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高杉為了她打了智久的那天晚上。


    她提著藥箱,紅著臉往迴走,步伐難以抑製地越來越快,跑過長廊的時候,突然聽到了和室裏傳來兩個男人的聲音。


    “啊哈,鬆陽你真是一點也沒有變啊,還像以前一樣那麽善於觀察別人。”


    先說話的是山本樹。


    不,在她聽到對話之前,他們似乎已經聊了很久了。


    接著是熟悉的聲音,寬厚而溫和地笑了笑:“嗯……那麽,可以說說了吧?智久為什麽對小櫻那麽在意呢?”


    為什麽那麽在意呢?


    九櫻想起了幾分鍾之前智久對她說的話。


    “會劍道的女孩,都很厲害啊!”


    “總是笑眯眯的。”


    “私塾裏隻有你一個女孩子誒……”


    “對我友好。”


    “如果……隻對我一個人友好就好了,但是你好像對誰都很溫柔啊,對紮馬尾的那個也是,卷毛的那個也是,還有那個紫頭發兇巴巴的家夥……”


    “像媽媽一樣。”


    那不是小孩子的智久第一次那樣說,那種話她在之前或是之後都聽到過很多遍,但是每一次聽,心裏都會有一種莫名的感覺。


    像是同情,又像是有些感動。


    “媽媽”,對她來說,是去世了也不會掉一滴眼淚的人。


    “原來是這樣,夫人去世之後,您又不常陪他,智久太想她了麽……”鬆陽低著頭想了一會兒,突然笑開了:“那麽,就讓小櫻多多陪他吧。”


    “啊啊,不必這樣,那孩子太任性,無視他就行。”


    “怎麽能無視呢?沒關係,小櫻是姐姐嘛。”


    ——和室內,鬆陽老師和山本樹的交談還在繼續。


    九櫻卻已邁著步子走開了。


    姐姐嗎……


    其實很想告訴那個少年,用孩子氣的方式來欺負我也無所謂,怕寂寞的小孩子啊……如果能坦白一些的話,哥哥姐姐都會陪你玩的。


    ……真的會陪你玩的。


    但是那少年卻從來都沒有叫過她一聲“姐姐”。


    除了那一生中唯一的最後一次。


    *


    夜深人靜。


    “銀時,”高杉彎腰走進帳篷裏:“我來照顧她,你去休息。”


    帳篷內,身材嬌小的少女正閉著眼躺在睡袋裏,額頭上蓋著一條濕毛巾,在睡袋的旁邊放著一盆熱水。


    他已經這樣守著她至少十二個小時了。


    坐在地上的銀時動作不變,隻是抬了抬眼,看著紫發少年從門邊走過來坐到他的身旁,伸手將九櫻額上的毛巾翻過來,用另外一麵繼續覆在她滾燙的額頭上。


    看著他做完這些動作,銀時揉了揉自己的天然卷:“喂喂,接替我什麽的,你應該不行的吧?看看你的熊貓眼啊高杉,你到底多少天沒有合眼了?”


    高杉聽後,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聲音淡淡地迴答:“作戰計劃這幾天一直是假發在指揮官那裏代替你我出謀劃策代,隻不過我白天要加強鬼兵隊的訓練,還要跟平賀研造更厲害的武器。”


    晚上就到這裏來……嗎。銀時看了他一會兒,之間他放在她額上的手在微微發顫:“已經三天了……”


    從戰場上迴來,到現在已經整整三天。


    三天來,九櫻一直高燒不退,昏迷不醒,再好的身體也經不起連續三天的高燒。敵軍找到他們現在的軍營隻是時間的問題,再這樣下去,無論是九櫻本身的體質,還是來自敵方的因素,遲早都會讓她陷進危險的境地。


    看著她憔悴的容顏,高杉的眉心不禁一鎖:“銀時,你還記得嗎?以前有一次,村子裏的人不知道怎麽迴事,都染上了一種流行感冒,私塾裏的孩子一個接一個地被傳染,幾乎沒有例外。除了九櫻。”


    “啊,記得。”


    銀時怎麽會不記得,就連他那具在腥臭腐爛的屍體裏摸爬滾打了那麽久的身體都沒能抵抗住流感病毒,高杉和桂同樣也被折磨得很慘,鬆陽老師和私塾裏其他的孩子。


    那段時間一直是九櫻在照顧他們,甚至到村子外麵找到了很有經驗的醫生,醫生說隻要注射相同的病毒就可以了,這叫以毒攻毒。


    於是,大家就都慢慢痊愈了。


    “當時看著她忙前忙後地照顧大家,我就在想,這麽嚴重的傳染病,為什麽隻有她一個人沒有事?”


    聽得出高杉話外之音,銀時愣了愣。


    “究竟在怎樣的環境下生活,身體才會有那樣強悍的免疫?遇見我們之前,這家夥究竟經曆著怎樣的人生。”說到這裏,高杉的臉上閃過一抹淡淡的愁緒,輕笑著自嘲:“一邊這樣想著,一邊又有些在意,連那種流感都不害怕的女人,竟然會因為看到戰友的犧牲就高燒不振,她可真是……”


    該說她善良,還是愚蠢?


    銀時呆呆地看著九櫻的臉。


    她的臉色蒼白如雪,兩頰卻因發燒而微微泛紅。此時閉著眼睛昏睡,卻好像在睡夢中也很不安似的,濃密的睫毛如蝶翼般輕輕顫動。


    “呐,高杉。”銀時說:“我是不知道你對九菜是什麽感情啦,但是對我來說,過去什麽的……未來什麽的……統統不重要啊,安於現狀好了。”


    高杉看了他一眼,低低地笑了一下:“你這不務正業的家夥,竟然想著安於現狀?”


    那些一無所知的,高杉從來沒有開口問過,就像她每次都什麽也不問地默默承受他的壞情緒,再迴以溫柔的笑容一樣。


    那少女想要怎樣的生活?為什麽要裝啞巴?他不問,大概也是因為知道她並不想說。


    可還是會想知道啊。


    把那些欺負她的,讓她過去的人生蒙上黑暗陰影的人全部抓出來殺掉吧?把那個他無法參與的九櫻的過去全部毀掉吧?未來什麽的,早已經沒有了吧,那少女跟他在一起就可以了啊。


    銀時朝他露出有些欠扁的笑容:“嘛,阿銀我可是很難好好工作的類型啊。”


    高杉也輕輕一笑:“你要怎麽樣都隨便你,但是,別想攔著我。”


    “不攔。”銀時從地上站起來,握了握自己左臂上的傷口,轉身往門口走:“我去找假發和辰馬,畢竟那兩個怪物也受了傷啊。九菜暫時拜托你。”


    最後一句要比前麵說的弱很多。


    然後直到白發少年消失在門口,都沒有再迴頭。


    高杉伸出手來,摸了摸她燙得不得了的臉。然而那隻撫摸著她臉頰的手卻被另一隻纖白的手緊緊握住了。


    本該不清醒的少女一邊起伏著前胸費力地喘著氣,一邊閉著眼睛讓他的手貼著自己的臉。


    因為她蹭著自己的小動作,高杉察覺到自己的心在一瞬間矯情地柔軟下來了。


    笑容莫名的變得有點哀傷:


    “你也是,那樣想的嗎?……”


    *


    他的手涼涼的,好舒服。


    她的頭熱熱的,好難過。


    但她需要的並不是冰涼的手來緩解額頭上的熱,而是需要更溫柔的東西來填補內心的虛。


    他從少年有些顫抖的手心裏感受到的,並非溫柔地詢問,而是悲傷的宣誓:


    你隻能跟我站在一起。你必須,必須,跟我站在一起。


    可是——


    少女感到非常無力。


    姑姑死的時候,她隻看到漫天大火。


    老師死的時候,她隻看到白發少年悲壯的背影。


    但是,智久死的時候……她不僅僅跌進了痛苦的深淵,還看到了無望的未來。


    那是屬於特殊能力者的第一直覺,她對此恐懼,且深信不疑。


    原來親眼看到所重視的人死去,是這樣的感覺。


    不想再繼續這樣下去了,不想再失去任何一個同伴了,不想再做無謂的抗爭了。那個還沒有成年,甚至還沒有她年齡大的孩子,在死前靜靜地靠在她的懷裏。


    對她說“沒有遺憾了”。


    想著死在戰爭中的山本叔叔,閉上眼睛的時候是不是在想著他的兒子?


    無法傳達到的心意——


    無論是“不想讓你受傷,兒子”,還是“我很棒的,爸爸”。


    不想再有這種遺憾了。


    距離少女醒來,還有五秒——


    名為高杉晉助的少年低下頭,輕輕親了她的鼻尖。


    紫紅的發絲掃過九櫻的皮膚,癢癢的,她的唇幾乎可以貼上他的下巴。


    她就是在這個時候醒過來的。墨黑色的瞳仁一眨也不眨地看著少年,感覺到高杉的嘴唇親在自己鼻頭上的溫潤。


    高杉把頭抬起來,正對上九櫻的雙眼。


    直覺告訴他,眼前的女孩一定有什麽想要說的。她晶晶亮的眼神是這麽告訴他,她紅潤著的眼眶也是這麽告訴他。


    於是高杉沉默地等。


    終於她說話了。


    用一滴眼淚作為這句話的開始。


    用溫柔語氣作為談判的條件。


    長相漂亮的九櫻,從很久很久之前就擁有了讓他不能拒絕的魅力。一邊用一貫溫暖的笑容,一邊說出殘忍的話。


    高杉愣了愣。


    有一瞬間他沒能聽懂剛才自己聽到了什麽,但是很快地,他反應過來了。


    她說攘夷什麽的,她放棄了。


    明明不能夠像銀時那樣大度,明明是心胸狹窄到無法放過一絲一毫的仇恨。


    那一刻,高杉有了一種被拋棄的錯覺。


    ……被以為永遠不會拋棄他的人,拋棄了?


    然後他也不知道他是以什麽心情,才說出接下來的話的。


    “嗯,我不攔你。”


    不是憤怒的聲討,也不是悲傷的偏過頭去。而是學著銀時的樣子,輕描淡寫。


    接下來是沉默。總之,高杉沒有再跟她說話。


    直到早晨的時候辰馬來跟他換班,他才慢慢站起來,頗有些失魂落魄地離開。


    站在帳篷外,看著天邊泛起的魚肚白。


    迴味了一下那句話。


    一次又一次地迴想。


    果然還是覺得……殘忍無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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