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反了。

    十日前,英國公李敬業親至揚州,斬殺揚州長史陳敬之、錄事參軍孫處行,搶奪糧倉、分發兵器,以一篇千古垂名的《為李敬業討武曌檄》傳遍江都,四方郡縣皆傾囊來投。

    旋即長安傳來噩耗,越王李貞及高祖女常樂公主被殺,皇帝現存的最長子周王正妃被殺,周王李顯因傷心啼哭而被下令拘禁;宰相裴炎被殺,戴至德下獄病危,其餘李唐皇親及文臣禦史砍頭者難以計數。

    幽禁深宮的皇帝頒布了退位詔。

    當日,李敬業在揚州祭出了三大殺招:尚方寶劍、丹書鐵券,及先皇高祖親手雕刻的血玉虎符。

    此三物麵世,大江南北皆盡震動,勤王義軍驟增至三十萬,一路攻向洛陽。

    “隨我衝鋒——”

    “殺!”

    攻城弩投下的巨石轟然震響,大地撼動人嘯馬嘶,城門在巨木的撞擊下驟然龜裂。

    守城軍見狀紛紛發出大喊,新一輪箭矢如暴雨般密密麻麻投向平原,竟將戰場上步兵前鋒阻得硬生生一頓。李敬業見狀憤然猛勒馬韁,高聲大吼:“前鋒軍聽令!一人後退全族皆斬,隨我衝!”

    士兵頂著箭雨爬起來,踉踉蹌蹌繼續衝去,然而城牆頂端再次射出鋪天蓋地的利箭,當場將一批批人射死在了陣地前!

    李敬業一抹前額鮮血,不顧性命地催馬前趨,橫裏卻伸出一隻鐵鉗般的手把他擋住了,繼而一道沉穩有力的聲音響起:“左翼騎兵聽令!”

    李敬業猛地抬眼,卻見是銀鎧黑馬的單超,將重逾百斤的鋼鐵戰戟橫揮而起,直指城樓:

    “敢死隊隨我攀牆拔除箭點,殺敵一名賞銀十兩,上!”

    李敬業大驚,剛要開口阻止卻已經來不及了。隻見騎兵慨然應允,竟爆發出了比全族皆斬更強烈的士氣,當下數百人隨單超絕塵而去,穿過遍地屍體和硝煙衝到了城樓腳下,拋出鐵爪勾住了城牆。

    片刻後,慘叫此起彼伏,城牆上屍體被接二連三地拋下來,在土地上砸出漫天沙塵。

    “……”李敬業大口喘息,旋緊緊握住因為砍殺太多而火燙的戰戟,猛地振臂一揮:“莫殆誤戰機,隨我衝殺!”

    “殺——”

    平原之上五萬義軍爆發出震撼的唿喊,在那直上九霄的廝殺聲中,巨木最後一次狠狠撞上了城門。

    緊接著,數萬人激戰的中心,巨木與

    大門一同爆成了龐大的碎塊!

    城門轟然坍塌,衝天碎石和灰塵令人睜不開眼。

    下一刻騎兵如長蛇般從左右雙翼衝鋒而出,在暗紅色“單”字帥旗下匯聚成一股,仿佛咆哮的巨龍,悍然撞上了從城門裏傾囊而出的守城軍!

    ·

    鮮血飛濺,單超劃開城樓頂端將領的咽喉,順手將屍體推了下去。

    那將領估計是城內參軍一類,年紀還很輕,雙眼圓睜的屍體在單超的目光中墜下城樓,摔在戰場上,眨眼就被萬馬奔騰的塵土所吞沒了。

    單超閉上眼睛,片刻後睜開,砍翻身後偷襲的士兵:“城門已破!騎兵聽令,隨我入城!”

    縣城街道上滿是四分五裂的死人和馬屍,沿途無數房屋燃燒戰火,硝煙中夾雜著百姓的奔跑唿號,滾滾衝上天際。

    黑馬閃電般穿過城中大街,單超打馬飛馳,帶著數百精銳輕騎衝向事先就摸清了的兵械庫,道路兩邊三五成群的百姓扛著家什向後踉蹌逃跑。

    就在這個時候,前方道路上傳來尖叫,隻見一名女子失手丟了孩子,繈褓摔在地上,眼見就要被刹不住車的騎兵踏成血泥!

    事發極其忽然,根本來不及拉住馬韁,黑馬已高高揚起了前蹄。

    身後騎兵驚唿:“將軍!”

    單超雙腳脫鐙,一手拉韁,整個人從戰馬一側傾斜身體,僅靠單手維持平衡,在高速奔騰的途中幾乎與地麵平行,瞬間伸手抄住了繈褓!

    士兵目瞪口呆,繼而如夢初醒,紛紛發出喝彩!

    單超來不及把繈褓丟還給母親,戰馬已淩空越過了人群,須臾不停向兵械庫奔去。

    倉促間單超隻往懷中看了一眼,隻見嬰兒滿頭滿臉都是塵土,也不知道受傷了沒有,隻聲嘶力竭哇哇大哭。他隻得隨手把孩子臉上的灰一唿嚕,將繈褓往鎧甲胸前縫隙中一塞,轉瞬兵械庫大門已近在眼前。

    “庫房重地,擅入者殺——”

    守門士兵麵對這群士氣正旺的虎狼之師早已嚇得哆哆嗦嗦,為首小隊長剛勉強壯起膽子發出吼聲,便被迎麵一支利箭貫穿了喉頭!

    “啊啊啊——”

    守軍紛紛作鳥獸散,有的連弓箭都撒手扔了,而更多人還沒跑兩步便被亂箭射中倒地,抽搐幾下便再也沒有了聲息。

    守城的最後一點兵力都潰散了,遍地狼藉,烽煙滿城,很快遠處城東刺史府

    都冒出了滾滾黑煙。騎兵們匆匆分布守衛和搬運兵器,而單超一人一馬,獨自前行了幾步,微微喘息著站在了大街前。

    烽煙中隱約傳來士兵的怒吼,以及百姓的哭號。

    單超顫抖著閉上了眼睛。

    眼前這一幕並不陌生,甚至還有幾分熟悉。在戎馬戍邊的漫長歲月中他無數次經曆相同的戰場,而唯一不同的是,這是百姓熱血第一次灑在大唐的疆域上。

    烽煙淪陷者,俱我國土;生離死別者,俱我子民。

    徹底壓倒性的勝利讓單超的心格外沉重,如同被無數雙血淋淋的雙手拽著向深淵墜去。他抬手用力揉按自己緊皺的眉頭,就在這時,鎧甲中忽然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

    “哇——”

    單超手忙腳亂抱出繈褓,嬰兒已經被憋得滿臉通紅,不客氣地尿了他一手。

    “快去找他母親,往那個方向去了……”單超逃命般把一邊哇哇大哭一邊拚命蹬腿的嬰兒交給騎兵,又趕緊找水洗手,如釋重負地長長鬆了口氣。

    方才晦暗的情緒不知不覺散去了部分,單超吩咐手下看守武器庫,自己策馬奔向了刺史府。城中最重要的政治中心已被李敬業帶兵占領,正堂門前守著他的親兵,見單超打馬而來,立刻就要行禮,卻被單超抬手製止了:“英國公呢?”

    親兵肅容道:“李帥正與軍師等人議事。”

    單超點點頭,翻身下馬,徑直走向前堂緊閉的門。

    英國公雖然出身顯貴且高官厚祿,但本人從軍多年,行事作風不僅不講究還有點糙,就用胡餅卷了幾塊羊肉一邊吃著,一邊坐在屋裏跟軍師魏思溫、薛仲璋等人說話。單超走上台階,剛要伸手扣門,忽然就聽裏麵傳來薛仲璋的聲音:

    “……占領此城後,當以為根基,轉道攻陷常、潤二州。以我軍現在的士氣鋒芒,此二州十日內必能拿下……”

    一向謹慎周密的禦史魏思溫卻罕見地打斷了他,語調中甚至隱約透出了幾分怒意:“我軍應該乘勝直逼洛陽,為何要轉道去常州?”

    “為了金陵!”薛仲璋擲地有聲。

    屋內靜默數息,薛仲璋沉聲道:“自古洛陽難以攻打,當年李密與楊玄感等人便是例證。依屬下之見,隻要我們拿下了常州和潤州,便可順理成章向南擴張,而金陵有長江天險,足以讓我軍固守……”

    魏思溫如同聽到了什麽荒誕笑話:“固守?陛下在深宮中

    危在旦夕,哪來的時間讓你我固守?”

    這次屋內令人窒息的沉默維持得更久,門外單超麵沉若水,良久才聽薛仲璋開了口,聲音中充滿了勸誘,卻是對李敬業說的:

    “金陵自古便有王氣,難道英國公不想與天後分江而治,伺機成就一番霸業嗎?”

    嘩啦一聲脆響,是魏思溫狠狠砸了茶杯:“大膽!”

    薛仲璋沒有發聲。

    “你我起兵乃是為了勤王!不是為了將長江南北拖進無謂的戰火之中!金陵此地絕不可取,我軍應該立刻取道崤山以東,整合當地豪傑,火速攻占東都,才能對天後造成足夠的威脅,也是目前能挽救陛下性命唯一的做法!”

    魏思溫堪稱咆哮的話音剛落,薛仲璋便反唇相譏:“若洛陽久攻不下呢?魏公想讓你我的性命都葬送在那裏不成?”

    “性命?從陛下被武氏幽禁的第一天起我就將性命置於度外了!若你攛掇英國公轉道金陵,令長江以南陷入戰火,你就是我大唐分疆裂土的罪人!”撲通一聲悶響,乃是魏思溫重重跪在了地上,慨然道:“英國公是願意一死以換名垂青史,還是謀求所謂的霸業,後世遺臭萬年?”

    門內門外一片沉寂,單超微微眯起了形狀淩厲的眼睛。

    “……”李敬業的聲音終於響了起來,卻微微帶著喘息,又有些息事寧人的意味,道:“魏公,你先聽我說……”

    說字尚未落地,單超已推門而入。

    屋內三人同時迴頭望來,李敬業嘴巴張了張,還沒來得及發聲,就隻見單超腰側的尚方寶劍錚然出鞘,大步流星走到近前——

    鏘!

    黃金劍鋒劃出奪目光弧,血線噴薄而起,一顆活生生的人頭向前飛了起來!

    人頭骨碌碌滾到腳下,露出了薛仲璋死不瞑目的臉。

    李敬業目瞪口呆,雙手不住哆嗦,半晌無法移開與死人頭互相對視的目光。

    “薛仲璋蠱惑英國公反叛李唐,包藏禍心,膽大包天,現已被尚方寶劍誅殺。”單超俊挺的麵容沒有一絲表情,劍眉之下雙目猶如寒星:“英國公,不必謝了。”

    李敬業恐懼地顫抖著,卻見單超笑了笑,那笑意完全沒有到達冷峻的眼底:

    “傳令全軍,明日起發兵洛陽。”

    他竟完全不看任何人一眼,拂袖走了出去。

    ·

    冷水澆在劍

    鋒上,半凝固的鮮血漸漸融化,淡紅血水滲進了庭院中的花圃裏。

    單超身影挺拔孤直,提著尚方寶劍站在長廊盡頭,隻聽身後傳來略有躊躇的腳步聲,似乎在猶豫到底是否上前。片刻後那人還是下定了決心,恭謹地喚道:“單大將軍。”

    單超眼底浮現出一絲嘲意:“英國公。”

    單超轉過身,李敬業站在廊下,眉目中略微隱藏著一絲沉重和不安,但被他自己很好地克製住了:“將軍今日作戰辛苦了,怎麽不去休息?”

    “待會就去,”單超淡淡道。

    李敬業斟酌片刻,沒話找話道:“這一路來看將軍領兵作戰,驍勇剛毅用兵如神,方覺受益匪淺。今日若不是將軍及時拔除箭點,步兵必然不能及時破開城門……”

    “誅殺逃兵全族固然有用,卻不能次次都用,免得寒了陣前將士的心。如今勤王軍雖已擴充至三十萬人,卻充雜著很多流匪山賊等居心不良之徒,對付這些人最好的辦法是許以重利,日後再磨礪練兵。”

    單超挽了個劍花,黃金劍上水珠紛紛灑落,被他插迴劍鞘。

    李敬業深吸一口氣,抱拳道:“受教了。”

    單超搖頭不語。

    談話進行至此,李敬業這才小心翼翼地提出了那要命的一茬:

    “今日薛仲璋以言語蠱惑勸誘,險些令我犯下大錯,幸而將軍出手果斷,替我誅殺了那包藏禍心之人,李某心內實在感激不已——”

    “不用,”單超懶洋洋地打斷了他:“早點打去長安就行。”

    李敬業:“……?”

    白日蟬鳴此起彼伏,南方盛夏的陽光灑在刺史府庭院中,長廊石欄泛出耀眼的光。李敬業莫名其妙,尋思片刻後恍然大悟,正要將“聖上亟待你我前去解救”等話拿來說,卻見單超抬起修長的食指緩緩搖了搖:

    “無辜百姓妻離子散,這種戰禍既傷天和又傷人倫,當然要越快結束越好,此乃其一。”

    “其二,不知英國公家小如何,但我是有妻室陷在長安城中的。七夕節快到了,將心比心……我隻想盡快踏平長安,進城去跟妻子團聚。”

    單超微微一頷首,神情沉穩有力,旋即在李敬業張口結舌的目光中轉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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