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荷並不知曉淩家父子正在議論他。

    他在第二日早晨還在砸酒味,不由得感慨,這東西入口的滋味是美得很,醉起來卻實在是叫人難受。夏荷頭疼著呢,被李老太太打趣,自己垂下頭道:“母親,我錯了,我再也不敢喝了。”

    “這還差不多。”李老太太道是,“金寶昨兒個都嫌你呢。”

    夏荷把臉湊到金寶跟前,果然金寶還記得昨兒個姨姨身上那難聞的味道,張著眼睛,先是仔細盯著夏荷嗅了嗅,確認沒了那味兒了,這才伸手給抱。

    於是夏荷心滿意足地將金寶抱了起來。

    用過飯後,夏荷便道是要迴張家一趟。

    他惦記著昨兒個張十一和蘭娘的失態,不知道爹娘今日平複些了沒。想了想,覺得還是抱著金寶去比較好。有個小娃娃在,總能把大人給逗樂。

    李老太太從不拘他,徑直讓他迴去了。

    還沒到門口,夏荷卻被林嬸攔住了。

    林嬸帶著夏荷,神秘兮兮地,找了個角落,才問道是:“夫人,您昨個醉了,怎麽把李六家的那事兒給說出去了……”

    夏荷摸摸鼻子:“我昨日都幹了什麽,記不得了。”他不會是做了什麽丟人現眼的事吧。

    林嬸恨得歎了口氣,劈裏啪啦地把張家門口那事兒給倒了出來。夏荷一聽,氣得拍大腿:“她動我們家地!都是地裏討食吃的,她至於這麽做嗎!”

    “唉我的夫人,那要緊的是那一點的苗苗嗎?”林嬸道,“你這動手打了長輩,怕是要被不少人說嘴了。”

    夏荷幹咳一聲。

    林嬸還在數落道:“這長輩長輩,占了個‘長’字,便是占了理,哪怕她真動手打了你,你也不能動手啊,何況她李六家的也沒那膽子動手!”

    “都說酒壯慫人膽,我這不是醉了麽……”夏荷辯解道。

    “那也不能胡亂作為!”林嬸歎,“夫人,你要是再碰著李六家的,可得記得喊聲嬸,說兩句好話。你是咱李家的媳婦,你做不好,老爺也得受連累。老爺以後是要做官的,可得要名聲!”

    眼見著林嬸又大談起了李慕當官這事兒,夏荷隻能順著她嗯嗯啊啊了一陣,而後道是:“是是是,官太太自然要名望,所以我正趕著迴娘家呢。昨日走的時候爹娘都有心事的樣子,我得去問問,寬慰寬慰。好名聲的人,得孝順嘛。”

    林嬸心想,也有道理,於是

    就放過了夏荷,道是:“夫人慢走。”

    夏荷這一邁出家門,倒的確察覺到有不少人在指著自己竊竊私語。沒法去一一辯解,他隻能快快往張家走。張十一沒在家,蘭娘倒是在呢,見夏荷抱著小金寶來,哪裏還顧得上自家老幺,丟下手裏的掃帚,一把攔過了金寶,親熱道:“乖外孫,想死個人了!”

    夏荷早便不吃金寶的醋了,不然哪兒還能吃得過來,拾起掃帚來,接著蘭娘丟下的活計,打掃這小院子。

    蘭娘親夠了金寶,才問夏荷道:“姑爺今日一早走了?”

    “是呢,書院的一個淩先生說要收他做學生。”夏荷說道。

    “這倒是好事。”蘭娘點了點頭。

    夏荷一琢磨,挽著蘭娘的胳膊,悄悄問:“娘,我就打探下,為什麽爹爹不去科舉啊?”

    蘭娘臉色一變,道是:“咱們家連本書都買不起,考什麽科舉!”

    “可是相公說了,以爹爹的能耐,想是當年的底子紮實,不用溫習,縣試也是能中的。”夏荷說道,“再者說,咱們家買不起,相公家買得起啊,可以借嘛。”瞧蘭娘臉色又不好了,夏荷說的愈發小心翼翼。

    “陳年往事了,這不是你該打聽的。”蘭娘拍了拍夏荷的手,歎氣,“你呀,隻要做我們快活的小夏荷便是了。等過兩年……”蘭娘剛說完這四個字,立刻咬斷了話頭,頗有些意味不明地歎道,“幸好你長得比較像娘。”

    張家姐弟三個雖然性格差的頗大,模樣卻十分相似。夏荷長了張蘭娘一樣的臉,秀氣得很,不然也不能長了十五年,都沒人覺察出他其實是個男孩子。但蘭娘這一歎卻頗為莫名,夏荷沒鬧明白蘭娘為何要這麽說,再問,蘭娘卻什麽都不肯說了,隻是叮囑道:“別再同你爹提及此事了,這事兒啊,都成了他的心病了。”

    夏荷隻好點了點頭,應了下來。

    張十一這一日在地裏頭呆了許久,仿佛隻有彎著腰幹活,才能絕了他那已經斷了多年的念想。

    一迴家,見小兒一身女裝,抱著孩子,正在跟著蘭娘忙活,心底又是一痛。

    “蘭娘,你叫夏荷歇著去吧。”張十一剛一邁過門檻,便道是。

    “這孩子孝順,今日一來便幫著幹活,還沒停下呢。”蘭娘見當家的仍舊心事重重的模樣,自己的臉上勉強堆著笑,道是。

    張十一掃了一眼這院子,這本不該是他帶著自家人住的地方。又看了一

    眼夏荷,他也本不該被困在這些瑣事之間。聽了蘭娘的話,張十一非但沒覺得寬慰,反而是撐著額頭,不樂意再出聲了。

    夏荷見爹爹這樣,沒法子,隻好請出金寶來。把小娃娃舉在張十一麵前,讓他柔嫩的小臉貼著張十一的胡茬。金寶覺得紮得慌,啊啊叫了兩聲,噗地一下,吐了個奶泡出來,沾了張十一一臉口水。

    見了自家外孫黑黝黝的眼珠子,跟他那去了的母親似的,張十一不免惦念起了秋月才出生那會兒。早埋在心底的柔軟處被戳動,他把金寶抱過來,用自己幹農活幹得早已粗糙的手捏了捏金寶小手,終於露出了個笑來。

    夏荷這才鬆了一口氣。

    卻沒曾想,張十一逗完了金寶,緊接著便問夏荷道是:“昨日沒來得及考校你這兩日的功課,來。”

    夏荷張大了嘴巴,他還以為爹爹自己見了書本都傷心得不行,怎麽還有心思考自己?

    見夏荷這磨磨蹭蹭的模樣,張十一便猜到了怕他又沒好好溫書,立時怒道:“過來!”

    夏荷小步蹭過去,攬著金寶當擋箭牌,笑得討好:“爹。”

    “爹跟你說過什麽?爹是不是叫你迴去後莫偷懶,趁著腿上的傷沒好,好好用功?”張十一數落。

    夏荷忙說:“我傷好得差不多了!哪兒能總是呆在床上?爹我跟你說,我在自己院子裏種的玉米漲勢可喜人了!”

    “你給我閉嘴,我每日去東邊的地,路過李家,還能看不見你門口種的那一排?”張十一道是,“這務農,得的不過是一年的收成。讀書,才是一輩子的事!”

    “可是我讀了書作甚,又不能去科舉……”夏荷嘀咕,他著實想不通,為什麽張十一總是惦念著讓他用功、用功?明明同樣是家中女兒,大姐二姐卻識幾個字就行了。

    張十一簡直想敲開夏荷這榆木腦袋:“唉,讀書隻為了應試,那是落了下乘。爹從小便跟你說了,你性子不穩,讓你多念書、習字,是為了給你養養性子。從書裏學做人,才是頭一位的!”

    見夏荷還是油鹽不進的樣子,張十一也沒了轍:“你呀,我怎麽有你這麽個……”他立時把“兒子”兩個字吞進了肚子,隻是敲了夏荷一下。

    夏荷軟了聲,勸慰道:“爹,我這也是在做大事呀!”

    “哼,什麽大事?你還有什麽大事?不就是每日裏伺候伺候孩子、伺候伺候你那婆婆、再伺候伺候那幾塊地!”

    “我瞧著這玉米真的不錯,長得也壯實,萬一真養了出來,咱們不得總結一番該怎麽侍弄,然後先是告訴村裏人、再跟鄰村的教清楚了……最後,叫咱們整個閔朝人都知道,有這麽個好東西麽!”夏荷說。

    “哼,這還用你說?使臣將這東西從蠻子那兒帶來,皇家自然有人負責這些!”張十一打擊。

    “那不一樣,皇家才能教幾個人啊,還得咱們自己琢磨。你瞧,他們不就是把種子給丟下來,沒管了麽?”夏荷撇嘴。

    張十一本想說此事中該有什麽蹊蹺,卻又不想叫夏荷太早去接觸這些齷齪事。他見夏荷想得美,也不願打擊他了,隻丟下句:“哼,這也算大事?古人早有言,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

    “古人亦有言,民以食為天!”夏荷這念書念來的最大的本事,怕也就是跟張十一拌嘴了。

    張十一不耐煩了,趕起了人:“去去去,就你常有理!抱著金寶趕緊滾迴去,天都快黑了!”

    等把夏荷打發了,張十一坐在院子裏,沒了胃口。

    蘭娘歎道:“夫君。”這稱唿農家哪有人用,她已經許久沒這麽叫過張十一了。見張十一沒反應,她又喚了聲,“博書?”

    “已經是多久沒人這麽叫過我了……”張十一一臉倦容,擺手道,“蘭娘,是我連累了你們啊。”

    “不要這麽說。”蘭娘搖頭道,歲月和操忙在她原本年輕過的身軀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跡,這一笑,卻仍舊讓張十一記起了他們初識之時。蘭娘望著夏荷走時的路,問,“夫君,要是夏荷真的不樂意學,你也不要逼他了吧……咱們吃夠苦了,我隻想,讓冬梅、夏荷他們兩個,能好好過啊。”

    “他是我張家的兒郎,難不成,就這麽懵懵懂懂地一輩子,都不知道他祖父、他的伯伯們,含恨九泉?”張十一揉著額頭,“再者說,夏荷是個男孩兒,這事兒隻能瞞得住人一時,哪兒能瞞得住一輩子,早晚他都會知道的啊……”

    張十一心想,瞞過十八歲就好,師父說過了,隻要等夏荷滿了十八,今後的一切就順了。隻是沒曾想,夏荷這些日子抽條似的長,再瞞三年,哪裏是跟先前一般容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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