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酒入喉,遍體生涼。

    恍惚中,無邊無際的黑暗不斷拉扯著她,帶著她墜入到一個纏綿的夢境。

    在夢裏,燕京的梨花又開了,白色的花瓣漫天飛舞,有一隻黃色的小雀站在枝頭上嚶嚶鳴叫。

    她看到了一張又一張熟悉的麵孔,她們站在梨花樹下對著自己溫柔的笑,輕輕喚著自己的名:

    “顏兒。”

    “呆子。”

    “木頭。”

    她目不轉睛地盯著,生怕一晃神,她們就會消失。

    愛她的和她愛的人,都在這裏。

    這就是解脫嗎?

    如果是,她寧願再也不要醒來。

    緩緩走上前,她終是極小心地伸出手,想要觸摸這些最珍貴的美好。。。

    “七弟。”

    陡然間身後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她猛一轉頭,一把鋒利的利刃便貫穿了她的身體,他的眼底深處湧動著縷縷暗焰,仿佛要吞噬與她有關的一切。

    “四哥。。為什麽。。”

    他死死盯著她,手上不斷用力,眼神像嗜血的兇獸,一字一字地道,

    “七弟,不要怨朕。你也姓慕容,你理應明白,朕與你之間,本就隻能活一人。”

    不!

    不!

    不!

    一直以來,她想要的並不多,半生跌宕飄零,不過就是想尋一處溫暖。

    可為何就這麽一個小小的心願,都沒辦法實現?!

    她拚命想要抬起手,想要去抓留住那些已經被摧毀了的美好。

    可身上卻再也使不出半分氣力。

    除了一陣又一陣撕心裂肺之痛和令人窒息的壓迫感不斷地襲擊著她的心房,就隻剩下眼前越來越深的黑暗。

    漸漸地,她終是再無半點知覺。。。

    ==================

    順貞三年,立冬。

    當夜,燕景帝慕容玄於未央宮大宴群臣。

    不知何時,整個燕京之穹漸漸籠上了一層薄薄的白霧,悄然降臨著一絲說不出的空寂。

    可皇宮中卻燈火通明,闔宮歡慶。

    一列列佩刀的黑甲侍衛們在宮牆內外巡視著,可不少人的心思卻已然飄到那熱鬧非凡的未央殿上。

    夜色深沉的如化不開的墨痕,走在隊伍最後的一名侍衛突然被人輕拍了一下肩膀,他還來不及出聲便被人用力捂住了口鼻,被帶著一同閃躲進一旁的黑暗角落。

    他被死死掐住了喉口,強烈的窒息感讓這侍衛難以唿吸,可無論如何掙紮都無濟於事。

    “噓,噓。”

    身後的人卻像哄騙小孩入睡般說道,“別怕,我其實,一點都不喜歡殺人。”

    侍衛聞言眸光一閃,仿佛看到了一絲生機,但又聽那人笑了笑,啞聲道,

    “但我,非常擅長殺人。”

    那侍衛還來不及反應,隻聽‘喀嚓’一聲,下一瞬喉嚨便被生生擰斷了。

    他手足無力地抽搐了一下,終是雙眼凸出,死不瞑目地應聲倒地。

    那人換上了侍衛的那身黑甲衣袍,唇角隱隱泛起一絲令人不寒而栗的冷意。

    一轉身,便消失在茫茫夜色間。。。

    陰暗的皇城地牢,楊忠臉色灰敗地耷拉著腦袋。

    自己,爹爹還有其他叔叔伯伯們皆被那狗皇帝囚禁於此,永無出頭之日。

    牢房裏充斥著臭氣和黴氣,每日的忍饑挨凍和衙役的謾罵辱打令小小年紀的他感到苦不堪言,但他始終同爹爹和其他叔叔伯伯一樣,咬緊牙關,不曾落下一滴淚。

    可前幾天,在他得知慕容顏的死訊後,終是再也抑製不住心中的痛楚,不禁眼淚一連串的掉了下來。

    這夜,即便身處整個皇城的最低層,依舊能依稀聽到外麵傳來的歌舞升平。

    三五個衙役也坐在甬道口,粗著脖子的劃拳,大口大口的喝酒。

    楊忠登時又紅了眼眶。

    他知道,外麵的那些人是在慶祝,慶祝自己師父的死亡。

    突然間,外麵的吵鬧聲戛然而止。

    隻聽一人醉醺醺地問道,“你。。你是什麽人?”

    話音未落,便聽到甬道裏傳來‘砰,砰’幾聲巨響,之後便再無聲息。

    薛義楊大有等人戒備地站起身子,將楊忠護在身後,一瞬不瞬地盯著那扇鐵門被緩緩推開。

    黑色的靴子,黑色的袍子,蒼白清臒的麵容,沾滿血漬的雙手。

    眾人皆瞳仁一縮,張大了嘴,再也閉不攏來。

    ‘嘩啦’一聲,那人舉刀砍斷了鐵柵欄上的鎖鏈,對著眾人緩緩地道,

    “但願,我沒有來遲。”

    --------

    是夜,燈火未央。

    燕景帝命人在殿內擺了數尊巨大的捧缸銅人,缸中都盛滿了美酒。

    地上鋪著以猩紅做底的絨毯,上麵織著大燕遼闊的疆土,這副萬裏河山圖是宮女們沒日沒夜辛苦趕繡了近一個月才織成的。空氣中彌漫著濃鬱的酒香,一班樂師毫不停歇地撥動著絲竹管弦,有數十名美豔的舞姬在舞茵上迴風舞雪。

    慕容玄一身明黃龍袍,坐在上位,一手抱著太子司彥朗笑,一手持著金樽,大爵大爵地豪飲不休。

    身旁的冷嵐歌身著一襲絳紅華裙,鳳袍飄展,尊貴無雙,珠光流轉。

    然而她的眸中卻黯然無光,隻是失神地望著殿外的煙霧迷茫。

    烏雲蔽月,使人斷腸。

    她不敢對上席內長公主慕容晴失望透頂的眼神,亦不願對上自己父親冷宥別有深意的眼神。

    迴想起數日前慕容晴對自己的質問,冷嵐歌的心便一陣抽痛。

    “告訴我,不是你親手殺的她。”慕容晴紅著眼眶,直直地盯著她。

    “是本宮。”她平緩地迴道,聲音中不帶一絲波瀾。

    “為什麽。。你和她明明曾經那麽。。那麽。。”

    慕容晴垂下了頭,淚珠大滴大滴地砸下,可無論如何都說不出‘相愛’二字,終是泣不成聲道,“可你怎麽能那麽殘忍?竟忍心忘卻和背叛你們的過去?!”

    “有何不可。”

    她麵如寒霜,一字一句地道,“她不過是亂臣賊子。”

    指甲深深地嵌入肌膚,她無法將心底真正的隱痛告訴任何人。

    有些事,隻能自己承受,混著血淚將屈辱和秘密一起深藏於心。

    人世間最痛苦的事,莫過於如此。

    所有人最終都會變成一幅自己曾經最鄙夷可憎的模樣,誰都逃不掉。

    早在數年前,冷嵐歌就已死了。

    所幸,大燕皇後,也即將死去。

    酒過數巡,歌舞不歇。轉眼間,已至深夜。

    慕容玄命人將睡眼朦朧的太子司彥送迴寢宮入睡。

    此時,他已然喝得半醉,待太子走後,他醉眼迷離地望著一言未發的冷嵐歌,突然問道,

    “歌兒,你不開心嗎?”

    冷嵐歌微微斂下眉目,輕聲答道,“陛下多慮了,臣妾一切安好。”

    他倏地一把抓住她的手,不顧她詫異地掙紮,越收越緊,“莫要騙朕,朕知道你不開心,知道你並不好,也知道。。。”他頓了頓,微微伸頭湊近到她耳畔旁,壓低了聲音,

    “也知道你恨朕。”

    冷嵐歌眸光一顫,還是強迫自己平靜地迴道,“陛下,您醉了。”

    慕容玄神情複雜地望著她,忽廢然道,“你知道嗎。。若是沒有遇見你,朕可能早就死了。”

    冷嵐歌一愣,終是緩緩抬眸對上了他幽邃的黑眸。

    長案下,他緊緊握住她的柔荑,喉結有些顫動,“你還記得十五年前,你曾在祁雲山上救過一個受傷的人嗎?那個人便是朕,當年若不是你及時為朕療傷,朕定是活不成的。而朕之所以願花重金再建連雲寺,也正是因為那裏便是你當年送朕養傷的地方。”

    冷嵐歌身子猛地一震,瞳孔驟然一縮。

    眼前慕容玄盯著自己的眼神慢慢與十五年前自己所救的那名重傷男子的眼神重疊在了一起。

    那個人,竟然是他!

    慕容玄凝眸望著臉色蒼白的冷嵐歌,繼續喃喃地道,“你知道嗎,從見到你的第一眼起,朕就從沒忘記過你。若不是父皇當年把我派去關外打仗,我早就該尋到你了,又怎會讓慕容顏那小子先我一步與你相識?”

    講到這,他的神色突現幾分狂亂,眸底深處又藏了一絲酸楚,他更加用力地捏緊了她的手腕,“論地位,論膽識,論氣魄,她到底有哪一點比朕強?你本就該是朕的妻子,可為什麽。。為什麽你就是不願真正接納朕?”

    他不明白,眼前這個看似柔弱的女子,為何她的心卻會如此難以撼動?

    就像千年不化的冰,無論自己花多少心血去溫暖它,卻始終都是那麽寒冷。

    他好像已經為她做了所有事。

    好的,壞的。

    卻還是不能讓她愛上自己。

    手腕上傳來的痛,令她眉心一蹙,可她咬緊了唇,始終一言不發。

    如果這就是所謂的愛。。如果以這種愛的名義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傷人的話,她寧願當初從未救過這個男人。

    她閉上了眸,任由這個男人幾欲捏碎自己的手腕。

    就在這時,忽然西殿門闕簾帳收起,清一色戴著麵紗的舞伶飄然步出,

    慕容玄麵上一愣,顯然有些驚訝。

    霎那間,媚影舞動,浮香滿殿。

    舞姬們接踵輕盈而入,裙擺飛旋,身姿曼妙。

    尤其是最後步入殿中的那名女子,一雙如煙的水眸欲語還休,即便戴著麵紗也難掩她顧盼生輝的盈盈一笑。

    如玉的素手婉轉流連,繚繞的長袖左右縱橫,整個人猶如隔霧之花,朦朧飄渺。。。

    慕容玄怔怔地鬆開了手,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名舞女,滿眸的驚疑不定。

    那女子眉眼含笑,妙目流連瞬間眼波蕩漾,似含千言萬語,睇一眼正前方的九五之尊,換一個嬌媚的淺笑。這樣的意態,最能勾動男人的情愫。

    她忽將水袖甩開,一手拿出一個纏於手腕上的銀鈴,麵紗下的唇絕豔的一笑,悅耳的鈴聲便在殿內清透地響起,同時她亦輕移步伐,清聲玉振,邊舞邊唱起了一首:

    北方有佳人,

    絕世而獨立。

    一顧傾人城,

    再顧傾人國。

    寧不知傾城與傾國,

    佳人難再得。

    北方有一位美人啊,她是何等的風姿絕世,亭亭玉立。

    你可知有人迴眸望了她一眼,便甘願為她傾覆城池。

    再迴首時,更有數不清的人甘願為她顛覆家國。

    可如今,即便付出傾覆城與國的代價。

    又可知,那樣的絕色佳人已是再難尋到啊!

    ——紅顏易老,美人易逝,是不是越美好的事物便越留不住?

    ——當所有的愛恨皆付之一炬,又是誰在夢中獨囈伊人?

    慕容玄一動不動,喉結隱隱顫動,竟有些控不住臉上的悲愴之色。

    那女子的歌聲似一把記憶中的刃,用那尖利的鋒芒割開了他心底的情傷和激楚。

    一曲將逝,不覺間那女子已舞至他身前。

    恍惚間,那熟悉的美眸令他倏地神明一清,抬起手便欲掀開她臉上的麵紗。

    而下一瞬,鈴聲響,冷鋒起,一道寒光猛然朝他胸口刺來。

    他及時側身一避,‘嗤啦’一聲,刀鋒隻劃破了他的左袖。

    慕容玄臉一沉,反手一掌便擊中女子肩頭,女子悶哼了一聲,卻絲毫沒有退縮,咬緊牙關又向他急刺了數刃。

    愣怔隻是一瞬間,殿內登

    時大亂,兩旁的侍衛箭步衝上前,拔刃大喊,

    “有刺客!快護駕!”

    女子腹背受敵,可奇的是,她不顧身後侍衛的攻擊,即便腰背處已中了數刀,她還是死死地盯著眼前慕容玄,抱著同歸於盡之心拚死朝他揮刃。

    女子眸中的哀絕的決意令慕容玄脊背一寒,他暗自深吸了一口氣,伺機拍落女子手中的短刃,下一瞬便運勁重重一掌擊向她。

    然而令他駭異的是,那一掌擊中她後,那女子也不知哪裏生的力氣,竟用手死死扣住他的手掌,再不讓他收迴去。

    “放手!”他怒道。

    指甲深深嵌入慕容玄的肌膚,慢慢滲出血來。

    他眸光一寒,再不留情,舉起另一掌,運起十層功力,掌風便如驚濤駭浪般拍向這女子!

    銀鈴墜地,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響,女子臉上的麵紗也緩緩落下,露出了那張倔強如潔的容顏。

    這電光火石的一瞬,慕容玄大驚,竭力欲將掌力收迴,可還是不可避免地正中她的胸口。刹那間,她如一片枯葉,失力地向後彈去。

    “不!”

    一聲沉痛地叫喊,隻見從黑壓壓的侍衛間飛出一道人影,接住那半空中的嬌軀,將她緊緊擁入懷中。

    強烈的痛苦疾速地撕裂開來,五髒六腑仿佛都要翻騰過來。

    她終是忍不住嘔了一大口血,但看清抱著自己的人後,卻嫣然一笑,眼中泛出了晶瑩之色,

    “主上,是你。。這不是我在做夢吧?”

    “是我。。是我。。”

    她伸手拭著她唇角不停溢出的血漬,但見她身上已全是傷痕累累、赤血斑斑,含淚哽咽道,

    “阿笙。。你為什麽要這麽傻?”

    她吃力地抬起沾滿血的手,輕撫上慕容顏的麵頰,開心地笑道,“能再見到你,真好。。我將整個亂葬崗都翻遍了。。可都沒有尋到你,我就知道。。你並沒有死。。”

    慕容顏按住霍笙冰涼的手,抵住她的脈門,“你別說話。。我給你療傷。。”

    話未說完,便淚如雨下,因為她發現霍笙的心脈俱碎,自己想要渡給她的內力如石沉大海般,沒有任何波瀾起色。

    “不,我要說。。讓我說罷。”

    霍笙感到自己身上越來越冷,雙手也漸漸失力,便道,“主上,你能不能抱抱我?”

    慕容顏重重地點了點頭,將她緊緊偎入懷中,淚水順著臉頰落進了她的發絲。

    “主上。。你喜歡我跳的舞嗎?”

    “喜歡。”

    霍笙聽了,唇角泛起了一絲極淡的笑意,盯著她的側臉,又喚了一聲,

    “主上。。”

    。。你喜歡我嗎?

    慕容顏等了一會,卻沒聽見霍笙的聲音再響起。

    她咬緊牙關,更加用力抱緊了她,感受著她的身體越來越冷,越來越冷,可她還是不肯鬆手。

    慕容玄站在高處,隻覺得渾身的血液都在倒流,他怔怔地望著這一切,忽明忽暗的燭火掃落了他臉上所有的顏色。

    冷嵐歌臉色慘白如紙,幾乎要將唇咬出血來,她心亂如麻地一遍又一遍的想著:我該怎麽救她?我該怎麽救她?

    “啊——”

    隻聽慕容顏倏地仰起頭,發出了一陣似困獸般絕望壓抑到極致的低吼。

    令聞者無不心驚膽寒,心頭一顫。

    慕容顏將霍笙的身體極輕柔地躺平,緩緩站起身來,再抬眼,淺眸已盡染猩紅。

    ‘噌’的一聲,她抽刀指向慕容玄,咬牙切齒地道,

    “我要殺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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