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彧說得如此正式,然其心內也並無一明確之法,隻有萬千雜亂思緒,鬱塞於胸不得解,思來想去,驀然想起那將世事人心洞若觀火的少年,稍作猶豫,便與黎青兩人便衣打扮,一路向這孟宅而來。

    肖彧沉吟了半晌,終是決定開門見山地道:“孟大夫可知最近朝堂上的一件大事?”

    少年挑了挑眉,似是略一思索,而後答道:“孟某一向不關心廟堂之事,不知閣下所指究竟是哪件,不過近日裏倒見不少上門求診的年輕士子口中有所抱怨絮語,似是那三年大比的定製科舉被推遲了?”

    肖彧點了點頭,肅然道:“正是此事。”

    科考被推遲雖然並不是無此前例,但那也是在戰亂等特殊年代,尋常太平歲月,斷然不會輕易有此事出現。

    尤其是在本朝以推崇文士、收攏天下士子的國策下。

    然此次科考推遲之事其實也並非毫無預兆,早在這近兩年來,今上便懶怠朝政,隻於修道長生、大興土木上有所興趣。今年科考將至,更不知聽了什麽人的讒言,所幸將科考三年一開科的定製改為六年一次,硬生生蹉跎了多少士子書生的大好年華。

    乃至此次趕考書生中間甚至悄然醞釀了一股憤懣情緒,彼此之間誦詩唱樂,發泄不滿,煽動勾連,頗有風雨欲來之勢。

    關乎此事,今上的昏庸是一方麵,此事背後的推手卻又是另一方麵。

    鼓動今上推延科考的並非什麽身居要職、威勢滔天的權臣,卻是一位名不見經傳的小官,要說此等官員平日上達聖聽都是一件難事,可此次居然能夠毫無阻攔地直達內閣中樞,又進了今上的耳朵,最後終成定局,其中種種關竅勾結必然另有名堂。

    從他掌握的情勢來看,也確實如此。

    上自內閣,下自朝中某些大小官員,不但彼此結黨營私已成風,而且相互之間上行下效,敗壞綱紀,頹唐政務,於京城各個衙門內走動,便隨處可見政務堆積如山,官員精神萎靡,不可謂不是烏煙瘴氣、一派混亂。

    他身為當朝太子,對今上的行為不敢苟同,卻也不能直麵頂撞,隻這一年來都在動用手中勢力暗暗清理朝政、肅清朝綱,早期頗有成效,然可惜他手中勢力尚且單薄,行動之中總遇到一股莫名阻力。

    似乎在人為力量之上,還淩駕有另一種不可名狀、難以言喻的超然力量,被這些朝臣所用,以此掩人耳目,左右聖聽,擴大勢力。

    終至

    於今日獨霸朝堂、左右政局之境地。

    肖彧想到此,微眯了眯眼,道:“在下察覺此事另有隱情,而且仿佛與孟大夫有關。”

    “哦?”孟珩興味一笑,正眼打量了對方幾番,見其神色認真,並無懷疑或是試探之色,便也耐心問道:“此話怎講?”

    肖彧笑了笑,道:“孟大夫一向於朝局無涉,在下心內已是了然。孟大夫與朝中大臣結交向來從心所欲,隻是君子之交,並無相互勾涉,然而孟大夫某些無心之舉,卻是恰好正中關竅。”

    說到這裏,青年那俊朗的眉目間波光微漾,笑意輕淺,道:“正所謂‘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孟大夫為人如高山明月,所來往的朝臣也都清明正直,並無不妥之處。可這也正是此事的一個關節點。”

    孟珩忍不住抬眸覷了嘴角噙笑的青年一眼,斟了滿滿一盞茶遞過去,挑了挑眉梢,涼涼道:“閣下有話直說便是,大可不必如此恭維孟某,孟某是何等模樣,自己心裏還是清楚的。清風明月那一套,孟某隻知夜夜都有,人人可賞,究竟有甚稀奇,卻是不解,閣下還是拿它恭維他人吧。”說話間便把那盞茶遞到青年手上。

    肖彧見少年竟如此直言不諱,非但寵辱不驚,更把那天下士子拿之標榜自己的君子之風、明月清風之品嗤之以鼻,不由忍俊不禁、朗聲大笑,笑罷雙手捧過少年親奉的茶盞舉至唇邊,大口飲下,然茶入喉間,卻驀然一愣,猶豫之間更是冷不防地嗆入肺腑,便是一陣驚天動地的咳嗽。

    原來少年府上的下人本就寥寥無幾,眼下羅雲退下,幾人光顧談話,無人溫茶,那茶水早已涼透,在這深秋時節冷冰冰的,堪比井水,猛然間灌了這麽一大口,簡直猶如當頭棒喝,涼入心底。

    眼下嗆入肺裏,滋味更是難言。

    肖彧一麵被黎青手忙腳亂地捶著背,一麵以巾帕掩口,形容好不狼狽,與剛剛那談笑風生、彬彬文質的模樣相去甚遠。

    少年不由得一陣大笑,邊笑邊說:“想不到溫文爾雅的皇子殿下也有如此狼狽之態,孟某今日得以一見,真是何其有幸。”

    少年說著,那眉眼間都盛滿了盈盈笑意和那毫不掩飾的調侃味道,卻恍然間使得那被易容草藥修飾過的眉目添了幾分熠熠光彩。

    肖彧一怔,半是赧然半是慷慨地一笑,勉強收住咳嗽之意,啞聲道:“是在下失禮,讓孟大夫見笑了。”

    背後黎青黑著一張臉,似對少年如此的待客之法心

    有不滿,然看到自家主子這麽大度,也隻好強忍著沉默不語。

    卻見孟珩薄唇一勾,淡然道:“閣下之意,孟某已明白了幾分。孟某雖不關心朝局變化,自己的事卻不會含糊。閣下既說事關孟某,又說到與孟某相交之官員皆正直清白,言下之意,豈非是那與孟某未相交過的官員都有不清不白之處?嗯,大概這‘不清不白’之處便是與此次科舉推遲有關?”

    少年一邊怡然自若地分析,一邊繼續一針見血地道:“然而孟某與各位朝臣相交來往之事,多隻見於診治人心、出售藥材或是……”少年稍一停頓,黠然一笑、意味深長地壓低了聲音,道:“驅邪捉妖。”

    “難道如今之朝堂竟與那妖魔歪道糾纏不清?”

    孟珩眼眸微眯,詰問道。

    他偶爾也聽過府尹大人似是不小心漏言當今聖上隻沉迷尋仙問道,卻不理朝政。然而自他來到這個時空,妖魔鬼怪見了不少,真正能夠除魔衛道的道士卻是不曾見過。

    況且,他也有所察覺,那些個妖精鬼怪相比於普通人家,更愛纏上這些高官大戶。

    其中有些深受其害,曾邀孟珩上門相助,然而另有一些,卻難保沒有與那妖怪沆瀣一氣的。

    想到此,他驀然憶起幾日前去的吳有貞府上,似乎也有一股不同尋常的妖異之氣。

    肖彧聽得少年如此說,不由心下一凜,沉聲道:“孟大夫竟也如此認為。雖則此事駭人聽聞,叫人難以置信,可在下這一年來明察暗訪,雖未握住實柄,可也確實發現異樣之處,隻是究竟未知那等異類到底是如何作亂的。”

    說話間一副愁眉不展、凝重深沉的模樣。

    孟珩覷著青年此副表情,薄唇略彎,不由譏笑道:“這又有甚難以置信的?你眼中未見,不等於世上沒有。”語罷又陰惻惻一笑,幽幽道:“再說這妖魔鬼怪的行事作風,還能有哪般花樣?無非是以色惑人、吃人喝血,或是惑人心智、包皮抽髓,哦對了,更有可能奪其人皮,取而代之,說不定某位儒雅穩重的高士名臣,內裏已經換了副芯了。”

    孟珩語氣輕快,眼眸輕眯,仿佛他口中說的並非此等血腥沉重之事,而隻不過是家長裏短、談笑風生。

    一直在旁沉默靜聽的黎青已感到後脊梁骨唿唿發涼,他忍不住往身後看了一眼,雖然空無一物,卻更感幽邃蒼涼,不由攏了攏身上前襟,拿眼神不斷瞟著自家主子。

    卻見青年麵色如常,不動如

    鍾,絲毫未有動搖,隻麵色肅然,對少年問道:“這麽說來,孟大夫非但能夠驅邪捉妖,更對著妖魔之事知之甚詳?”

    孟珩一挑眉梢,不在意地道:“略知一二。”

    肖彧這才慨然輕笑道:“看來在下今日果然沒有來錯。”語罷他微壓低了聲音,道:“孟大夫既能洞察人心、辨魔識妖,又常於各位朝臣家中走動,不知可否幫在下一個忙?”

    少年卻看也不看他一眼,隻語無波瀾地道:“幫忙可以,隻不過這價錢卻是要先說好。”

    而後眉梢略挑,黠然一笑道:“這也是事先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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