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低垂的雲翼如同覆蓋天宇的鐵壁,將星光阻擋在另一個世界。來自塵世之外的光芒,從雲天之上,灑落在深碧色的重林中。


    而這片大地上,卻燃起星星點點的火把。搖曳的金紅色,照亮了盤曲虯結的樹根,也照亮了寒霧中一雙雙熠熠生輝的眼睛。


    他們一瞬不瞬的看著火光深處——黑色的氈袍下隱藏著一副佝僂的身軀。那驚人瘦削的軀骸一動不動。一絲猩紅色的光,從蒼老枯瘦的手指上掠過。


    “先知大人……我們該怎麽辦。”詢問的中年人,眼中閃過一點熱切,他目光從老人蒼白幹枯的發絲間飄去,落在了重重枝葉之外,那道飄搖直上的雲梯上。


    入夜時分,申城中不論覺醒者還是修道人,都千方百計試圖登上天梯。可是,森羅大陣如不可逾越的屏障,將所有人攔住。那些縱橫來去的藤蔓,無聲飄飛的迷霧,乃至幽光閃爍的花瓣,原本是人們最不可缺的保護,此刻卻成一道天塹。將所有人阻攔在雲梯之下。


    令人一籌莫展。


    軒轅盟的信眾們圍聚著火把之中的先知。


    申城各大片區的覺醒者們,自發自覺地散在外圍。薛自雪接到謝懷衣的指令,也帶了一部分嫡係,暗控各處出口。她深知麵對如此誘惑,少有人不動心。此刻隻能祈禱雲梯之上,謝懷衣與陌寒速戰速決,以免伏淵引動眾人情緒,強攻大陣。


    千萬隻眼睛看著火光中的老人。


    他枯瘦如樹枝的手,緩緩抬起,指尖繚繞的一絲猩紅,瞬間如火舌吞吐。


    “通往彼岸的天梯,將從眾生腳下延續。主已經展現了它的垂憐——眼前的森林,就是它對我們最後的考驗。能登上天梯的人,將成為神真正的子民,將擁有理想的國度,我們的家園。”


    那聲音平板而枯燥。


    可一隻隻火把卻隨著那隻手的移動,齊齊明滅。


    那中年人低下頭,悄聲問:“大人,這森羅大陣,本就是申城最強的守護力量,憑我們的力量沒法突破呀?兄弟們在申城經營幾個月,我敢說能和那幫牛鼻子動手不落下風,可怎麽也沒法和一片森林較勁……您能不能請軒轅老先生出來想想辦法……”


    先知緩緩轉過身,低垂的黑色氈帽下,露出一雙深陷的、赤紅的眼睛。


    中年人悚然一驚,卻發現已經無法動彈。


    細細的火焰,從枯枝般的手指上掠過,猩紅的底色裏透出一絲血氣。


    中年人幹燥的嘴唇微微蠕動,卻聽到自己的喉嚨裏發出恭敬地祈求:


    “主啊,請降下您的榮光,賜予您的子民。”


    首領噗通一聲拜倒在地,他帶來的下屬們麵麵相覷,不由自主地跪下。


    先知這才緩緩抬起手。枯瘦而細長的手指,按在中年人頂心,一絲微不可查的紅絲,從垂落的衣袖中溢出。


    “主將迴應一切應許的榮耀。”


    他的話,輕而飄忽。飄搖的光影之中,所有人卻如聲在耳畔,聽得字字清晰。


    “主將掃平一切艱難與險阻,他將人間最後的道路展現在我們眼前。”


    先知黑色的袍角輕輕拂過鬆軟的地麵。


    中年人跪伏於地,仿佛有千鈞之力,無法抬頭,隻看到黑色的氈布掃過枯葉與泥土,卻沒有留下一分腳印。


    大地似乎在靜默中緩緩震顫,樹葉沙沙的碎響混著著唿嘯的長風幾乎要充斥虛空。


    先知抬起頭,帽兜拂落,銀絲一根根在虛無中漂浮。雲山上垂落的靈光,被搖動的枝葉切碎。光與影,聲與色,一切感官所能觸及之物,混亂如混沌初開。


    人們被一刹那間的迷蒙震懾。


    有一道細細的火光,從滿地搖曳亂顫的火把中倏然騰起!


    風定雲開。


    眾人屏息。


    先知緩緩舉起雙手,仿佛想要擁抱住虛無。


    “神啊……”他輕輕歎息了一聲,忽然拔高嗓音:“您的子民祈求您的神跡!”


    仿佛有無形的力量掃蕩一切束縛。先知周身粗大的樹幹猛然倒向一片——熾烈的火焰,終於匯聚從星星點點的火把上匯聚成一道洪流。


    仿佛傍晚姚興國身上騰起的火焰還在眼前。


    那縱橫來去的火蛇,一分分沒入先知寬大的黑袍內,又一寸寸舔舐過伸往天空的雙手。那枯瘦的手依然堅定地指向雲山。


    血肉燒焦的氣味在人群中蔓延。


    沒有人敢動一步。


    薛自雪猛地舉起槍,準星裂隙中卻透出令人無法直視的光芒——


    “燒盡眼前的叢林,我們將去往天國。”先知在火焰中如是說,聲音微弱,卻沒有一分痛楚。


    驚駭的人群瞬間掠過一陣狂喜,像颶風卷過叢林。


    薛自雪心中陡然一沉,低聲喝到:“快撤!立刻離開。”


    就在轉身的刹那,無窮無盡的烈焰從黑袍中轟然炸開!


    金紅色巨龍刹那騰空,照亮了整個森羅大陣!無匹熱浪,滾滾碾過,所過之處,植物一片片倒伏,旋即被烈焰吞沒。


    高入雲天的樹木在火光中痛苦□□,翠葉蜷曲,枝幹焦枯。如有靈性的藤蘿,被熱浪逼走,居然像動物一般遷徙,沿著連綿的樹冠,攀入大陣深處。


    木仰之遠遠看著,憤然跺腳:“無恥,居然用火攻!”


    隨著那一跺腳,大地的震顫幅度一增。森羅大陣沿江一帶,仿佛被一支無形鋒刃裁開,厚重的土地,裂開深深的溝壑,江水瞬間湧入,化作一條隔離帶。


    烈焰衝入江水,大片大片的霧氣,從深夜中升起,被天風一蕩,四散飄逸。


    木仰之看著一覽無餘的天梯,神色嚴肅,忽地轉身,再次化入森羅陣中!


    金紅色的火龍如有靈智。


    森林被隔出防火帶,火龍居然一化為八,唿嘯而起,越過蒸騰的霧氣,奔入密林深處!


    烈火變陣,森羅陣中變化隨之而起。蒸騰的水汽盤旋而上,幾與雲山相接。沉重的雲靄在劇烈交爭的冷熱氣流中轟然崩塌,化作傾盆大雨,下得鋪天蓋地。


    散入密林的烈焰一時被困。


    卻不料眾信徒匯聚的廣場上,驟起雪亮刀光!


    一柄唐刀如天外飛來,驚人殺意,從叢林之後奔襲而出,轉瞬即至。


    先知被烈火燒焦的手臂,還指向天空。深藍的夜色中醞釀出傾盆大雨,雨簾割斷了一切視線,卻不能阻隔一柄鋒銳至極的刀!


    “噗……”刀鋒入體的聲音宛如切入木柴,韓子和合刀撲上,手腕一轉。大雨順著刀鋒貫入黑袍,卻見燃盡一切後,片片飛灰順著水流,無聲崩潰!


    蘇妍踩著輕功繞入主場,驚唿:“老韓!火沒有滅!”


    燃盡的飛灰中浮起一絲暗芒!


    稍降的溫度驟然抬升!


    韓子和久經戰陣,臨危不亂,橫刀一封。無盡內斂的火焰,點破重重雨幕,似徐實疾,頃刻即起。火焰尚未靠近刀鋒,韓子和就感到刀柄上傳來陣陣熱浪,居然無法握住!沉重的雨珠砸落在刀麵,騰起白色霧氣。


    視線受阻。


    暗焰將來。


    張屯溪的符咒後發先至,在暗夜中綻開一片金光。絲縷綿延,瞬間交織,化作一片柔軟而繁密的經緯,將韓子和周身護住。


    “噗嗤……”輕微的燒融聲,如死神催命,在耳畔響起。這道暗焰,卻如銳氣破紙,輕而易舉鑽透符咒構成的防護!


    韓子和神色一變,單手掐訣,雨幕再一次扭曲,幾欲化作一麵盾牌。


    可時間已經來不及了!


    蘇妍沉氣立定,舞扇揚起,風袖低昂柔紅色的綾羅在大雨中飛揚,卷住韓子和。


    下一瞬,暗焰卷至。


    雲裳心經交織的紅袖,泛起層層漣漪。居然也不能阻攔,韓子和抽刀飛退。隻見受阻後變細的火焰,一瞬釘穿左臂,沒入茫茫大雨。


    蘇妍旋身起舞,迴雪飄搖。韓子和手臂上的傷口頃刻愈合。電光火石之中,眾人暗自心驚。


    “那一定是伏淵的真身!”韓子和立在焦枯的樹幹上,喘息道:“雨驟霧濃,他要偷襲,我們防不住!”


    張屯溪沒有用法力阻攔雨水,一身衣衫已被大雨浸透。


    “不必擔心,他往天梯去了。”


    “這麽多人都攔不住嗎?那陌寒他們……”葉觀止後到,落在另一個焦枯的樹幹上,憂心忡忡。


    被烈火燒焦的樹幹,芯子裏還透著點綠意。大雨砸下,焦枯的樹皮一層層剝落,居然又抽出了新的嫩芽!


    森羅大陣之力,再度從灰燼中蘇醒。可方才赤炎奔流而過,濃密的屏障被一掃而空,江邊廣場上,聚集的人群已迫不及待奔向天梯!


    “管不了陌寒了,不能讓他們爬上天梯送死!”蘇妍斷然道,拎起雙劍衝向濃霧深處。


    木仰之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千萬片新生的綠葉在風中簌簌顫動。


    “伏淵一旦被天刑鎖定,必須收攝全部法力抵抗。他手中所有化身會向天梯匯聚,每融合一個,功力就增強一分。你們隻管在天梯入口斬殺化身,其餘人我會攔在森羅陣外。”


    “好。”眾人轟然應諾。


    劍氣刀光交錯而去,濃林密雨之中,一道驚雷滾滾擂響天鼓,閃電撕裂蒼穹,雲山在雷電後隱隱浮動。天地一瞬煞白,無數道黑影,從森羅大陣各個方向向天梯匯聚。


    血色的瞳子,如一絲細焰,漂浮在濃墨淋漓的夜空。


    一柄淡藍長劍,悄然立於九天之上。


    “長夜未晞,風急雨驟,七十六年恩怨未盡,閣下不現身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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