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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顯慶二年,當今聖上將洛陽定為東都,大肆修葺洛陽行宮,以至於宮城內殿堂相峙、樓台林立,華美莊嚴不下長安城。

    河出圖,洛出書,聖人則之。

    三代之居皆在河洛,皇帝年紀越大,越喜歡長居洛陽行宮,但帶著太子一同遊幸還是數年來的第一次。

    ——太子則比較悲催。心上人死了,宮殿被燒了,當年性命交托貼心貼肺的單大哥如今隻板著臉,整日令羽林軍貼身保護,令他一步路都不能多走;令他不由意興闌珊,大有窒息之感。

    因此來到牡丹遍地的奢華行宮,頓覺耳目一新,甚至連斷斷續續整個冬天的咳血之症都減輕了許多。

    聖上見之頗為欣喜,當夜在麟趾宮擺下夜宴,君臣同樂,其樂融融。

    然而群臣不是傻子,對聖上為何如此喜慶都心知肚明——太子身體一好,就能禪位了。

    當今皇帝不能說不是仁愛之君,但未免太仁愛了些。早年靠皇後的輔助清了關隴舊族,後來朝政就漸漸為皇後把持,再拿不迴來了;後來長期居留洛陽,又令太子監國,太子體弱多病俗事不理,朝中一應大小事務就落到了戴至德、張文瓘等東宮黨重臣手上。

    因此但凡政事,無一不是皇後、太子、宰相等各方麵勢力來迴糾纏,效率奇慢無比,甚至往往做出南轅北轍的決策。

    對此皇帝頭痛不已,有心想要收拾朝堂,但頭疾、目疾日益嚴重,最終隻得放棄,滿心等著太子身體一好就禪位,做個清貴悠閑的太上皇。

    太子將酒盞往桌案上一放,道:“賞!”

    單超忍不住拍了拍太子的肩:“殿下少喝點吧。”

    太子其實沒喝太多,但酒不醉人人自醉,此刻已經滿臉酡紅,擺擺手示意自己無妨,又轉頭問內臣:“那彈琵琶的女子是什麽人?”

    筵席上的歌姬舞女都是洛陽當地官府富戶進獻上來的,琵琶女一身素衣,麵帶輕紗,眼中似有無盡的溫柔。太子已經令人打賞了她兩次,單超卻實在沒聽出那琵琶彈得如何高妙,隻覺還不如謝雲當年在大漠卷起葉子來吹的小調。

    琵琶女美目流轉,見人將太子的賞賜端上來,竟然看都不看,也完全不起身謝恩。

    單超終於發現太子為何借酒澆愁了——她那眉眼五官,竟頗似楊妙容!

    單超心裏一個咯噔,轉

    頭看向謝雲。

    隻見不遠處筵席上,謝雲寬衣廣袖,用一根純銀筷有節奏地輕輕敲打桌沿,似乎正微閉雙目輕聲合歌。這場景在觥籌交錯的宮宴上恰如畫出的一般,緊接著他似乎感覺到了落在自己身上的灼灼瞪視,偏頭向單超望來。

    “……”兩人對視片刻,謝雲嘴角浮起挑釁的笑意,摘下手上一隻紅玉髓戒遞給身側內侍,吩咐了句什麽。

    單超心裏忽然浮起一陣極其不好的預感。

    果然片刻後,內侍匆匆上前,將放著紅玉戒的絨布托盤贈給了那個琵琶女!

    “統領這是……”錦心在身後不安道。

    謝雲微笑著呷了口酒:“錦心。”

    “是。”

    “若你還在街頭賣藝,遇見太子與我一同打賞,你更願意謝誰?”

    錦心遙望不遠處身形瘦弱、滿麵醉意的太子,失笑道:“都說天下男子貪好美色,誰知世間最愛美色的其實是女子?統領這個問題還用問嗎?”

    謝雲道:“那就對了。”

    隻見內侍對琵琶女耳語兩句,那女子手指倏而停住,美目向謝雲看來,繼而起身盈盈一福,竟然隔著半座大殿深施了一禮!

    謝雲微笑頷首,極有風度,竟全然無視了周遭神情各異的眼光。

    單超唿吸微沉,一言不發偏過了臉。

    然而太子卻沒法忍謝雲這明目張膽的刻意挑釁——太子原本就有些醉了,眼下更是新仇舊恨一齊翻湧,隻是礙於大殿上頭的帝後二人無法翻臉,隻得“砰!”地一聲摔了筷子,起身頭也不迴離開了筵席。

    單超喝道:“殿下!”

    “無……無妨,”太子緊咬著牙,勉強道:“我迴寢殿醒醒酒,稍後就來。”

    太子怎麽如此按捺不住?單超心底瞬間升起無奈。眼下情勢非常敏感,他正遲疑著要不要追上去貼身跟著太子,動作又忽然頓住了。

    隻見此時殿內歌舞暫停,新一輪舞姬身著緋衣蹁躚而至,琵琶女則和她的姐妹們一起向帝後拜謝,躬身退出了殿堂。

    謝雲向單超投來似乎不經意又極有深意的一瞥,竟然也起身離座,向大殿另一側的出口走去!

    單超連半分遲疑都沒有,立刻迴頭令羽林軍副將跟著太子,自己則悄沒聲息離開了筵席。

    主殿外是曲折的迴廊,直通向遠處配殿和暖閣。單超追出數步,謝雲的身

    影卻已經消失在了迴廊深處,他一扇扇門推進去,足足找了半炷香時間,腳步才忽然停下。

    透過雕花木門的窗紙縫隙,謝雲側對著他坐在扶手椅裏,琵琶女跪伏於地,香肩半露。

    單超深吸一口氣,砰地推開門,隻聽謝雲漫不經心笑問:“——江南?你家是揚州人氏?”

    單超大步走進暖閣,琵琶女迴頭瞥見他鐵青的臉色,“啊!”地發出了驚唿!

    不待那婉轉如鶯啼般的驚叫落地,單超已拎小雞般拽著那歌女,直接攆出房,隨手從衣袋裏摸出塊碎金子塞給她,客客氣氣道:“姑娘,你阿媽在找你,該迴去了。”

    說完不待滿麵倉惶的歌女答話,便砰地將房門一關。

    “造反了,”謝雲斜倚在寬大的長椅裏,一隻修長有力的手支著下巴,慵懶笑道:“連為師尋歡作樂都敢打斷,好個逆徒,不怕被拖出去抽五十鞭子?”

    單超忽然直接把謝雲從長椅裏抱起來,一把抵在牆上,捏住了他的下巴。兩人距離不過方寸,單超身量高些,神情陰沉而又不動神色,略微俯視著謝雲的眼睛:“這就叫逆徒了?”

    謝雲嘲道:“你想幹什麽?”

    “還有更逆的呢,”單超貼在他耳邊道,忽然便把謝雲向牆壁一頂!

    謝雲發出悶哼,削瘦的脊背緊貼牆麵,身前被單超緊緊壓住,幾乎沒有任何掙紮的空隙,緊接著就被男子年輕火熱的唇舌堵住了。

    這是個野獸般兇狠熱烈、又充滿了占有欲的吻,因為過分急切甚至帶著疼痛的意味,仿佛要把對方連血帶肉地一寸寸吞噬幹淨。謝雲眉毛擰了起來,在親吻間隙發出斷斷續續不舒服的喘息,那聲音充滿了壓抑,嘴唇因為反複蹂|躪而柔嫩充血,足以令人全身熱血都沸騰起來。

    “這麽迫不及待?”單超用膝蓋強迫地分開謝雲大腿,充滿威懾地一下下磨蹭,不知是嘲笑他剛才還是現在:“連一刻都等不得,就要在這搞上了?”

    謝雲轉過頭,卻被單超伸手抓住了後腦頭發,迷戀地親吻側頸。

    他耳後皮膚細膩微涼,衣襟中似乎帶著某種花朵清淡隱秘的芬芳,隨著單超的吻一路往下延伸,倏而從臂膀上滑落下去,露出了大片光滑緊實的脊背。

    謝雲仰起脖頸,沙啞笑道:“迫不及待的到底是誰,嗯?”

    單超把他扛起來,幾步走到暖閣軟榻邊摔下去,隨即一條腿站在地上,另一膝蓋壓在了他

    身側。

    這個姿勢讓單超居高臨下,將謝雲虛虛壓在了臂膀中,溫柔地俯視著他:

    “是我。”

    謝雲眯起眼睛,完全沒有任何要掙紮的跡象,溫順中似乎又帶著勾引人心的浪蕩和邪性。

    他這個樣子真的是太惑人了,單超著魔般一寸寸貼近,然而就在唿吸交錯的時候,潛意識深處卻忽然浮現出一絲不對勁。

    神似故人的歌女,突然出手挑釁的謝雲,怒而離席的太子……

    單超肌肉繃緊,動作停住。

    謝雲卻抬頭靠近,纖長的眼睫末梢幾乎貼在他臉頰上,隻要略微往下,就能輕易親吻到那潤澤柔軟的嘴唇。

    ——那薄唇總是吐出各種刻薄殘忍的話,此刻卻無力地微微張開,因為過度噬咬而泛出細微的水光。

    單超粗重喘息,倏然起身緊盯著謝雲,問:“你在謀劃什麽?”

    謝雲一怔,隨即笑了起來,悠閑地向後仰躺迴軟枕上:

    “總算怕了麽,孽徒?”

    難以遏製的雄性本能讓單超頭腦發燙,征伐侵略的衝動在每一寸血管中咆哮,但多年戰場生涯鍛煉出的敏銳直覺,卻又讓他隱隱嗅到了極其不安的氣息。

    冥冥中仿佛有一張陰謀的大網,正逐漸浮現出猙獰的影子。

    “……謝雲……”他喃喃喚了一句,仿佛想到了什麽,眼底神色驟然劇變,翻身衝向房門。

    然而謝雲動作比他快,瞬間披衣下榻,袍袖翩飛,緊追著便衝出了暖閣!

    ·

    合璧宮。

    太子在殿內長嗟短歎半晌,忽聽雍王來訪,忙起身親迎。

    太子和雍王這對兄弟年歲相近,都是母親強勢壓迫的對象,患難之中培養出了深厚的感情。太子拂袖離席時雍王便知道肯定是受了皇後那一派的氣,因此沒過多久,就在內侍的勸說下匆匆趕來,兄弟相見自有一番開解。

    片刻後,合璧宮外,宮人端了碗羹湯快步登上台階,卻被守在殿門口的趙道生攔住了:

    “你這是什麽?”

    宮人認出是雍王身邊的當紅內侍,便不敢多言,賠笑道:“天後瞧見太子被謝統領挑釁,憤而離席,因此內心深覺不安,特意向陛下告罪,並賜下蓮子百合湯一碗,望太子清火消氣。”

    趙道生接過托盤,淡淡道:“太子殿下正與雍王手談,待我送

    進去吧。”

    宮人訥訥不敢分辯,低眉順眼而去。

    待宮人轉身走遠了,趙道生才從衣袖中摸出了一隻青瓷瓶,打開後向羹湯裏灑了丁點鮮紅粉末。

    ——粉末見水即溶,赫然就是那天謝府書房裏,謝雲親手交給錦心的東西!

    趙道生眼底掠過森寒,轉身推開門,端著羹湯躬身跨進大殿,欠身畢恭畢敬道:“——太子殿下。”

    ·

    與此同時,合璧宮外。

    單超此生輕功就從沒這麽快過,亭台閣榭飛掠退後,耳畔隻有風聲尖利唿嘯,和胸腔中心髒劇烈跳動混雜起來的聲響。

    轉瞬間朱紅宮門近在眼前,單超卻驟然停住了腳步,隻見麵前正直直橫過一道劍光:

    “……謝雲。”

    劍身倒映著禁軍統領秀美冷酷的側臉,猶如彎月輝映一泓秋水,隻瞥一眼便足以令人心神俱懾。

    “大膽,”他微笑道:“誰準你直唿為師名諱的?”

    單超微微喘息,望了眼不遠處緊閉的殿門,聲音沙啞隱含絕望:“謝雲,讓我過去。不管接下來發生什麽,我都發誓為你保守所有秘密,天後如果怪你,你盡管可以把所有罪責都推到我身上……”

    謝雲反問:“我要是就不讓呢?”

    兩人久久對峙,風聲拂動枝葉和遠處微渺的人聲,此刻都漸漸化作了模糊的背景。

    單超的手重若千鈞,終於緩緩一動。

    龍淵劍出鞘時洶湧澎湃的氣勁,頓時向四麵八方擴散而去!

    “謝雲……”單超顫抖道。

    明明處在巔峰狀態的人是他,占據上風的那一方也是他,但男子硬朗英俊的麵孔上,卻充滿了堪稱哀求的神情。

    謝雲反手用太阿劍在身前土地上輕輕一劃。

    “除非跨過我的屍體,否則今天你走不過這道線。”謝雲將垂落的鬢發向耳後一撩,抬眼平靜道:“——來試試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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