又喜得這枝筆是個文武器,要長就似一杆槍,他又生得有些膂力,使開這杆槍真有萬夫不當之勇。又能將身上的金錢取下來,作金铇打人。遂自號文明天王,雄據著這座玉架山,大興文明之教。這山前山後,山左山右,凡到千裏之內者,皆服他的教化。這地方從來好佛,僧家最多,自文明天王在此,專與佛教作對頭,故毀庵拆寺,不容許留一個和尚居住。故數百年來僧家絕跡;就間或有一兩個和尚到此,民風土俗已淪入文明之化,並無一人瞅睬。這日忽聞得人傳說,有四個和尚在弦歌村用四金剛開路,百千萬億韋馱顯靈,引誘得這些文章禮樂的書生,與孝弟力田的百姓,依舊貪嗔好佛。氣得這文明天王暴躁如雷道:“哪裏來的賊禿?怎敢逞弄妖術,敗壞我文明之教!”因分付石、黑二將軍道:“今有四個和尚西來,他一路上專以釋教欺壓我儒教。你二人可把住要路,待他到時與我捉來,碎屍萬段,以消我這口不平之氣。”石、黑二將軍領了天王之令,忙帶領許多兵將把守在玉架山前,守候捉拿和尚。

    守了兩日,果然遠遠見四個和尚,一個騎馬,一個挑擔,兩個前後擁護行來。石將軍道:

    “來了,來了!”黑將軍慌忙將陣勢擺開,手挺著方天畫戟,大聲吆喝道:“妖僧快下馬受縛!”小行者看見,忙叫沙彌將唐長老的馬頭帶住,耳中取出金箍鐵棒在手,迎將上來道:“你是什麽人?怎敢青天白日在此短路?”黑將軍道:“我乃文明天王駕前先鋒黑將軍!奉天王命令,拿你和尚去受死。怎說短路?”小行者道:“你做你的天王,我做我的和尚,我過路和尚又不犯你天王之法,為何拿我去受死?”黑將軍道:“你既是過路和尚,就該悄悄過去。為甚逞邪術弄金剛開路,韋馱顯靈,哄騙愚民齋供,以亂文明之化?你還說不犯法無罪!”小行者道:“金剛、韋馱原是我佛門護法,怎為邪術?齋供是眾善人喜舍,何為哄騙?我大唐中華大國,曆代禮樂文章,尚不敢上希文治,還要仰仗我佛門庇佑。你大王不知是哪洞裏的妖精,學得幾句之乎也者,輒敢擅稱天王,自號文明,霸占此山,蠱惑百姓,又毀訪我佛。我不與他計較便是他的造化了,他為何轉來尋我?”黑將軍聽說,默默無言。石將軍在旁看見,忙叫道:“莫要聽這奸僧胡說,隻拿他去見天王明正其罪。”一麵說一麵挺著一柄月牙鏟,照小行者劈麵鏟來。黑將軍見了,也挺畫戟戳來。小行者笑道:“你若倚著文明之教從容講理,還可左右支吾,遲你數日之命;若要動武廝殺,隻怕目下就要身亡了。”遂將金箍棒逼開鏟、戟,趁手相還。兩個惡將軍,一個狠和尚,在山前一場好殺。但見:

    鏟去棒來,棒來戟去。鏟去棒來,好似明月半輪撐玉柱;棒來戟去,猶如犁星雙角駕金虹。兩個惡將軍,前一鏟,後一戟,緊緊夾攻狠和尚;一個狠和尚,左一棍,右一捧,輕輕抵住惡將軍。將軍口說文明,滿腔惡毒氣未見文明;和尚言雖慈善,一片殺人心何曾慈善。攪做一場,天昏地暗;喊成一片,地動山搖。不知哪世冤家,亡生賭鬥;大都今生孽障,舍死相持。橫斜兩處,戰成三足香爐;粗細中間,殺出一條扁擔。

    三個人殺了半晌,雖也未見輸贏,隻覺金箍棒重,鏟、戟招架不來。石、黑二將軍漸漸有幾分敗陣之意,早有跟來兵將飛報與文明天王道:“來的和尚甚是利害!使一條金箍鐵棒颼颼風響,石、黑二將軍齊出夾攻,殺他不過,將要敗陣了。求天王發兵救應。”天王聽了歎息道:“釋教未嚐無人,隻可惜走的路頭差了,待我來細細教訓他!”因叫韝馬,左右忙牽過一匹馬騅馬來。這馬原是楚霸王騎的,雖同楚霸王死在烏江,而精靈不散,仍成良馬。文明天王自雄據此山,沒有乘坐,遣人天下求馬。雖有穆王的八駿,然止好備和鑾飾文明之象,卻非英雄臨陣之物。故遂選了這匹烏騅馬乘坐。這日,馬卒牽到,文明天王先在架上取了那枝文筆在手,然後飛身上馬,馬前打著一對龍旗,旗上寫著兩行金字道:

    大展文明以報聖人知我,

    痛除仙佛使知至教無他。

    又一對鳳旗,旗上也寫著兩行金字道:

    身困野中隱顯呈天地之祥,

    名標閣上生死絕春秋之筆。

    又帶領著許多兵將,一齊湧出山前。

    此時,石、黑二將軍已支持不住,漸漸退到山腳下。聽見天王自引兵來,又重新耀武揚威複殺過來。小行者看見,嘻嘻的笑起來道:“你這兩個軟東西,才戰得幾合,已似鼻涕一般,想是哪裏去搓了一陣,又硬起來。不要走,吃吾一棒!看你還是硬還是軟?”舉棒劈頭就打。石、黑二將軍忙用鏟、戟架住道:“和尚不得無禮!我文明天王的禦駕已到了。你這幾個和尚的死期將近,還要說甚寡嘴?”小行者還打帳答他,早金鼓齊鳴,繡旗開處,文明天王一騎馬早已衝出陣前。石、黑二將軍看見,就乘機從兩旁退去。小行者知是文明天王,便橫著鐵棒大叫道:“那騎馬的!我看你文縐縐,氣昂昂,裝模做樣,莫非就是甚麽文明妖精麽?”文明大王聽見大笑道:“好野和尚!你既能弄金剛開路,韋馱顯靈,又能用這條哭喪棒抵敵石、黑二將軍,也要算做個有用之才,為何身陷異端?殊為可惜!今既有幸得遇我文明天王,便該棄邪歸正。如何不思追悔,尚逞強梁,反叫我是妖精?”小行者道:“野妖精,你既冒文明之名,也須知文明之實。當時堯舜稱文明者,身穿袞服,頭戴冕旒,謂之衣冠,伯夷秩敘,百夔治音,謂之禮樂;河出圖,洛出書,謂之文章;天下雍雍熙熙,謂之文明,方不有愧。你今躲在山坳裏,上無宮室,下無官寮連宇,不知你識與不識文明在哪裏?你看我這條鐵棒將邪魔打盡,獨標我佛的清淨,方是真文明。”文明天王笑道:“你拿著這根鐵棒,便以為英雄豪傑,不知這正是你取死之物也。我若用刀劍與你對敵,拿了你也不為希罕。我隻將手中這枝筆兒與你鬥三合,你若鬥得我過便饒你過去;倘或被我捉住,那時細細割切,你卻莫要反悔。”小行者道:“這個自當奉承,且看你的手段如何?”說罷,又舉棒當頭打來。文明天王將手中這枝筆扯長做一條槍,輕輕撥開棒,就照臉迴刺一槍來。小行者也用鐵棒抵擋。隻鬥得三合,文明天王就撥馬而迴,小行者隨後追來。

    文明天王因在身上取下一個金錢铇來,扭轉身軀照小行者劈頭就打。小行者眼明手快,急將金箍棒一隔,恰恰打在金箍捧上,當的一聲響早已迸在地下。說不了又是一铇打來,小行者又是一棒隔去。文明天王看見驚訝道:“這和尚看他不出,倒也有三分手腳。”遂將渾身的金錢铇雨點一般打來。小行者將棒團團使開,就象一道寒光在地下滾,井不見人,那金錢就像寒星一般當當的迸了滿地。文明天王看見無數金錢铇並無一個打在小行者身上,倒轉歡喜道:“好個精細和尚!”因撥轉馬頭問道:“我且問你,你這和尚叫甚名字?哪裏修行?幾時得道?可細細說來。”小行者喚道:“我的兒,你隻道我孫老爺是貪財的和尚?指望將這些金錢铇打倒我?怎知我徹底澄清,一絲不染,笑你枉用心機,有何用處?這也不怪你,總是你不知我的出處,聽我說與你:

    東南有山名花果,天地靈苗石一朵。

    先天曾產佛祖宗,後派兒孫又生我,

    幸喜家傳大道成,下地上天無不可,

    白虎拿來守石門,蒼龍拿住鎮山左,

    千山妖怪盡投降,十殿閻王沒處躲,

    瑤池宮裏醉蟠桃,玉帝門前落金鎖,

    孫家鐵棒久知聞,履真小聖聲名播。

    自從仙祖勸皈依,方把放心收拾妥,

    奉師西行見如來,拜求真解救偏頗,

    隻道西天有善人,何期撞著你一夥,

    假以文明辟異端,實欲殺人並放火,

    惡人惡滿要消除,偏要招災與攬禍,

    施我金錢不愛財,文筆如花空嫋娜,

    斬平邪教作慈悲,隻要天王頭一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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