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彌賽亞


    “諸神的戰爭將在黃昏中落幕,人間的信仰依然從腳下延伸。眼前的道路源於靈魂的選擇,通往彼岸的天梯在海天之間展開……血與火,我看見了下一個輪迴。”


    漂浮在黑暗裏的眼睛,倒影出遙遠的燭火——一片躍動的橙紅,在纖細的銀質十字架上流轉,折射出奇異的光暈。


    仿佛另一隻模糊的眼睛。


    “血與火……”生澀的中文被生硬的口吻重複,散落在漂浮著霧氣的重林之中。圍聚的人們不約而同的瑟縮著,試圖靠近微弱的火光。


    春天的氣息,在潮濕的森林深處彌漫,夜霧張開她神秘的懷抱。


    一個年輕而虔誠的聲音輕輕響起:“這是主的預言?”


    “這是我的預言。”火光邊的眼睛轉了轉,顯露出一副被遮掩了大半的麵容。純黑色針織圍巾下,一綹白發蜿蜒在佝僂的脊背上,微微發亮,“主令他的仆人見證人間的奇跡。而我們、在這裏等候主的光輝。祈禱吧。”


    他率先垂下頭,肩頭披散的白發輕輕劃落。厚重的棉衣下,一隻蒼老的手,失去彈性的皮膚,如同幹硬的黃紙,裹著僵硬而突兀的靜脈。


    燭火令滄桑披上神聖的外衣。


    霧氣般的吟唱聲,在潮濕的冷杉樹根旁升起。


    “我們在天上的父,願人都尊你的名為聖,願你的國降臨,願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我們日用的飲食,今日賜給我們。免我們的債,如同我們免了人的債。不叫我們遇見試探,救我們脫離兇惡,因為國度、權柄、榮耀,都是你的直到永遠。阿門。”


    燭火仿佛受到某種指引,帶著信徒的願望升上雲天。


    樹梢上,一個少年人掛在半空,就像一片隨風搖曳的樹葉。祈禱聲逐漸彌漫,他忽然一怔,皺皺鼻子,下意識地看向地麵。


    山魈一軲轆卷起身,也學著木仰之的姿勢向下觀望,卻不料纖細的手指無法抓牢粗壯的樹枝,腳下一滑,“噗嗤”一聲,就要一頭栽下去。


    木仰之反手一撈,趁機將山魈的手拉長,藤蔓般纏在樹幹上,悶悶道:“誰教你用‘手’抓的?你是山魈又不是人!纏穩了!”


    小山魈有樣學樣地模仿木仰之皺皺鼻子,碩大的腦袋一歪,差點沒能搬迴來:“我也不喜歡那個味道。”


    “他們在向他們的主祈禱。”木仰之若有所思。


    小山魈聳聳肩,試圖把腦袋搬正,卻又不敢鬆開纏住樹枝的手,隻好歪著脖子問:“什麽是主?”


    “這個麽……得看他們想要什麽樣的主。”木仰之懶洋洋迴答。這幾個月,維護森羅大陣、監視大漩渦異變、建造新的城市,耗費了他大量的精力。對於他而言,緩解疲勞的最佳方式,就是找一處堅固的樹枝,安安穩穩當一片樹葉。可惜天不遂人意,“樓下”的鄰居並不知道,他們精純的意念擾動了木仰之的靈覺。


    沒辦法,隻能換個地方睡覺。


    他順著風一下蕩出很遠,卻聽到小山魈還愣在當地發問:“他們的主能聽見嗎?”


    “連我都能被吵醒,他們的主當然能聽見。”木仰之迴答地理所當然。


    風梳理過每一寸肌膚,仿佛是令人愉悅的安撫,他像鳥兒一樣伸開雙臂,就像是在擁抱著什麽。


    “那他們的主為什麽不來?”山魈追問。


    木仰之漂浮在春風之中,聲音頓了片刻,如實迴答:“我不知道該如何迴答你的問題,我不是他們的主。”


    山魈展開雙臂化成的藤蔓,一纏一蕩,緊追著木仰之而去,咧嘴笑:“你是我的主嗎?”


    “我不是。”木仰之忽然嚴肅。


    “那什麽才是我的主?”


    “對於一棵樹而言,就是一個你想成為的人。”


    ——為什麽我的主,就是我想成為的人?


    這句話困擾了小山魈一秒,旋即被它拋在腦後,它追著木仰之越來越遠的身形大喊:“等等我!”


    兩隻木靈在叢林頂端遊蕩,帶起一道碧綠的波濤。如果陌寒在此,或許會驚訝的發現,這兩道穿行軌跡,恰如長風吹過樹梢,沒有引起一絲多餘的震顫。


    “停!”飄行了片刻,木仰之忽然立定,那張少年人的臉頰上,忽然清空了所有表情。


    遙遠的西方大地上,數千隻火把匯聚而成的河流,沿著平靜的江水緩緩湧來。


    緩慢。


    卻無可阻擋。


    “那是什麽?”山魈的大眼睛忽閃忽閃。


    “他們的彌賽亞,他們的撒旦。”


    火光在頭頂跳躍,像墜落人間的星辰。


    眼前的道路被火把,照得亮如白晝;光明之外的世界,卻被濃烈的黑暗徹底淹沒。江水拍岸之聲,從一片遙遠的寂靜中傳來,好像衝刷著另一個世界的荒灘。


    “雲山!”


    高亢的吼叫驚破黑暗!


    低頭跋涉的旅人忽然抬頭驚唿,枯瘦的手指顫抖著指向東方——


    純黑的世界裏看不見天空和大地的分界,仿佛觸手可及,又遠在天邊。唯獨那座目光所及最遠處的雲山,讓無差別的黑夜有了存在的意義,呈現出一種沉重而空靈的姿態——挾萬鈞壓頂之勢,卻仿佛毫不受力地漂浮。


    “快看!那是雲山!那就是雲山!神仙住的宮殿就在那裏!我們有救了!”遠處的聲音響起,驟然點燃了整個隊伍的情緒。


    “申城!快去申城!”肮髒的棉衣裹著一頭虯結的亂發,滿臉絡腮胡子上,一雙亢奮的眼睛,仿佛要瞪出凹陷的眼眶。他拔腿便跑,手中的火把,在凝重的夜色裏劃過一道危險的弧線。


    原本秩序井然的隊伍出現輕微的震動。一個個驚喜的眼神,在火光下傳遞,仿佛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要身邊的同伴確認。


    “大家堅持住!勝利就在眼前!”年輕的小夥猛地抓起破氈帽,興奮地揮舞,向火光最盛處的老人大喊:“那就是您說的世界?我們的新世界!”


    “是的。”蒼老而醇厚的聲音在一片喧嘩中響起,所有雜音都自覺消泯,人們靜靜看著他們的引路人,他們的拯救者。


    “那就是我們要去的地方。那就是我們的祖先曾經居住的宮殿,而它也將為我們再度開啟——一個屬於我們的、新的家園。”


    “哦!”


    “哦……”


    歡唿聲從四麵八方騰起。


    躍動的火焰,將人群的影子拉成一片光怪陸離的畫麵。


    一個抱著孫子的中年婦人,用手肘推了推身邊蓬頭垢麵的丈夫:“快走啊,先到先得,落在後麵的人,還不知道有沒有好地方住呢!”


    中年男子眼中陡然一熱,旋即化作淡淡的不屑:“你就那點出息,雲山那麽大,我們離海邊老遠就能看見。幾千號人哪裏就不住下了!”


    婦人撇撇嘴,悄聲罵道:“死鬼!嚷嚷什麽?我們這些人跟著軒轅老先生從長安一路走過來,吃了多少苦?遭過多少罪?論功行賞、也得分給我們一個大房子!將來也好給我們安安娶媳婦!可是,全中國那麽多人遭了難,那座山能有全中國那麽大?能容得下那麽多人?你也不動動腦子!房子都是無主的,到時候還不是誰搶到就是誰的?”


    中年男子一哆嗦,有模有樣地環視四周,仿佛在窺探誰聽到了他們的談話,口中卻不饒人,壓低嗓音:“我怎麽就嚷嚷了?快走!別落後頭。”


    說著扛著行李,大步向前。婦人追趕不及,隻好將懷中睡熟的男孩喚醒,拉著孩子便飛奔而去。


    東方,一線光明從天地交界之處,乍然綻放。微弱的白光無力穿透沉重的雲幕,卻在地平線上,勾勒出一片雄偉的森林。


    如山巒一般的樹冠,連綿數千裏,在海風吹拂下,宛如波濤起伏的大海,而波光最盛之處,是一輪行將噴薄而出的太陽!


    “穿過這片森林!去往我們的家園!”雄渾有力的聲音,貫穿了漫長的隊伍,也像是為眾人沸騰的情緒,增添了最後一把幹柴。


    跋涉了一夜的旅人,仿佛突然恢複了精力。哪怕是步履蹣跚的老人、形容尚幼的孩子、行走不便的傷者都大踏步奔向他們心中的聖地,絲毫沒有發現自己的異常。


    軒轅容蒼老的臉上,泛起令眾人心安的笑容,而他的內心,卻在向另一個人詢問。


    “這是您的法術?”


    他身後,被火把拉長的影子忽然一動,有一個神秘的聲音,在靈魂中響起:“沒錯。這也是神跡之一。”


    “您的神跡……”


    “不!你的神跡,而我的力量,隻是協助你完成心願的手段。你希望他們能感受到你的神跡,而我聽到了你內心的渴望。”


    目送著人群遠去,軒轅容緩慢而堅定地向東方走去,荒草在他腳底拜伏,晨露沾濕了褲腳,而他渾然未覺。


    “那麽,我想向您請教一個問題。”


    “不必談請教,你是受到眷顧的人。你眼前的森林,就是萬象森羅大陣,也是登上天梯之前的最後一道屏障。這要依靠你自己的力量去打破它。唯獨在這件事上,不幫不了你。”


    “您也無法做到的事情,我如何才能做到?”


    “我說過,這需要你自己思考。”


    軒轅容沉默了,太陽露出一半赤紅,朦朧的光從雲山背後透出,勾勒出一片即將到來的輝煌。


    “我手中的軒轅令嗎?”


    “那是你擁有的指引,也是眾生的指引,你需要去指引更多人,將他們帶往真正的家園。這是你的願望,也是你的使命。一旦進入萬象森羅,我將不會再出現你的靈魂裏,無事不要召喚我,這是我對你最後的考驗……”


    太陽終於躍出地麵,蒼青色的林稍被鍍上一層璀璨的金紅。仿佛有某種力量,緩緩從軒轅容的四肢百骸中消退,他眼底明滅的光芒隱去,露出一雙老人略顯渾濁的眼睛。


    而那雙眼睛裏——隻有虛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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