犁開山迴到了紅河市。幾天來,心情好像懸垂著一塊塊烏雲的天空,鬱悶得很。他沒想到自己滿腦子的想法,在羊副書記的和風細雨中,在羊副書記的諄諄教誨中,潰不成軍了。他更沒想到羊副書記與曉書記是那麽的配合默契,他們就像如來佛,任孫悟空一個跟頭怎麽十萬八千裏,也栽不過如來佛的手掌心。他拉開自己的手提包,裏麵躺著一疊沉甸甸的材料。他麵對這些材料,如麵對一座座高山,壓著他透不過氣來;如麵對一隻隻猛虎,逼著他生死決戰。那一堆材料,猶如一堆火苗燃燒著他的心,快把他燒幹風化了。難道省裏工程我們就不應該查處有關問題?就可以迴避矛盾?不了了之?對群眾的舉報就能那麽心安理得?坦然自如?他卻做不到,是修養不夠?是神經過敏?是好管閑事?是權欲過剩?總之,他一連失眠了好幾個晚上,他為無法向老百姓交待而失眠,他為無辜者受害而失眠,他為違法者消遙法外而失眠。他甚至感到很痛苦,難道真是自己把自己逼到了這個份上?難道真是自己多表了態?多管閑事?好表現自己?想出人頭地?是自己給自己結了死結?他越想越可怕,就自問:“開山同誌呀,如果別人不理解你,你能自己理解自己嗎?你可是一個農民的後代,是一個烈士的遺孤,是一位將軍的希望啊。”想著想著,犁開山把心橫下了,就什麽都不怕了。他麵對那一疊疊群眾來信,就仿佛麵對那一座座即將爆發的火山口……

    黑石鄉羅漢組的移民安置款到位了,移民新村建起來了。在國慶節的前夕,犁開山收到了一封感謝信。信的主要內容除了空洞的共產黨好、社會主義好、市政府好以外,大部分感謝的話都是寫給犁市長的。

    信中,移民寫來了他們新編的上梁詞,說:“清早起,把歌唱,十裏聽見鐵錘響。走在外麵一打望,正是移民起華堂。地盤好又好,坐南朝北正當陽,雞肥豬旺牛兒壯。吃水不忘挖井人,吃杯美酒天地長,鄰裏和睦子孫強。上一步,新家鄉,文武百官一起出,金桂月斧兩麵吊;上二步,二朵花,金花朵朵進農家;上三步,降三星,福祿壽禧喜盈盈;上四步,四麵穩,四季發財謝東君;上五步,紅五星,五子登科大學生;上六步,達六合,家家戶戶六六順;上七步,七杯美酒甜人心;上八步,吃過八福拜八壽;上九步,腳踏九步九,榮華富貴享不盡;上十步,月團圓,百事順通拋梁粑,前拋八步朝陽水,後拋八步水朝陽,左拋青龍高萬丈,右拋白虎把頭揚,東拋穀滿倉,南拋果飄香,西拋金滿地,北拋狀元郎。梁粑拋完來下梁,下一步,一步停,開國出了個毛澤東,領導人民得翻身;下二步,二步停,改革出了個鄧小平,責任到戶百業興;下三步,三個代表新,高瞻遠矚江澤民,國富民強豔陽春;下四步,仔細聽,紅河來了個年輕人,西邊喳喳喜鵲叫,東邊朵朵起祥雲……”

    犁開山捧著這封感謝信,心中卻不是滋味。當他讀到:“沒有犁市長,就沒有我們移民的安居樂業”時,他的背上象有誰突然給他刺了一下。犁開山凝望著這封感謝信,又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他想我們的老百姓是多麽艱苦、樸實,又是多麽的安然、愚憨。老百姓隻要得到他們應該得到的那部分,就心滿意足了,高興得唱起了上梁歌,他們從來沒有過多的奢求。麵對感謝信,犁開山高興不起來。他想感謝信的背後還有舉報信。舉報信張著血盆大口,隨時都有把他吞下去的危險。這20萬元是市政府給羅漢組移民的補貼。那還有省裏下撥的20萬元呢?難道那20萬元到了黑石鄉就不翼而飛了?隻要任何有點頭腦的人都會察覺這中間的漏洞,但就是沒人去想去問去查,難道我們都成了聾子、啞巴?難道盧品的思路就百分之百的正確?犁開山百思不得其解。這封感謝信,《紅河日報》也收到了,社長請示宣傳部長和盧品,都同意發表,其作用是顯而易見的,正麵導向,鼓舞人心。社長把電話打給犁開山時,犁開山說:“你們都清樣了,還給我通什麽氣?”話裏有氣了,是明顯的火氣。社長說:“隻所以要給你通氣,就考慮到了這項工作的嚴肅性,我還是比較慎重的。”犁開山當即就要社長把那稿子撤了下來。

    一天夜裏,犁開山做了一個夢。夢中,他反複展讀移民感謝信,那信箋上怎麽就映現出了一疊疊鈔票,這鈔票瞬間變成了一疊疊桑葉,那桑葉上就躺下了一隻又一隻胖乎乎的蠶寶寶……當他再一次拿出一疊材料,手摸上去就有一種灼疼的感覺,他的眼前又出現了無數幅畫麵:民工們在日曬雨淋中苦苦勞作、鑿石打夯的背影;一群包工頭吃喝玩耍,一擲千金的浪笑;盧品、曉明等對問題的輕描淡寫;羊副書記對他語重心長、苦口婆心的教誨……當他疊起材料藏進抽屜的那一瞬間,他的麵前又飛出了那群五彩繽紛的蠶蛾,接下來是一串叮當叮當響的鐐銬聲,劃過一方黑色的空洞。犁開山發出了一聲沉重的歎息,茫然了,急切地唿喚蠶蛾王的出現,來營救自己,可是,那隻蠶娥王卻再也沒有出現。他的身子隻是無依無靠地滑向無邊的黑暗。在這無邊無際的黑暗中,犁開山狂唿怒吼起來:我們不能利用、欺騙善良的老百姓!老百姓是我們的衣食父母!犁開山被自己的狂唿怒吼驚醒了,額頭上冒出了細細的汗水。他揉揉雙眼,捏捏四肢,摸摸心髒,一切都是完好的。可是他體內流動著的先烈的熱血像烈火一樣燃燒起來了,燃燒著這個惡夢,燃燒著他的靈魂。

    紅河汛期已過,建設集團擇定吉日,實行大壩截流。

    截流成功。紅河電視台、《紅河日報》對截流過程和場麵作了詳細報道。曉明在截流現場的講話,氣勢恢宏,底氣十足,在電視台播放後,掀起了紅河秋冬水利建設的熱潮,進一步鼓舞了全市人民大幹快上的鬥誌。

    電視上連續好幾個星期都在播放電站截流的動人場麵。曉明紅光滿麵,臉上總是春意盎然。截流形式簡潔,氣氛熱烈,那種氣氛來自每一個參加者的眼中,手上,車上,甚至來自建設者的每一個毛孔。曉明講話結束後,馬鞍形的山穀裏,幾十麵紅旗迎風鼓蕩,朝著一個方向,形成了一股強大的力量。轟隆隆的截流聲,填滿了整個峽穀,工人們在狂唿!填石聲在怒吼!成功了!成功了!聲音響徹雲霄,迴蕩山穀。曉明,盧品,犁開山都不同層次的激動了,又都在不同層次的憧憬未來。將來的紅河,誰主沉浮?這是一句意味深長的話。

    一個小時,兩個小時,三個小時,紅河水平平靜靜,躺在了那條長長深深的峽穀裏,就像一位剛剛做愛的風塵女子,享受了高潮,靜靜地躺在了一個野男人的臂彎裏……

    犁開山看著這大壩截流的電視場麵,心情再也激不起波瀾了。

    大壩截流合閘之後,犁開山又陸陸續續收到了幾封告狀信。這些信都是複印的。犁開山判斷這些材料已有無數份飛往了有關單位和各級領導手中。這些材料,仍然保留著未解決的老問題,又增加了一些新問題。犁開山這次沒有把這些材料塞進手提包,而是在材料上簽了一行字:“請市政府辦轉有關部門盡快處理,勿誤重點工程建設。”右下角署名“犁開山”,三個字占去了一個角,從筆跡上可以看得出那落筆的千鈞之勢可謂勢如破竹,不,可謂勢如劈山!簽完字,他顯得有些心力憔悴,他難以想象這幾份複印材料會有什麽結果。麵對紅河的權力格局,他都顯得一籌莫展,軟弱無力,像得了一場軟骨病了,更何況幾張白紙黑字的唿聲,又能起多大作用呢?簽完字,他又想,難道這就是老百姓期望的結果嗎?難道這就是自己所謂走向成熟的人生態度嗎?簽完字,犁開山反覺心中空空,無所適從。他自己問自己,犁開山三個字能起作用嗎?這就是自己慢慢學會的辦事方法嗎?字是簽了,但這字的命運就不得而知了,也許這字對它所旅行的部門不會構成任何壓力,可這字卻對犁開山自己增加了無形的壓力。這三個字就像三座大山擠壓而來,他自己都無法抵禦了。這壓力來自哪裏?是來自空洞強大的組織?還是來自自己拳拳之心?突然間,他再一次掉進了茫然情緒的無底洞。那隻蠶蛾王的誕生,那個痛苦的誕生過程,折磨得他痛不欲生。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市長死亡之迷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李文鋒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李文鋒並收藏市長死亡之迷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