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犁開山來到紅木坪鄉逐村召開村民動員會,動員他們接納杉木凹鄉與小溪鄉的三千移民。移民工作是否順利,移民是否安置妥當,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接納移民的鄉村的態度和熱情。這個工作做得好,移民就會心情暢快,否則會給移民背井離鄉的感覺,那移民工作就難開展了。犁開山原來在省裏大型水利工程建設中遇到過此類情況,有些經驗教訓,所不同的是,過去他是一個目睹者,這次卻是一個組織實踐者。

    犁開山來到紅木坪鄉政府,他與市移民辦馬主任、冉小玉、鄉裏領導商量,動員會從新屋村開始,把新屋村當作試點村來抓。

    這個村人少地廣,經濟落後,但開發潛力很大,離到城較近。特別是縣開發辦近兩年到該村扶貧,辦了不少實事。村裏公路、人飲、電網等基礎設施建設以及農民生產生活條件得到了改善,農民生活、健康、文化水平得到了提高。這給移民工作提供了一個良好的基礎條件。該村原村部房產實行承包責任製時賣給了一戶人家,現在扶貧工作組正在新修一個村部。村部是公家的,修到離誰家近的地方都達不成協議,村民大會就把村部選址定在了一個前不著村,後不巴店的半山坡上。新村部雖未完工,但黨員會還是定在了新村部開。新屋村組長、黨員以上的幹部會召開的那天的晚上,大家等來了最遠的一個老黨員已快零點了。覃支書有些不好意思,說農村的黨員就這麽點覺悟,犁市長您多擔待點。犁開山一行克服著疲勞和倦意,耐心等待,沒有絲毫責怪村支書的意思。覃支書就更加不好意思起來,暗暗的下決心,既要把這個會開好,也要把上麵布置的任務落實好。

    覃支書要村長主持會議。村長哼哼兩聲有點不願意,覃支書說:“你還是主持一下,今天這麽多領導到這,還是搞正規點。你有麽子意見下次生活會我倆再交換。”村長說:“那好吧,我主持,下麵請覃書記講話。”覃支書向大家介紹了犁市長、馬主任、冉縣長和覃秘書等市縣領導。到會的五十多人拍起一陣掌聲。覃支書清清噪門,正欲說話,掛在樹枝上的電燈突然熄了。夏天的山村,白天雖熱,但夜晚涼爽宜人。有三五個黨員把坐著的岩板移動聚在一起,開始找木工遺留下來的一些鋸木屑、刨花來燒,一來可以驅蚊,二來可以取暖,他們一邊操作,一邊把頭歪向覃支書。突然,會場上的電燈熄了。覃支書就站起來茫然四顧,爾後大聲喊:“小美,小美,你看電燈怎麽熄了。”小美是年初才換上來的村秘書,縣農校財會班畢業的。小美走過去看電燈泡,縣開發辦扶貧工作隊員湊上去哢嚓一下打燃了打火機,小美搖動燈泡,看是不是鎢絲斷了。小美站在一個石頭上,看了看,說:“好的。”就下來了。小美順電線排查,碰上去,電燈亮了一下又熄了。有年輕的黨員就說,怎麽搞的,社會主義連個電燈都不亮。“好了,好了,是插頭脫了。”小美驚喜的說。旁邊有人笑,小美的一句正經話,被旁人一笑,就有了笑意,大家都笑起來,像早晨起來餓著搶食的一群小豬崽的聲音,混雜在一起,幸好小美是紅花閨女,大家笑笑也就算了,沒往深處講,但意思大家都曉得,是到那個地方去了,農村嘛,也就那麽點樂頭。那邊覃支書開始說話了,叫烤火的坐攏來一點,等會市長、縣長、主任要講話,又叫小美把插頭掛高一點,以免再被人踩熄電燈,又叫那幾個烤火的別燒木頭,說那是修村部的窗葉子。覃支書說著,偶一抬頭,驚喜了,就叫各位黨員,抬頭看月亮。他說:“同誌們,黨員們,今天犁市長一行來我們村坐鎮指揮,月亮好圓好亮。”眾人抬頭看天上。仿佛一支百瓦的電燈泡高高的掛在天上。組長中有位年輕的後生,笑哈哈的說:“搞了半天,還是支書高明,我們隻看到褲襠裏那兩個卵子摔,支書卻看到了天上的月亮。”那後生身旁正有一對蛐蛐打架鳴叫,一雙戲耍小兒撲了過去,在一蓬草叢中,把月光揉碎了。旁邊的火苗也燒得辟辟叭叭的竄得一兩人多高了。

    覃支書繼續說:“今天要討論的事,也不是一件小事,但也就那麽點事,大家都知道了,共產黨員的心裏就像天上那個月亮亮堂堂的,不要給市裏縣裏鄉裏領導抹黑。下麵就請犁市長講話。”犁開山看看手表已是轉鍾了。天上那輪月亮不知什麽時候已鑽進了厚厚的雲層。那顆樹上掛著的25瓦電燈泡,散發出昏黃的燈光,燈光的周圍飛舞著密密麻麻的蛾子。幾位老黨員湊在一起,像一堆黑影,耐心等著會議開始,其他的同誌,有的鼾聲如雷,有的在旁邊走來走去,踩著自己的影子玩,聽說市長講話,就迴到了座位。覃支書走向鼾聲,扯起了他們的耳朵,每人塞過去一匹葉子煙,他們揉起眼睛,重又換發出抖數的精神。因為他們很少聽到大官來講話,平常村幹部開會,打打瞌睡,醒後問一句:“搞完了?”旁邊人說:“搞完了。”但會後幹些什麽,卻是一片空白了。覃支書很難為情地對犁開山說:“犁市長,這些年來,黨員都懶散慣了,農民不懂規矩,請領導批評。”犁開山說:“今天來這麽齊,很不簡單嗬。”覃支書說:“平常沒有這麽齊,頂多來三分之一就不錯了。”

    “那今天是為什麽?”犁開山親切的問。

    “今天是打市長的牌子。”覃支書實話實說。

    “哎呀,我這塊牌子還管用呀。”幾句簡單的對話,在坐的黨員們都聽見了,大夥鴉雀無聲了,他們被犁開山平易近人的態度和耐心折服了。犁開山剛開口說話時,底下又有人輕聲說了句,看來老百姓傳說犁市長是好人名不虛傳,就憑他陪我們這些大老粗坐上個半夜都很了不起。犁開山朝講話處望了一眼,停頓了一下,會場上就靜了下來。

    刹時蛐蛐和青蛙的叫聲就如田野交響曲般此起彼伏,那堆柴火仍然是啪啪的炸得很響亮,一串一串火星不時撒上了天空。村支書又喊了一句:“叫你們別燒了,別燒了,你們怎麽不聽?”語氣裏有了命令的意思。

    在村部對麵的山頂上,月亮正好出了雲層,圓圓的,有點長毛,照亮了山頂,未照亮山腳。這時,從山腳那團黑霧的虛空中,傳來了一曲二胡聲,又一曲嗩呐聲,象鬼哭狼嚎般地令人發抖。此時,平時最不愛說話的村長卻自言自語起來,說:“嗯,這可憐的老頭兒,年輕時跟個唱陽戲的妹子跑了,迴來就瘋癲了,每到有月亮照過那山頂時,他總要自拉自吹一曲誰也聽不懂的調子。”

    村長的資曆比覃支書老,一屁股踏著新屋村是很少隨便講話的,一講話就是要作數的,因為村長姓劉,是這個村的大姓。本來劉姓人是要當村支書的,因為劉姓內訌,誰當支書誰都不服氣,結果,支書的重任落在了覃姓這個單家獨姓的頭上。後來劉姓人說,我們再怎麽扯皮,村長的位子再也不能落到別姓頭上去了。支書是個軟柿子,到時還不是看我們劉家的。劉姓選劉村長,就因為他輩份大,壓得住台。劉村長自言自語,說起那老頭兒,旁邊就有人騷動起來。犁開山事先對劉村長有所了解,不忙講話了,他順口問起那老頭兒是怎麽迴事。劉村長說:“不瞞您市長說,他還真是我們村裏的一種文化呢。聽說湘西鳳凰的癲子都會琴棋書畫,吹拉彈唱,活蹦亂跳的,那是藝術型的癲子。“戰場崗”的癲子都是戴的軍帽穿的軍裝,腰插木槍的家夥,那是軍人式的癲子。但我們村的這個癲子,卻與他們不同,他不光能文能武,吹拉彈唱,他還會看相算命,身邊有一幫子追隨者,很有號召力,如果他平常不犯癲的話,村長的事就是他的了,這次移民恐怕還得用用他。可他就是要人民幣。”覃支書聽劉村長有點燒野火了,就說:“他爺,還是聽犁市長講正經話吧,閑話少說,要扯卵談,會後再扯。”犁開山說:“聽村主任講完,這也是民情嘛。”劉村長就說要用用那癲子的號召力,覃支書把這個話題接過來,說:“你村長不會忘記前幾年那件事吧,你不是主張利用他幫助發動大家種地膜玉米嗎?結果怎麽樣?那次,癲子把上級政府投資給我村的幾百斤塑料地膜剪得粉碎,他高唱著婚禮進行曲,把那碎膜拋向天空,然後鑽進去,當起了新郎。”劉村長說:“那都是你們不聽我的安排的結果,你也不要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你不信,我可以跟你打賭,這次還真要他這個風水先生出麵。”犁開山聽出了點眉目,生怕支書與村長爭論起來,就提高嗓音講話了。

    犁開山從老百姓的日常生活,講到對國家的貢獻,從紅河曆史水患,講到現實治理意義,從群眾熱切盼望,講到過來的治理思路問題,從上級領導的關懷,講到目前的組織實施工作,他的講話實實在在,有理有據,深入淺出,深深吸引了大家。漸漸地犁開山進入到了一種最佳境界。他原本隻想作一個拋磚引玉式的簡短發言,把時間留給其他同誌多講些具體政策的,可是講著講著,他被全體黨員組長們的掌聲激起了一個高潮又一個高潮。最後,犁開山說:“全體黨員同誌們,等我開完了其它幾個村的黨員組長會後,我再來新屋村看各位的行動,現在我拜托各位先做群眾的思想工作,開好群眾會。我堅信各位的思想境界是高的、發動能力是強的,是能夠完成這一光榮任務的。當然,在這裏我也跟大家表個態,任務交給大家,隻要有利於移民工作的開展,辦法由你們想。作為示點村,一是要帶頭,二是要出經驗。”

    犁開山講完,一位老黨員說:“累四髒(犁市長),泥(您)放心,我的黨齡已有45年了,黨叫幹啥,咱幹啥。”接著有好幾名老黨員都紛紛表了態,說:“請四尾、四真虎(市委、市政府)放心,我們黨員一定起帶頭作用。接納移民,建設新村。”有個別組長原準備在會上提要求放屁的,但在黨員們的積極態度中不好意思放屁了。犁開山一行被黨員們的情緒感染了,此時說任何話都是多餘的了。覃支書也沒想到今天的會開得這麽成功,他更沒想到劉村長還按他的要求主持完了會議,還破例沒講風諒話,這讓他感激不盡。在這個會上,也有一言不發的黨員和組長,村支書就吃不準了,但發言的這層人中,也有個別人肯定是講的反話,事後,當鬧的,他們還會鬧,這些人他是了解的,坎上坎下的幾個人,幾雙筷子幾個碗,那個不曉得?今天這個會隻所以開得成功,成功就成功在村長今天的態度讓他放了七八份心。權衡了再三,覃支書還是代表全村,果斷地表了硬態。最後,犁開山親自說拜托覃支書和劉村長的話了,令在場的所有與會者都十分感動。

    散會時,已是轉鍾三點多了。天上的明月時隱時現,大家感到身上有點涼,因為新屋村的幾座山崗起霧了。這麽大的霧,明天一定是個大睛天。

    事情果如劉村長所料,新屋村第二天,就有很多人聚集在那個半夜拉二胡的老癲子家裏,他們告訴老癲子,說這迴紅木坪鄉拐(背時)了,要按插三千移民,到時,我們隻有啃地皮,吃屎,啃地皮還沒地方站,吃屎還沒人屙。老癲子更是神神秘秘的說:“巴掌大塊地方,來那麽多人,風水就沒啦。”這句話不得了,“風水就沒啦。”這句話引起了群眾的共鳴,大家在那裏一個勁的說:“我們堅決不答應。”第二天,是個大晴天,可老百姓聽到“風水就沒啦”的話,心裏頭人人下起了雨。

    新屋村的工作陷入了僵局,政府幹部和村幹部都有了畏難情緒。鄉幹部說,昨天會上黨員都同意了。老百姓說,黨員同意是他們的事,我們又不是黨員,要移移到你們政府去,反正政府貪官多的是,養幾個老百姓莫幹不得?這事也有黨員摻和進去了,耍了群眾的尾巴,叫起來了。他們竄通了三條理由,不同意接納,就是不同意。一是政府講話,從來就沒算過數。二是子孫後代,會罵我們,罵我們這些祖宗是王八蛋。寧借一鬥,莫添一口。三是移過來的人,最野蠻,縣裏原來有現成的例子,一搞就扯皮打架,因風作邪,不好惹的。

    犁開山得知事情的原委後,與工作組的認識不同,他說:“鬧得越兇,觸動越大。”犁開山下了死命令,千萬不要和群眾作對,要盡最大的可能減少和群眾的對抗情緒,要把思想工作做細,做到位,做紮實,一把鑰匙開一把鎖。犁開山想起了那天夜裏的二胡聲和劉村長的“癲子論”。犁開山跟鄉裏領導通了一個氣,要他們遇事多和村長商量商量,農村工作有的可以霸點把點蠻,但有的工作是一點蠻都不能霸的,要學會對症下藥,心病用心藥。鄉裏領導明白了,心想這上麵的領導對農村工作各人都有一套。鄉幹部和村幹部重新坐下來,分析了群眾思想根源,采取了各個擊破的策略,劉村長出麵了,果然奏效。一家一家的做工作,一個人一個人的瓦解他們內心的堤防,收拾他們內心的惡魔,攻克他們內心的堡壘,結果,工作組的工作,大獲全勝,寸土不讓的村民,已是土崩瓦解,潰不成軍了。示點工作,算是成功了,鄉政府委托鄉文化站的專幹給老癲子送去了一把嶄新的二胡和一把金光閃閃的鎖呐,告訴他,移民過來後,要他領頭搞個業餘宣傳隊。老癲子感受到了政府的溫暖,用他的話說,政府不是空的,是實的,是一把二胡和一把鎖呐。老癲子拿起文化專幹送來的二胡,立馬拉了起來,先是《賽馬》,後來就拉了一曲,他自己寫的曲子,哀傷的長音中混雜著喜慶的短促。

    層層發動,教育感化,和風細雨的思想工作,解決了大部分移民和接納移民村的思想問題,但有少數群眾,還是一時想不通。說什麽“移民移民,背井離鄉,討米逃荒。生不作強盜,死不離故土。”說什麽“寸土不讓,要讓寸土,砍我腦殼。”犁開山深知要做好這一少部分人的工作是十分艱難的。犁開山接受了馬主任和冉小玉及部分基層幹部的建議,以思想政治工作為主,輔之以行政命令來推動移民安置工作。市委市政府通過幾上幾下,關於移民安置的總體方案已下發了文件,文件中有一條,即:若不願搬遷的移民者,後果自負;若不願意接納移民者,采取強製措施,把土地、山林劃歸新移民。這一招果然見效,大部分中間分子基本上順應了文件精神。

    移民中大部分群眾還是顧大局的,其中還有部分群眾與搬遷者是親屬關係,有很多協調工作他們內部就自行解決了。但也有少數人提出了很多具體要求,說出了許多擔心,認為人平補償少了,標準低了。老百姓擔心移民過來後,有些政策兌不了現,怕土地少,山場少,養活不了那麽多人,特別是對辦企業的問題,有許多擔心。犁開山還收到了少數黨員給他的一封信:一是擔心政府走紅河渠、紅河壩的老路,哄騙群眾,勞民傷財;二是希望犁市長肩膀要硬起來,隻要是真心為民辦事,老百姓是要挑大梁的,上麵就是強製執行文件政策,老百姓也會理解。梨開山看得心裏一驚一喜,一冷一熱,心中揣摸,這紅河市的人民有一股潛在的能量,在衝擊著政府的某種觀念某些作法。犁開山要移民辦對前段工作作個小結。馬主任就小結了,肯定了成績,也分析了潛在的一些隱患問題,要求有任務的鄉鎮必須精誠團結,互相配合,繼續做好移民思想工作,對個別思想頑固不化者要采取新屋村的作法,一把鑰匙開一把鎖,對症下藥,真正把思想工作做紮實,做通,千方百計解決好移民的土地和各種後顧之憂,同時抓好小城鎮、經濟發展這兩項相互依存的重要工作,讓移民到新村後有一個賓至如歸的家園感。這個小結市政府發了通報,盡快統一了紅河上下的思想,提高了認識,為“移民新村工程”吹起了衝鋒號。

    六月下旬,犁開山接到省委組織部通知,要求他到中央黨校青幹班學習一年。曉明找犁開山正式談話以後,犁開山把手頭上的工作給盧品作了交接,就走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市長死亡之迷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李文鋒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李文鋒並收藏市長死亡之迷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