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超隻見過謝雲受傷,沒見過他生病。


    然而這場大病卻來得氣勢洶洶,猝不及防。當天下午他火速請來太醫,診脈診了半天都看不出個子醜寅卯來,隻得說是風邪入體,開了不溫不火的藥方養著;到晚上體溫稍微退下,單超還沒來得及出一口氣,第二日又燒上去了。


    “怎麽喝了藥不見好,昨兒那太醫呢?!給我找迴來!”


    管家在邊上唯唯諾諾,謝雲倚在靠枕上,虛弱地教訓徒弟:“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哪有這麽快就見效的。他要真能開出一劑藥到病除的方子,現早給皇帝看病去了,還輪得到你?”


    單超背著手在屋裏轉了兩圈,氣咻咻道:“那便再喝一天,明天還不好我親自上門找他去!”


    “別轉了,轉得我頭暈。”謝雲指指榻邊:“前兒買的鬼怪話本呢,坐這兒給我念書,喏。”


    單超無奈,隻得從枕頭底下抽出話本,坐在病榻邊,把謝雲攬在自己懷裏念故事給他聽。


    但第二天體溫沒有下去,第三天甚至又上升了。早起時單超一摸謝雲的額頭,溫度高得簡直燙手,這兩天來尚算清醒的神智也變得迷迷糊糊,連話都說不清楚。


    單超一向不是那種病醫不好就找醫生尋死覓活的人,此刻卻深刻體會到了病人家屬的心境。急匆匆把太醫請過府,結果老頭在病榻前哼哼唧唧背醫書,三句話中有兩句半聽不懂,單超登時火冒三丈:“麻煩老先生,可否說人話?”


    老太醫道:“正邪之中人也微,先見於色,不知於身……”


    單超內心已把這老頭翻來覆去吊打了十八個來迴,半晌終於磨蹭到開藥方,忙不迭重金謝過老太醫,關起門來煎藥喝。


    這次醫生總算舍得開點重藥了,然而謝雲已經燒得人事不省,連牙關都張不開,單超隻能下手硬扳,再自己喝了苦藥,一口一口地喂進去。


    開始他喂得不好,謝雲昏迷中總是把藥嗆出來,弄得兩人都非常狼狽——單超從小就沒學過照顧人,征戰多年導致生活習慣也相當粗疏。但再粗心的人,在照顧自己意中人的時候,都會自然生出個七竅玲瓏心來;很快他便無師自通地揣摩會了喂藥的技巧,慢慢熟能生巧,連稀粥、蛋黃都會嚼碎了喂進去。


    如此過了數天,謝雲終於醒了。


    他醒來的時候是深夜,單超正俯在榻邊熟睡,身上連外袍都沒脫。燈影下他側臉輪廓挺拔而幽深,謝雲眯起眼睛靜靜打量,隻見即便是睡夢中,他眉頭都微微緊鎖,仿佛還在憂慮著什麽,唇邊因為幾日沒有刮須而冒出了胡渣,竟然有種成熟男子的疲憊和滄桑感。


    謝雲眼底漸漸浮起某種難以言描的東西,仿佛是繾綣溫情,又好像是離別前的不舍。


    他伸手撫摸單超鬢邊硬紮紮的亂發,誰料剛一動,單超就醒了:“……謝雲?”


    尚未退去的高燒讓謝雲臉色蒼白,眼角又泛著不正常的嫣紅,沙啞的聲音卻帶著笑意:“幹嘛坐著睡?”


    單超倏而一下坐直了,半晌才虛脫般長長吐出一口氣,緊緊把謝雲的手握在掌心裏,神情中竟隱隱有些失而複得的喜悅:“你終於醒了……老天,你可終於醒了。”


    謝雲稍微往裏讓了讓,拍拍床榻:“上來睡。”


    單超遲疑片刻,還是吹熄油燈,脫了外袍,小心翼翼地沾了個床邊兒,把謝雲摟在自己臂彎裏。然而謝雲病著竟然不老實,悉悉索索片刻,單超躲讓了好幾次,終於忍無可忍,一把抓住他的手塞到枕頭下,低聲嗬斥:“不要命了嗎?”


    黑暗中隻聽謝雲輕輕地笑,帶著點勾引和捉狹。


    單超哭笑不得,捏著他冰涼的鼻尖,板起臉道:“快睡!”


    單超閉上眼,感覺謝雲的手一動,便立刻敏捷地捉住。片刻後另一手鑽進被窩,還未來得及有所動作,就又被抓住了,兩手一起並攏被抓在單超溫暖有力的掌心裏。


    謝雲睜開一隻眼,隻見單超唿吸平穩,不動如山,正裝睡裝得十分專心。


    “……”


    於是謝雲悄悄屈起膝蓋,隻見絲被下起伏動作,如是三五下之後單超終於裝不住了,滿麵通紅地爬起來怒道:“謝!雲!”


    謝雲後發製人:“如何?孽徒?!”


    孽徒單超氣焰全消,隻能狼狽地把謝雲手腳全摟住,強行裹在懷裏,一有任何動靜就憑借蠻力強行鎮壓之。


    然而在這溫暖的夜裏肌膚相貼卻更不是個好主意,片刻後單超心猿意馬,口幹舌燥,下麵硬得簡直要爆了,滿心身為男人的悲情控訴簡直要衝上九霄。謝雲的臉埋在軟枕裏哈哈地笑,單超咬著他的耳尖悲催道:“都是你害得!”


    謝雲費力地撇過臉,剛要端起師父架子來教訓什麽,卻被單超堵住了嘴。


    兩人斷斷續續地接吻,單超粗重喘息著,隔著衣服在他身上磨蹭。熱氣蒸騰成迷離又旖旎的夏夜,不知道過了多久,單超終於忍不住把手伸進被子裏,快速擼動數下,猛一掀被窩翻身下床,衝去了室外。


    謝雲拍床大笑,半晌單超終於轉迴來,衣衫不整狼狽不堪,結實的胸膛劇烈起伏,仿佛很想罵娘。


    “睡覺!”單超惱羞成怒道,爬上床,用力把謝雲按在自己懷裏,不由分說蒙住了他的眼睛。


    大概是這段時間以來沒日沒夜地煎熬,忽然一下身心都放鬆了的關係,翌日單超醒來時已經是上午了。聲聲鳥叫伴隨著陽光透過窗欞,單超伸了個懶腰,忽然直挺挺坐起身。


    謝雲呢?


    “謝統領呢?!”單超衝出臥室,一把抓住早已守候在外的管家。


    “哎喲——”管家苦著臉:“一大早上謝統領就出去了,死活攔不住,看樣子也不是迴禁軍統領府。小的派人追在後頭,眼見著像是進了宮……”


    進宮?


    天後被幽禁,謝雲自然成了無數人的眼中釘肉中刺,長安城中指不定多少人恨他恨得牙癢。尤其小皇帝逼迫單超出兵不成,指不定要拿謝雲做什麽筏子,這個骨節眼上進宮幹什麽?!


    單超煩躁不安,在屋內轉了好幾圈,腦海中閃過了無數個念頭。


    忽然他站定腳步,想到了某件被自己忽略的事情。


    ——今日是天後的生辰。


    清寧宮已不複往日的金碧輝煌。雖然雕梁繡棟仍在,飲食供給應該也不會少到哪裏去,但天後當權時炙手可熱的盛景已經不再,現在門可羅雀的冷清景象,讓這華美宮廷透出了難以言喻的淒涼。


    單超揮手屏退侍衛,踩著荒煙蔓草的花園來到迴廊前,站定在門後。


    房門虛掩著,內裏是一間冷清側殿。陽光似乎從那幽深的空間中褪去了,空氣中隻餘下微微浮塵,桌案邊投下兩人狹長的身影。


    “……高麗遺民尚不足懼,新羅暗藏之禍心才是安東屢屢不平的根源。然而眼下吐蕃壯大,西北威脅日益加重,來日若有一天兩邊開戰,局勢於我大唐極為不利……”


    天後鏗鏘有力的聲音迴響在殿堂裏,謝雲抬手為她斟了杯白水,麵色蒼白如雪,手指微微顫抖。


    “權衡當前大局,應是迅速打殘新羅,接受和談,再將兵力部署在安西、安北一帶,伺機鞏固安西四鎮……”


    “應遣何人為帥呢?”謝雲嘶啞道。


    天後沉默片刻,說:“薛仁貴。”


    單超跨過門檻,抱著臂膀靜靜立在門扇投下的陰影中。殿內兩人都看見他了,但沒有任何表示,甚至都沒有投去絲毫目光,隻聽謝雲道:“薛帥自大非川唐軍盡墨後便貶職為民了,如今是要起複麽?”


    “大非川一役落敗,原有天時地利人和三方麵因素,力排眾議任命郭待封為副帥的先帝也難逃其咎。而薛仁貴雖受發落,卻也不能無視他在戰術方麵的精到之處,這次起複後必將感激涕零,加倍竭誠。”


    天後略一沉吟,又道:“可封他為雞林道總管,遣軍十萬,經略高句麗故地。”


    “小皇帝不聽怎麽辦?”單超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天後並未迴答,眼底浮現出嘲諷的笑意。


    “長安世家多有酒肉紈絝者,充斥朝堂,為官做宰,小皇帝偏信乳母之子及韋玄貞等人,而戴相、張相等人相繼老去,治國能臣青黃不接……”


    天後打斷了單超,說:“可在會試後加一道殿試,對貢士親發策問,決定任命,可一舉破除戶部的繁文縟節和種種貓膩。另外除進士科外,亦可設立武舉,主考舉重、騎射、步射、馬槍,副之策略,考校四書。”


    謝雲站起身,退後半步,示意單超過來。


    “……”單超遲疑片刻,還是走了過去,坐在謝雲剛才的位置上,和武後麵對著麵:


    “可遣存撫使巡撫諸道,推舉有才之人,不問出身親加接見,量才任用,甚至增加一道試官製度來考校賢能。”單超一邊思索一邊緩緩地道:“如此一來,寒門亦能出貴子,勢必能吸引天下士子歸心。”


    他盯著武後,卻見她笑了笑,神情中並沒有任何反駁或肯定,良久才歎了句:“……真是親生的。”


    武後站起身,快步走到設在殿內的紙筆桌案前,拿出了一卷厚厚的奏折,丟在單超麵前。


    單超眉頭緊鎖,隻見那奏折上字跡淩厲小巧,分明是武後親手所書,第一行便赫然是:勸農桑,薄賦徭。


    勸農桑,薄賦徭;給複三輔地,免京周之徭役;平息兵馬之禍,廣言路杜讒口,禁南北中尚大肆浮誇之風;百官任事久,材高位下者,得進階申滯……


    再往後則是武後親自編篡的農書《兆人本業》,所言者皆為農俗農事、四時種蒔,供州縣官吏指導百姓農桑之用。


    單超微微動容,沒想到堂堂天後竟會親手編篡農書。他抬眼打量武後,隻見她幽居深宮,卻仍然保持著權勢彪炳時的華貴梳妝,衣著齊整嚴謹,氣度也雍容自若,仿佛絲毫沒有把人生的起落和無常放在心上。


    那是一種堅如磐石的,令人畏懼的鎮定。


    他心中驟然升起一種無法言描的滋味。此時此刻,在這森寒幽深的清寧宮裏,他第一次感覺到了自己血脈中與這個女人無比相似的地方。


    武後淡淡道:“走罷,不用祝壽了。”說罷竟不再言語,轉身拂袖而去。


    她長長的裙裾逶迤消失在了側門外,謝雲從身後拍了拍單超的肩,歎息道:“走吧。”


    單超起身扶著他,並肩走出了幽冷的殿門。兩人站在室外溫暖的陽光下,單超長長歎了口氣,開口要說什麽,忽然隻覺謝雲的身軀在自己懷中顫抖。


    “你怎麽了?這是……謝雲!”


    謝雲麵色灰白,眼瞼下卻又泛出病態的嫣紅,仿佛終於耗盡了所有的精力,急促喘息卻完全擠不出一個字,倏而咳出了一大口猩紅的血沫!


    變故猝然而來,單超的瞳孔霎時緊縮,喝道:“來人,速招太醫——!”


    話音未落,謝雲頹然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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