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德琳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或者她知道,她隻是因為太過於恐懼而無法記起那個晚上的事情。


    那一整天都不順利,中午的時候那位尊貴的先生,她的導師紮克帶她去了那家高級的法國餐廳,那是瑪德琳這一輩子都未曾想過自己會進入的地方。盡管她骨子裏愛著那個地方,無數次她經過那家餐廳的門口,隔著小小的方形手工玻璃看著裏頭微微變形的人影,若是有人恰巧在那個時候出來的話,那種幹淨芬芳的氣息會順著人們走動時帶起的氣流彌漫出來。


    如果瑪德琳是買火柴的小姑娘那麽這家餐廳就是她的火雞,她的夢想之地,她在現實中知道的天堂。


    她從未跟其他人提過自己內心的渴望,她知道那些人的嘲笑會是怎麽樣的——直到她加入了降臨派。教會給了她安心而溫馨的家,還有她那些同樣飽受折磨的姐妹們,她在這裏徹底地找到了歸宿。在一次互助會上,她小聲地描述了這家餐廳,玻璃門後麵帶著黑色領結的消瘦侍女,那些她聽不懂的語言,門口擺放的新鮮的香檳色玫瑰……紮拉·巴裏克牧師恰好主持了那一次的互助會。


    她與為他奉獻了幾次身體,好證明自己是從心靈到身體都已經做好了準備,她會是天使最為謙卑和忠誠的仆人,也會用盡全力洗刷自己的罪孽。終於,她的努力得到了迴報,她比庇護所裏所有其他女性都要更早地結束觀察期。


    (盡管這麽說有一些不敬,但沒有人能否認觀察期的難熬:她們必須通過禁食和禁水來排出自己身體裏的汙垢,那些汙垢在漫長的歲月裏完全入侵了她們的身體以至於排走她們之後生理上會格外的痛苦,而這痛苦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是對她們堅貞靈魂的考驗。不過熬過這個時期之後一切都會好起來,她們會通過唿吸聖潔空氣來進行身體的自我修複,有一些人甚至會在這個過程中接受到光之子的一些啟示和聖潔征兆——唯一的痛苦在於那些銀色的壓縮空氣罐價格的昂貴——瑪德琳甚至不得不增加了接待客人的頻率好得到更多的修複)。


    成為正式的教徒之後,便是她的救贖的開始,她會得到免費的祈福,也可以參加更高級別的彌撒……


    而作為成為正式教徒的慶祝,紮拉·巴裏克將她帶到了她夢想中的這間餐廳,盡管為了晚上的受洗會瑪德琳還處於五天的禁食期,不過牧師為她做的這一切已經足夠讓她感到感激了——更何況他還非常親切地允許她帶上伊莎。


    哦,多麽幸福的小女孩,瑪德琳甚至都要嫉妒自己的女兒了,她在這個伊莎這個年紀還在被自己的父親和哥哥們毒打呢,而伊莎已經能夠端端正正地坐在那張漂亮的小椅子上,與尊貴的牧師一同共進午餐。


    瑪德琳忍不住在廁所裏哭了一會兒,但是她哭不出什麽眼淚,隻覺得鼻子和眼睛都像是被火燒過似的疼,於是她又迴到了餐廳。


    再然後她就見到了那個恐怖而惡心的男人,那個“海倫”。


    瑪德琳有無數個客人曾經在她的身體上流著口水談論著他,哦,那個漂亮男孩,那張可愛的臉。


    很顯然許多人都被那個家夥給迷惑了,但是瑪德琳不會,她知道那些人的真麵目,自然也知道加爾文的——她發誓那個家夥對伊莎有興趣,他對伊莎的那些親近……沒有什麽人會這樣親切地對待一個小女孩,除非他們想把那個小女孩拉上床。


    而瑪德琳絕對不會允許這樣一個惡心的家夥傷害到伊莎的。


    絕·對·不·會。


    哦,哦,她說到哪兒了……她在餐廳裏遇到了加爾文,就像是她所堅信的那樣,牧師身上的聖潔之光讓這種下流的渣滓無地自容,加爾文很快就落荒而逃了。


    然而紮拉·巴裏克卻顯得有些怪異,他頻頻詢問瑪德琳關於那個男·妓的事情,他顯得前所未有的焦躁,複雜的情緒交替掌管他的身體,有那麽一會兒他看上去格外緊張,但是幾分鍾後不知道想到了什麽他又會變得十分愉悅。他在辦公室裏打了一整個下午的電話,當他走出門的時候整個人就像是喝醉了酒一般飄飄然然,甚至弄錯了瑪德琳今天晚上受洗的時間。


    就像是所有的電影和小說裏描述的那樣,降臨派的正式教徒手受洗會會在一個“玄妙而神秘”的地點進行,除非有地位崇高的帶領人,沒有任何人能找到那個地方——也正是因為這樣,當牧師帶領著瑪德琳穿行在漆黑無人的小巷裏時,瑪德琳的內心沒有一絲猶豫或者疑惑。事實上她還有那麽一點兒激動,她身上的黑袍,那一枚特殊的十字架(僅僅隻有正式教徒才可以佩戴),在她麵前快步行走的帶領人……在這一刻,她就像是有了另外一個身份,一本小說中的主人公,一場電影的主角,而一切都那樣像是一場奇遇的開始,她那個可悲而下賤的身份正在遠離她而去。


    可就在瑪德琳沉浸在自己那隱秘的小思緒中的時候,紮拉·巴裏克的舉動變得怪異起來。


    他在一陣奇怪的,像是絞索正在轉動的聲音中簌簌發抖(瑪德琳沒有找到那個聲音的來源,她詢問過牧師那個聲音是怎麽迴事,但是對方並沒有理會她)。緊接著他開始手舞足蹈,大喊大叫,那瘋瘋癲癲的模樣就像是抽多了粉的癮君子。瑪德琳感到非常驚恐,她連續喊了牧師許多聲,但是對方卻已經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幻覺中。他在一邊尖叫一邊嗚咽,沒有多久,瑪德琳就看到他掏出了槍。


    他的一切表現都像是在很近的地方有人在同他交流,瑪德琳用袍子緊緊地裹著自己,往身後退去。


    不對勁,哦,一切都不對勁。


    瑪德琳睜大眼睛看著紮拉·巴裏克前方的空氣,那裏什麽都沒有。


    一麵靠牆的破鏡子將對麵霓虹燈的紅光反射到了牧師的身上,瑪德琳感到自己的腿肚子正在抽筋留——紅光中的紮拉·巴裏克看上去簡直就像是渾身都在往外麵冒血。


    又過了一會兒,也許是幾秒鍾,也許是幾分鍾,也許是一世紀,在那一刻瑪德琳已經很難判斷時間的流逝……紮拉·巴裏克忽然嘟嘟囔囔地將那把槍對準了自己。


    “哦,不——”


    瑪德琳驚恐地喊道,她以為自己高分貝的尖叫足以吵醒地下埋了三十年的死人,但實際上她就像是剛出生的幼貓一樣嘟囔出了那個單詞。


    然後她便看到紮拉·巴裏克用那把槍把自己的腦袋變成了一顆爆開的西瓜。


    “噗……”


    “噗噗……”


    “噗……”


    ……


    溫熱的血和腦漿,骨頭渣和碎肉四散掉落下來。


    瑪德琳僵硬地站在那裏,她低下頭,看到黑袍子上沾著幾塊白色的黏液。


    她又過了一下才意識到那實際上是尊貴牧師先生碎裂的腦漿。


    她的大腦變成了一片空白,連逃跑和哭喊都變成了另外一個世界的事情。


    她就那樣站在那裏,呆呆的,臉色慘白,非常苦澀和滾燙的膽汁湧上她的喉嚨,她覺得自己下一秒大概就會暈厥過去。


    然後,她看到一個男人慢慢地走了過來。


    他身上帶著一種可怕的氣味,瑪德琳很熟悉那種味道,體·液的腥味和血的甜味,他全身一絲不1掛,身材異常的高大而健美,隨著他的走路,每一塊肌肉都呈現出漂亮到極點的形態。然而他的胸口有一塊怵目驚心的巨大傷口,也許是燒傷?在動作中那塊傷口的邊緣往外滲著血水。


    不過那個男人看上去就像是完全沒有注意到自己的傷口似的,他的表情平靜而輕鬆。他有一頭卷發,卷發下麵是一張英俊到極點的臉。


    瑪德琳恍惚地看著他,這張臉讓她感到熟悉,更感到害怕。沒有任何原因,瑪德琳十分堅信那個男人之前並不在那裏——他是從黑暗中走出來的,那混合著紮拉·巴裏克血漿的黑暗。


    “晚上好,女士。”


    那個男人優雅地衝著瑪德琳笑了一下。


    他有薄薄的鮮紅的嘴唇,還有一對白得發亮的犬齒。


    瑪德琳顫抖了起來,她覺得下一秒鍾那個男人大概就會張開胳膊,像是吸血怪物一樣朝著她撲來——但是她想錯了。


    那個男人在同瑪德琳打了一個招唿之後便轉向了紮拉·巴裏克,準確地說是“沒有頭的紮拉·巴裏克”。他彎下腰拎起了牧師先生的一隻手,鮮血淅淅瀝瀝順著被血浸透的夾克衫的邊緣往下流淌著。


    接著那個男人拖著牧師先生的屍體走到了小巷的一側,他麵無表情地將搭在牆上的那枚鏡子掀開了。在鏡子的後麵是一個黑色的洞口。


    就像是有人將牆上的磚頭整齊地摳掉了一樣,那個洞口就那樣出現在那裏,看不出用途,也不知道從何而來。明明這隻是一道薄薄的牆壁,可是那個洞口後麵的甬道卻顯得格外的長。


    一絲嗚咽從洞口的深處傳來……


    瑪德琳曾經在峽穀中聽過這樣的聲音,那是風聲,風經過漫長狹窄的峽穀便會有這樣的聲音。


    男人抬起了牧師的屍體,他將它的肩膀放到了洞口的邊緣,然後整理了一下屍體先生的胳膊的位置。紮拉·巴裏克的屍體慢慢地朝著那個洞口滑去,男人推了它的屁股一把,就好像是將一袋大型垃圾丟入垃圾通道那樣。


    “噗通”一聲。


    紮拉·巴裏克的屍體徹底地被那個洞口給吞沒了。


    那個洞口對於這具屍體來說簡直可以說是剛剛好,沒有寬一寸,也沒有窄一寸,它就像是為了吞沒這具屍體而設計的。


    男人拍了拍手,他把鏡子搬迴了原來了位置,然後將臉轉向瑪德琳。


    “唿,這活真讓人覺得惡心。”


    他微笑著說道。


    瑪德琳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的視線被淚水弄得一片模糊,但是她沒有漏看男人的胸口——那可怕的傷口已經不見了。


    “走開……走開一點……嗚嗚嗚……惡魔……”


    瑪德琳在看到那個男人靠近的時候痛哭出聲。


    她相信自己就是下一個死去的人,這感覺如此強烈,以至於她好像現在就已經死了。


    那個男人蹲在全身癱軟的女人麵前,他有些苦惱地凝視著對方。


    準確的說,他凝視著女人滑落在長袍外麵的項鏈。


    除了她花了兩百美金買到的那枚降臨派正式教徒使用的吊墜之外,她的脖子上還掛著另外一根項鏈,當然後麵這一根要格外不值錢一些。


    事實上它就是一毛不值:它是伊莎學校的手工課作業。小女孩用了一根細細的已經略有鏽跡的鏈子和一顆薄荷綠色的玻璃珠(來自於一位脫衣舞娘內褲上的破舊玻璃流蘇)做了這根項鏈。


    她在組裝項鏈的時候遇到了而一些麻煩,而恰好當時加爾文就在她的身邊,於是加爾文皺著眉頭用發卡和鐵絲幫伊莎完成了她的作業。很顯然伊莎相當欣賞加爾文的手藝,沒多久她就把這根簡易項鏈送給了自己的母親,她非常狡猾地隱瞞了加爾文的幫忙,隻是告訴母親這是一份禮物。


    “我愛你,媽媽。”她甜蜜地對著瑪德琳這樣說道。


    比任何人都要更加熱愛這個小姑娘的瑪德琳將這根項鏈戴上了自己的脖子,與非常珍貴的光之子十字架在一起。


    “他的手很靈巧,也很耐心。”


    紅鹿用手指摩挲著瑪德琳頸間的玻璃珠,他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著什麽人說話一般嘟囔著,他歎了一口氣。


    緊接著他粗魯地將項鏈直接從瑪德琳的脖子上扯了下來。


    “唔——”


    瑪德琳捂著自己的脖子痛唿畜生,那條鏈子在她的脖子上割出了一條長長的口子,血湧了出來,劇烈的疼痛讓她眼前一陣一陣的發黑。


    而在另一邊,紅鹿已經小心翼翼地將那根項鏈戴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那根粗糙的女士項鏈就那樣掛在他的身上,顯得格外的突兀和可笑,不過紅鹿自己本人倒是完全不在意。他甚至還親昵地將那顆玻璃珠放在自己的嘴邊吻了吻。


    “啊……”他滿足地吸了一口氣,“這是他碰觸過的。”


    過了很久,他才低下頭看向瑪德琳。


    “就當是你付出的代價好了。我本應該殺了你,但這一次我會允許你活著。”


    他撫摸著自己頸上的項鏈說道。


    “你是一個幸運的女人,非常幸運。”


    紅鹿的聲音在小巷裏漸漸地消散。


    不過瑪德琳已經沒有辦法對此作出迴應——在這之前,她便已經因為失血過多和極度的驚恐而暈厥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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