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就是……帝都?”


    這萬頃雲流之上——天光純淨,空無一物。


    陌寒一時失神,側首望去。


    可身側卻沒有迴應。


    他猛地迴身,卻見謝懷衣垂目立於天梯之末,殷紅的血珠墜落在潔白的雲梯上,像剔透的瑪瑙滾落於堅硬的玉石。


    “謝懷衣……”陌寒一怔,看見謝懷衣一臉淡漠,不知該不該伸手去扶。


    “我沒事。”謝懷衣握拳於心口,低低念了一句,手臂上的傷口依然如故,沒有絲毫愈合的跡象。


    陌寒皺著眉問:“需要幫忙嗎?”


    謝懷衣飛快地瞥了道長一眼,道:“這是兩傷咒術,血止不住。”他甩了甩手指尖的血珠,似乎先前的法術令他恢複了一些氣力,沉聲道:“我們去前麵看看。”


    陌寒頷首,一步踏出,卻如移步換景,竟然從天梯之上踏入了另一個世界!


    一片古老而巨大的石刻太極從腳下延伸到遠方。飛雪阻斷了遠眺的視線,凝神遠望,三幢高樓聯排佇立,飛廊橫挑出兩道熟悉的拱門。左側清冷寂靜的大殿中傳來陣陣熟悉的檀香,右側淹沒於風雪廂房後隱約有人聲喧鬧。灰色的瓦片,杏黃的帷幕,蒼青的石磚上,積鬱著經年的霜雪。長梯一側,八卦台上,閑來剔翎的白鶴簌簌驚飛。


    鶴唳驚夢,陌寒忽然發現——這是純陽!


    這是太極廣場!


    純陽宮的太極廣場!


    “出來。”耳邊傳來一聲低喝,好似來自另一個世界!


    虛空中伸出一隻染血的袖子。


    陌寒腳步未動,被謝懷衣一手拉出。仿佛一切迴歸的原點,純陽宮太極廣場的一切,從陌寒身側倒退著謝幕。


    而此刻,陌寒與謝懷衣僅僅一步之遙。


    謝懷衣深深看了一眼陌寒:“你最好跟我走。”


    手指間的鮮血染紅了陌寒的衣緣。陌寒跟著他一步踏出,空間再換!陣法一轉,漫天滿地,入目竟是一片純白——雲流依然在腳下奔湧,卻看不清大地的模樣,唯有一道高入天際的方碑,從腳下厚重的雲層深處穿出,泛著潔白而晶瑩的光芒。


    白的雲,白的碑,透明的天光,無色的蒼穹!仿佛一片琉璃世界!天空如一麵倒扣的巨鏡,映得天上地下,兩處雲流浩蕩而過。讓人分不清六合方位!


    “這是——閬風台的無字碑?”陌寒沒有走近,聲音裏透著驚訝。


    石碑表麵光滑無比,似乎千百年的風霜沒有在其上留下一絲痕跡。


    謝懷衣神色微動:“這就是你所說的無字碑?於定境之中可觀天條?”仿佛不受陣法影響,謝懷衣走向石碑。鮮血一滴滴落下,又被潔白的雲層吞沒。他的手指叩上石碑,指尖沒有一絲冰冷,反而有如叩金玉的溫潤感。


    “昆侖山閬風台四周也有幻境守護,那無字之碑紮根於帝之下都,直通九霄,不見盡頭。閬風台附近不能禦器飛天,還有可削神魂的罡風。所以沒有人知道那座石碑高有幾何。原來是通向了這裏?”


    謝懷衣仰頭看去——清晨的陽光沒有在這座石碑上投下任何陰影,仿佛光線從四麵八方聚集向這座奇異的石碑,又好像這座石碑是諸天環繞的中心。可那頂端並不水平,仿佛被人一劍削成,稍稍凝神望去,都覺神識生疼,不能直視。


    ——那是誰留下的劍意?


    ——誰會以斬斷石碑的方式,留下這道令人不敢逼視的劍意?


    謝懷衣心中忽然生出一絲疑惑。


    移步轉向石碑的另一麵。


    那堅硬的、光滑的、連歲月也不能在其上留下痕跡的石碑上,居然有幾行潦草的字跡——


    抱歉,我又要失約了。如果有一天,在那預言中的應許之地,昨日的森林再現明日的人間,守林的我將不再是我,歸來的你還會是你嗎?


    下麵還有一行飄忽的字跡,似乎出自另一人之手。


    謝懷衣一行行讀去,卻發現無法看懂。這時他才驚覺,先前的文字他也無法識別,卻如映射入腦,語意完整清晰,甚至能感受到留字之人蕭索而決然的情緒。


    ——這人是誰?


    木仰之少年人簡單的麵容浮現在他腦海,謝懷衣心中卻生出一絲惻然。


    在定下登天梯聯合天劫之威擊殺伏淵的計劃時,木仰之就將帝都的格局詳細告知。那隻木靈頂著一副少年人的麵容,敘述卻波瀾不驚,宛如毫無感情。


    “如果你有幸登上帝都,軒轅氏的血會讓你不受幻境影響,你將看見掩埋於陣樞之中的九鼎。謝懷衣,打開九鼎,讓帝都重新鎮壓歸墟,一切就會徹底結束。”


    “如何打開九鼎?”


    “血,隻有注滿了九鼎的——軒轅一族的鮮血。”


    那時,他曾經仔細端詳這個搭檔了數月的木靈,那本該從滾滾紅塵之外凝望人間的深碧色眼睛,是一片未知的空洞。


    “為何這些事情……你知道得這麽清楚?”那時的他,披著翠葉間篩落的夜色,緩緩問出了這個問題:“這世上最後兩個登上過帝都的人已經再入輪迴。恕在下不才,他二人應該沒空和你詳細分說。”


    那木靈的神色是迷惑的,迷惑、卻不困惑,迴答簡單而直接:“有些事情,所謂生而知之。於我,是關於軒轅帝都的一切記憶;於你,是關於世間道法的所有傳承。”


    謝懷衣那時的神色又是怎樣的呢?


    夜色太濃,倦意將湧,他也記不清了……


    “謝懷衣?”陌寒眼見謝懷衣轉入石碑背後,站了半晌,不見動靜,不由出聲提醒。


    謝懷衣從突然蜂擁而至的疲憊中脫出,後退了幾步,不再看石碑。


    “在。我沒事。”謝懷衣平複了心緒。


    “我是說……”陌寒猶豫了一下:“你試試將神識切入石碑頂那道劍氣。如果我所料不差,無邊玄妙方廣世界的入口就在那裏。”


    “仙界?”謝懷衣換了個通俗的說法。神識延展開去,那道鋒銳的劍氣居然毫無阻礙,一路切入,背後是大片空曠的空間。好像一片未明混沌,又似一片清淨靈台。


    陌寒肯定道:“這道劍氣斬開了兩個世界。居然如此穩定,真是大手筆!”


    “去吧。”謝懷衣道:“那是你該去的地方。”


    陌寒聽出了謝懷衣話語中的疏離,問:“你要去哪兒?”


    謝懷衣看著腳下無窮無盡的雲層,鮮血染紅了半邊衣衫。


    “你是迴不去的……”陌寒歎了口氣:“就算申城還有很多事情沒有料理,可一旦踏上帝都,我們的一切就都結束了,不論是何種意義上的。”


    “我委托了肖廷聲,在我走之後全權處理申城事宜。”


    “接手的人隻能是他。”陌寒點點頭。


    “他手裏掌握著可以在一瞬間移平整個申城的力量。”謝懷衣皺眉:“那幾乎等於天災之後半個國家的實力,足以左右整個世界的未來。”


    陌寒沉默了。


    “肖廷聲是修行者嗎?”


    “不是。”


    “我不認為他能過妄心這關,如果能過,你不必擔心。如果不能,人生短短不過百年,也沒什麽可擔心的。”陌寒道。


    謝懷衣聞言眼中也流露出一絲笑意:“所以,我在這裏,等待最終的結局。”


    ——或許是出於對同僚的擔心,或許是出於對未來的憂慮,亦或是謝懷衣僅僅隻想支開陌寒。血珠一滴滴跌下雲流,謝懷衣的神色卻越來越亮。


    陌寒沉吟片刻,決定順從謝懷衣的意願,鄭重抱拳道:“好,那麽——謝先生,山高水長,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


    陌寒一劍騰起,躍入石碑上空的虛無中。時空有一瞬輕微的扭曲,即使在謝懷衣看來,也微弱得不可察覺。


    ——果然,陌寒從這個世界消失了。


    謝懷衣展開攝風尾之術,一切關於陌寒的氣息,都中斷在這道劍氣之後。那裏,應該是一個嶄新的世界,足以隔絕這個塵世一切利益傾軋,生死沉淪。無邊玄妙方廣世界,該有大神通者開辟的靈台造化之境,有近乎永恆的生命和無限的可能。


    謝懷衣沉默片刻,按住了微澀的眉心,轉身離開無字石碑。


    一步一換景。


    新的空間從謝懷衣腳下展開——薄薄的雲翼從更高的虛無中垂落。被無形的風卷起又落下,一層層無窮無盡,仿佛遠古祭台旁漂浮的紗幔。


    長條狀的褐紋青石隨意搭起階梯,隻有九層。


    古老的石板沒有一絲人工雕琢的痕跡,甚至連石階台麵也不平整,反而呈現出歲月雕剝的圓潤。


    謝懷衣拾階而上,千年來被風吹蝕的沙粒從足底劃落,蒼青色巨石上,透出一絲絲深褐色的斑痕。謝懷衣看著指尖鮮血順著長風落入巨石,那巨大的石塊好似海綿,鮮血一落既收,隻留下了新鮮的褐紋。


    饒是謝懷衣,此刻也心情複雜。


    那橫條青石,布滿了褐色的血紋,一道道,一片片,一叢叢,越向深處走去,越是層層疊疊,縱橫交織,幾乎將整塊青石染成紅玉!


    幾乎一閉上眼,謝懷衣就能看到,曾經無窮無盡的鮮血從祭壇深處汩汩流出,粘稠而熾熱。過往千萬年的時光,如彈指一瞬,昔年橫流的鮮血仿佛就在眼前!


    走上祭壇中心。


    風停,雲止。九隻古樸的圓鼎一一浮現——兩耳三足,排成九宮之位。青銅色的鼎身上,鑄著山河日月,線條簡潔而淩厲,仿佛輕輕一震,整個世界就唿之欲出。謝懷衣走近九鼎,高大沉重的鼎身幾乎抵到謝懷衣心口。最中間的那隻圓鼎,鼎沿不知何故崩裂了一小片。破裂之處又被重新打磨,光澤圓潤。


    年輕的將軍看了看破碎的袖口和長流不止的鮮血,緩緩將手臂垂落在鼎口。


    殷紅的血珠,墜落於蒙蒙霧氣,像是落入一片虛無。受到鮮血的刺激,九鼎齊齊發出震動,激蕩的風雲,迅速向四麵八方擴散,長眠千年的力量重新被同族的血液喚醒。整座青石鋪陳的祭台拆分合並,緩緩化作七星方位,一分一分,沉下雲山,沉向幽深難測的大海!


    雲山之下,濃雲掩蓋了一切,雲層之下久違的陽光,此刻遍灑叢林。


    白羽筋疲力盡地倚在粗大的樹幹上,閉著眼睛,視野中遊戲界麵卻在瘋彈係統公告——


    【公告】恭喜玩家“白羽”、“蘇妍”、“葉觀止”,完成《末世異聞錄》之四——雲山千重。


    【公告】恭喜玩家“白羽”獲得“浮屠隕鐵”x30。


    【公告】恭喜玩家“白羽”、“蘇妍”、“葉觀止”,獲得世界稱號“聲名赫赫”。


    【公告】恭喜玩家“白羽”、“蘇妍”、“葉觀止”完成申城主線任務《申城!申城!》


    【公告】恭喜玩家“白羽”、“蘇妍”、“葉觀止”申城聲望尊敬。


    【公告】恭喜玩家“白羽”、“蘇妍”、“葉觀止”達成成就“擊殺種子!兩萬”,獲得成就稱號——屠夫。


    【公告】因為玩家“白羽”、“蘇妍”、“葉觀止”擊殺申城居民過多,申城聲望降至中立。


    一片金色彈幕劃過漆黑的視野。


    白羽瘋狂搜索每一個字眼。


    沒有陌寒!


    沒有陌寒!


    還是沒有陌寒!


    好友頻道已黑,密聊提示不在線。


    雲天之上到底發生了什麽沒有人知道,心中卻像千萬隻戰鼓敲響,煩雜地沒有一絲頭緒。


    “木仰之!你到底下不下來!告訴我師父是不是還活著!木仰之!”白羽的聲音早已嘶啞。


    金色的晨光照透了翡翠般的葉子,投落在白羽身上,一片寧靜地近乎空靈的翠碧。戰事結束,暴雨消退,一串串水珠從闊葉邊緣落下,滴瀝如歌。


    木仰之抱膝坐在叢林的最高處。蔥蘢之中白羽的唿喊叫罵像是餘興的點綴,沒有引起木靈一絲一毫注意。


    森羅大陣的特殊狀態解除,木仰之困住白羽的陣法依然運行,不僅限製了她的活動,還限製了她的神識。直到現在,白羽都無法和蘇妍、葉觀止聯係。白羽本想用劍氣將木仰之所座的樹幹挑斷,可這樣對待申城的守護者,實在太過唐突。


    不能打又叫不動。


    陌寒的組隊、密聊、焦點全無反應。


    雙重無力襲來,白羽身心俱疲,靠著巨木緩緩坐下。


    “結束了。”頭頂上,木仰之輕飄飄丟下一句話。


    沒頭沒尾。


    但白羽瞬間一個激靈,問道:“你說什麽結束了?這場災難結束了?還是人結束了?”


    木仰之靜靜眺望著東方:“你已經看到了結果。”


    說著,一股長藤將白羽扯上了森羅大陣的最高點。千萬碧葉在寂靜的雲天下搖曳,仿佛置身於翡翠海洋。


    可白羽的注意力完全被東方吸引。


    悄無聲息地,滾滾雲流之上,仿佛有什麽東西沉沉壓來。驚雷和閃電環繞著雲層歡唿共舞,可沒有烏雲,沒有狂風,甚至沒有一絲驚天動地的巨響。一切發生的無聲無息。


    東海之上事情宛如來自另一個世界的默片。


    潔白的雲層中透出蒼青色的七星光芒。九道通天徹地的金光定住了幾欲沸騰的大海,七星旋轉著飄落於海麵,帶起千重雲山。


    遠遠看去,就好像一直無形巨手,伸出兩個手指,輕輕將天和海捏合。


    瞬息,風浪陡靜。


    如非木仰之拉起白羽,白羽甚至都沒有察覺!那遠在海上的大漩渦,居然就這樣,無聲無息地平複了!


    居然——平靜地如此不真實,和昨夜驚天動地的大戰相比,簡直一個天一個地!


    白羽還來不及思考歸墟被雲山壓迴深海,對這個世界產生怎樣的影響。出於本能,她心中突然警鈴大作,全身汗毛倒樹,仿佛一瞬之間有極大的危險近身!


    木仰之訝然——


    “呀!誰在瞄準我!”


    下一秒,白羽被一股巨力卷上天空,瘋狂旋轉的畫麵絞碎了視野中閃爍的係統公告。待到腳踏實地。她已經落在了一片無人荒島——


    平靜如藍寶石一般的大海,環聚在礁石周圍,細細的白浪一層層湧上沙灘,又被牽迴大海,遠處除了空無一物的海天交界,居然連飛鳥也無!


    不對!


    在遙遠的西天邊,仿佛還殘餘著驚雷的光影。被深藍色幾近透明的海水倒影,浮現出奇異的扭曲。


    這絕非申城!這絕對離申城非常遠!


    噗通!


    噗通!


    噗通!


    接二連三的人影栽倒在淺灘上。


    葉觀止扶著蘇妍,張屯溪拽著韓子和,守謙手裏居然拖著一個昏迷的大男孩——白羽定睛一看,發現是同被困在陣樞之中的姚啟軒!


    “木仰之?”白羽迴頭,風從她身側停住,木仰之靜悄悄的浮在空中,目光深不可測,凝視著西方海天的盡頭。


    白羽追問:“誰在瞄準你?”


    “不知道,別問我。以你的靈覺也應該有所察覺。”木仰之看了白羽一眼繼續:“伏淵已被擊殺,他的化身都被收拾地幹幹淨淨,哪怕沒有死在天刑之下,也會隨宿主消亡化為飛灰。伏淵散布的種子徹底被天雷焚毀,申城目前不會再有危險。我把森羅大陣拔離,他們就沒有攻擊申城的借口了。”


    木仰之的碧眸平靜如堅硬的翡翠。


    白羽卻被這句話中意有所指之處驚到。


    “這……”她轉身向張韓二人投去詢問的目光。


    張屯溪蒼老的臉頰上浮起一片蕭索,苦笑著向白羽搖頭,卻沒有說話。


    白羽想問木仰之他待如何,卻一時語塞不知如何開口。


    木仰之望著西天邊,一直不曾轉眸:“這裏是太平洋中的一片島礁,遠離航道,人跡罕至。如果你們願意在這修整,可以留下。如果要迴申城,禦劍飛行需要一天時間。我托謝懷衣將九鼎降入歸墟,重新封印海眼。雲山已降,天梯再度隱去。韓子和,如果你擔心殺業過重,難以抗衡天劫,或許可以試試大羅成就丹。”說到這,木仰之神色一轉:“隻可惜單方難求,藥材更難配齊,隨緣吧。”


    韓子和笑道:“從我拿起刀,就沒想過要放下。不是所有人的修行都是為了長生久視。多謝前輩指點。”


    木仰之點點頭。


    白羽趕緊追問:“雲山降入歸墟……那……陌寒呢?”


    木仰之垂落的目光中透出一絲憐憫:“跳出輪迴的人,是不會再進入這片輪迴的。”


    白羽心下一空。


    是了,在聽到決戰計劃的時候,她本以為自己還能與師父並肩迎敵,卻從未想過,那道天梯一旦踏上,不論生死,都不會再有相見之期。


    最後一次見師父還是什麽時候?


    閉關之前。彌天烈焰之下,陌寒為她下了一道鎮山河!


    突然有潮水一般的情緒湧上眼簾,白羽怔怔站在海風裏。


    木仰之多看了白羽一眼:“以你的資質,修煉至待詔飛升是遲早的事。你師父尚且不擔心你,你有何擔憂?”


    白羽愣了一下,握緊了袖口斜插的骨劍。


    木仰之繼續道:“不要因為心境難破耽誤修行。我言盡於此,還有什麽要問嗎?”


    白羽喜憂參半,心緒起伏。


    葉觀止看了一眼蘇妍,隱約感到木仰之已有去意,以攏音之術悄悄問道:“前輩可知我等來曆?在下隻請教一件事,我們該如何迴到來處?”


    木仰之流露出一種奇特的茫然,也密答道:“如果在對的地點,和對的人一起,以一件空間法器貫穿兩界,憑原世界所有之物的定位隻能,就夠了。”


    葉觀止神色一亮,追問:“何為對的地點,什麽才算原世界之物?”


    木仰之道:“這要問你們因何而來。至於貫穿兩界的法器,軒轅令就行。”


    ——軒轅令?


    自從被軒轅令帶出歸墟大漩渦,葉觀止就對軒轅令的作用就有些揣測,此刻聽木仰之證實,心中竟反而生出一絲不確定。


    “前輩,我們三人因手中橙武被帶來這個世界,但這並非原世界之物……而是一個虛擬世界的產物……”如果用軒轅令不能迴到原來的現實世界,反而被扔去劍三,那對於葉觀止和蘇妍來說,又有什麽意義呢?


    木仰之沒有問橙武是何物,更沒有問什麽是虛擬世界。


    他沉默了一會兒,問:“連身軀也是嗎?”


    葉觀止與蘇妍神色沉重的承認。


    “我自擁有作為木仰之的意識起,就沒有遇到過穿界之人,你們是第一次。如果沒有原世界的坐標,那麽我也沒有辦法。”木仰之補充道:“除非……”


    “除非什麽?”葉觀止急問。


    “脫去凡胎,也就意味著你可以不受物質世界的限製;或者,如果二者聯係頗深,你也可以從虛擬跳入現實。”


    葉觀止神色頗為凝重。


    蘇妍悄悄捏了捏葉觀止的手,放開了籠住的音障:“多謝前輩指點。”


    葉觀止一行人大戰一夜,正精疲力竭,又見木仰之無甚談性,紛紛沉默下去。剔透的海水如最軟的玻璃,細細的白浪像是綿延的裙邊。島礁之畔,海底一片繁茂,光怪陸離的海藻在水底漂浮,五彩繽紛的魚蝦從中進出。


    白羽抱著長劍,手腕上原本光華流轉的玄晶,沉默如一塊頑石。


    木仰之掃過的目光並未停留,甚至並未聚焦在任何一件人世間的事物上。少年人沉默的麵容如堅硬的岩石,沒有一絲屬於人類的表情。他站在海風之中,凝望著沉沒的雲山,深碧的眼眸裏是無法窺測的寂滅。


    這就是木仰之留在人世間最後的影子。


    此後匆匆三十餘年,時間的浪潮拍打著生命的海岸,剝蝕了一切過往的痕跡。


    夏去秋至,冬盡春來,四季的輪迴,如巨輪碾過,星鬥變換,時光悄轉。這片大地從毀滅的餘燼中複蘇,艱難的恢複著曾經的榮光。坍塌的高樓重新建立,崩潰的橋梁重新修整,沉沒的巨輪再度起航,新的生命在新的陽光下蓬勃生長,新的罪孽也在新的黑暗中再度滋生。


    沒有人再見過木仰之。


    那位曾經庇護了整個申城的木靈,仿佛徹底消失在這片廣袤的世界中。十餘年前,在工業複蘇,經濟騰飛之後,曾有人組織過全球範圍的搜索,托第三次工業革命之利,試圖找到這位行蹤無定的木靈,卻一無所獲。


    不久後,遠洋的巨輪帶迴來一些似是而非的消息。


    有人曾在北冰洋上看見一片草木蔥蘢的浮島,巨大的樹木上纏繞著粗壯的藤蔓,寂靜的繁花飄零在冰冷的海水之中,宛如一片片遊曳的水母。又有人說,曾經在幾內亞灣航行的船隻誤入海上森林,以遠洋巨輪的航行能力,穿梭了幾天幾夜也未能走到盡頭,可就在一夜之間,森林從茫茫大海上消失,而船隻還在幾內亞灣,燃料消耗頗巨,船卻隻漂流裏了數海裏。


    每每聽到這些消息,總有大量船隻,打著各色旗號前去探查,也每每一無所獲。久而久之,這種尋找,因為耗資甚巨而被叫停,暗中追尋卻一直沒有停止。


    這也包括,對葉觀止的尋找。


    十餘年前,葉觀止攜蘇妍踏入已成禁區的金陵城舊址。其後這世界上再沒有一個人,能找到他二人。


    自金陵陸沉之後,那片被湖水覆蓋的地下世界,就成了亡靈安息之所。每年元旦,都有大批幸存者及其後人隔江祭拜,寄托哀思的蓮燈擠滿江麵,一望無際,幾乎能從金陵一直綿延到申城。江北建立了新的城市,沿用了舊地名“六合”,是以六合燈節繼夫子廟燈會之後,又成一道繁華富麗的景觀。


    隻是,江南的金陵城舊址幾乎無人敢進。所有被雇傭的冒險者,試圖踏入這座水下舊城,尋找軒轅令下落,都失敗而迴。


    如今,又到六合燈節。這天正是新一年的開始,天公作美,又下起紛紛揚揚的大雪。


    原金陵臨時駐地,經過屢次拆建,成了新工業園區的一部分,隻有沿江一小段,特意保留下來,做成金陵城紀念走廊。整條路以沉重的黑色玄武岩鋪設,其上鑿了大大小小無數腳印,據說為了修築這條足跡之路,光是采集幸存者樣本,就用了好些年時間。每一個同尺寸的腳印下,都留有簽名。這簽名連綴不絕,一直延伸到懸挑入江心的棧橋。已逝者工整的宋體姓名混雜著幸存者龍飛鳳舞的簽名,都隨著時間的侵蝕略顯模糊。


    時間隻過去了三十餘年而已。


    這條曾經無數人逃命時走過的路,成了後來者臨空憑吊的名勝。


    雖然天氣寒冷,江風淩冽,兩側特意用護欄隔開的人行道上,確是摩肩接踵,滿是遊人。


    年輕人帶著父母,家長們帶著孩子,甚至還有一群學生,在老師擴音喇叭的指揮下,沿著紀念牆合影留念。


    雪從低垂的鉛雲中墜落,混黃的江麵上滿是精致的蓮燈。道旁販賣蓮燈花圈的小販搓著手直跺腳。卻見眼前一花,竟然站著一個眉目鋒利而生動的女人,一時居然看不出年齡,她穿著一身暗綠色大衣,完全不畏風雪,買了一束白菊,留下一張紙票就走。


    小販忙把錢塞進腰包,再抬頭尋找,卻不見女子蹤跡。悶頭想了半晌,這才驚覺——那人不是最近新聞裏才露過麵的女上將?似乎和最近幾年的一樁公案有關,不管是網絡還是現實,這些年都為此吵得不可開交,前幾月還說要舉行什麽投票來著?也不知投了沒……


    這樣的大人物沒帶一個隨從,孤身一人到六合來,是為了什麽?


    這念頭剛從小販腦海中飛過,下一刻,他就後悔,為何剛剛不多賣幾朵花給人家,想來人家也不會介意這點小錢,自個兒也好早早收工吃飯。


    這條紀念走廊的盡頭,是一麵巨大的浮雕。整塊浮雕講述了從金陵大遷徙到金陵陸沉的全過程。由數位著名雕刻藝術家協力完成,從定稿到成形耗費了五年時間。可此處據景區門口太遠,所以少有人至。這麵浮雕,極其生動地展示了昔年天災降臨的場麵——人群瘋狂逃生你推我搡,轟炸機在冰冷的天空中盤旋,火焰在唿嘯的江水上飛舞,大橋被巨浪摧毀,無數人墜入江心……這麵曾經因太過殘酷引起無數爭議的浮雕,被力排眾議安置在此處。


    而浮雕之後,是一個人的衣冠塚。


    暗綠風衣的女人走到此處駐足片刻,脫帽垂目,以致哀思。


    三分鍾後,細膩的白雪已沾滿肩頭,她轉過浮雕,向前走去。


    巨石隔開了另一個世界的喧騰熱鬧,浮雕背後,一方簡潔的大理石墓,坐落在茵茵碧草中。雖是冬天,這種特殊培育的耐寒品種,依舊鬱鬱青青。


    可風衣女人卻停住了腳步,站在側道邊,看著石碑前剛剛獻上白花的年輕女孩,幾乎不可置信道:“……素羽真人?”


    被稱之為真人的女孩,迴眸一笑,執劍迴禮:“薛將軍,久違了!”


    三十多年了,自申城之戰謝懷衣失蹤後,薛自雪的部隊就被肖廷聲全盤接收。肖廷聲頗有用人之能,也為了安撫新舊勢力,一直對薛自雪委以重任,連升至今。薛自雪知道,申城之戰後,修行人率先離開,不知去向。隨後幾年,葉觀止消失在金陵舊城;張屯溪於七年前羽化而去,留下一個十多歲的衣缽弟子;韓子和據傳早早去了昆侖山潛修,帶走了徒兒沈馨;隻有白羽。雖然天南海北再無相逢,她卻能從一份份文檔中讀到她的足跡。眼看著這個女孩是如何從白羽,一步步成為素羽真人。


    可今日相逢!昔年一派稚氣的女孩,居然音容絲毫未變!


    笑意清澈,眸色分明,藍白相間的道袍垂在雪地上,一支精美而沉重的長劍,自背後散發出不可忽視的靈光。


    據傳——那把劍叫做赤霄紅蓮。


    “真人,客氣了。”薛自雪緩步走到白羽身側,目光落在簡潔的大理石墓上,“你還是叫我薛自雪吧。”


    “薛姐姐,你依然可以叫我白小羽。”白羽的語氣一如三十多年前,似乎這天翻地覆的變化,沒有在她身上留下一絲痕跡。


    薛自雪甚至有些不真實感,哪怕她身為初代的覺醒者,衰老速度遠慢於普通人,可六十歲的時光也在她光潔的眼角留下了皺紋。


    可白羽依舊是那個白羽,連身高也沒有變。


    薛自雪忽然笑了,推辭道:“我還是稱唿你為素羽真人吧。”


    白羽依然執劍含笑,飛雪落在她眉間劍首,不做一點停留,直劃而落。雪意漸濃,薛自雪身上已經積了一層潔白。


    “素羽的名號隻代表世人眼中的素羽,而白羽依舊是白羽。”


    如果是三十多年前的薛自雪,她會怎麽說呢——我不耐煩和你繞虛文,將重點。可如今的薛將軍隻是笑了笑,笑意未達眼底。


    “你今天怎麽想起來這裏?”薛自雪漫不經心地問。


    白羽側首看著薛自雪,明潤的目光毫無避忌:“我來祭拜魏將軍,也是專程來等你。”


    薛自雪一怔,她隻因一場重要會議,臨時落腳在六合,今晨心血來潮,獨自前來祭拜,甚至連警衛都沒有說。白羽居然知道。


    隻聽白羽道:“我知道你要來六合,而你多年未至,今歲重來,一定祭拜魏將軍。”


    薛自雪瞳孔一縮,看著白羽的眼睛卻沒有窺見一絲心意,臉上浮起一片陰霾。


    她沒有接話,但白羽卻輕聲問:“結果出來了是嗎?算算時間,也該快了。”


    薛自雪從容的麵具浮現一絲裂痕,那深處是湧動著的憤怒:“是的,今夜就能出結果。”


    “你猜會是什麽?”


    江風驟急,積雪飄滿了墓碑,蒼青色的草甸幾乎看不出顏色。


    “沒有什麽好猜的。”薛自雪答得極為冷硬,像是從岩縫裏逼出的西伯利亞寒流:“五年前,金陵陸沉的細節被撤密公開之後,輿論就一直傾向於為無辜喪命之人討還公道,這還是肖將軍在時一力彈壓的結果,如今新一屆上台,要整編肖將軍一手打造的班底,這些舊事,自然成了絕好的靶子。已經三十年了,再痛的傷疤,也愈合地差不多了。”或許從這座紀念走廊建立開始,一切的矛頭,都緩緩指向了曾經的金陵。


    雪越發大了。


    墓碑在風雪之中似乎越發沉默。


    “是麽?”白羽把玩著劍柄上垂落的流蘇,笑道:“所以,你決定親自去做魏將軍的辯護人?”


    薛自雪豁然轉頭,一字一頓道:“你因該知道,隻有我最合適!”


    白羽眸中的笑意終於轉化為擔憂:“人們喜愛你,喜愛一個拯救萬民於水火的將軍;卻不會喜愛一個曾經做過劊子手幫兇的薛自雪。哪怕在那個時候,你、我們、魏江軍都沒有更好辦法……”白羽忽略了薛自雪淩厲的眼神,“你可以賭上三十多年來積累的聲望,盡全力為魏將軍辯護,可有些人卻不願意看見……”


    “你說……”薛自雪神色一換,立刻掩埋了真實的想法,多年宦海沉浮已經讓她習慣於掩飾內心,若非白羽帶著三十年前的時光向她追問,她不會如此失態。


    “有人要殺你啊。”白羽歎了口氣,“你知道,當年現世的兩塊軒轅令,一枚被謝懷衣帶去帝都,隨著雲山一起沉入大海,雖然總有人懷疑那一枚落在了木仰之手中,可沒有人能找到木仰之本人。另一枚軒轅令,在葉觀止手中,他和蘇妍被逼無奈隻能選擇離開。那些人找不到軒轅令的下落,卻調到了謝懷衣的檔案……”白羽欲言又止,看著薛自雪的神色,輕聲道:“他們知道你是第一個成功使用34-1試劑覺醒者的人。原本你位高權重,不易動手,可如果陷入這場輿論風波……”


    “不!”薛自雪斬釘截鐵道:“你遠在山野不懂這些,如果那些人想動我,不論什麽借口都可以用!但我必須為魏將軍正名!隻有我可以!計劃雖然是魏將軍擬定,但最後的執行者卻不是他!你明白!絕不是他!”


    白羽沉默了。


    從薛自雪屢次易於常態的激動中,白羽已經察覺到她必死的信念。語氣放得更加和緩。


    “薛姐姐,這次和你見麵,本就想和你告別,我有預感,天刑將在不久後到來。而我也將最終離開這個世界。在走之前,我想見你們最後一麵。可葉觀止和阿妍離開了,張屯溪去了,韓子和也沒能度過天刑,木仰之或許早就離開,就連肖將軍也去了。我曾下力氣尋訪姚啟軒的下落,自申城之戰後,他收斂了姚興國的遺骸就不知所蹤。可在尋人途中,我卻發現,有人暗中調查的龍血檔案居然和謝懷衣有關,而當年促生申城大量覺醒者的藥劑,居然也源於謝懷衣!薛醫生去後,你就有可能是唯一的知情者。萬望小心。”


    大雪紛搖,割碎視線。


    薛自雪的眼中忽地重燃起烈火。


    “你放心去吧,這事我解決!”


    白羽唇角輕輕一笑,厚重的積雪沒有侵染一分,“那麽,薛姐姐……告辭了。”


    薛自雪肅然頓首,鄭重迴答:“告辭!”


    話音一落,仿佛光影結成的白羽,一分分淺淡下去,不消片刻,就隻剩下平靜的大雪。而她站了半個小時,腳下留下一圈雪中空地,身側居然平整如鏡,好似無人來過!


    薛自雪站在魏將軍墓前,沉思良久,決然離去。


    不遠處的人群中,一個白發蒼然的老婦,抱著一件破舊的男孩外衣,喃喃自語,踉蹌而去。若是湊近細聽,老婦人像是操著關中口音,念著兩個字:“安安……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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