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風山。


    樓越睜眼,在床上一動不動。


    他從不賴床,尤其今日新年第一天,青華曾跟他說過一日之計在於晨,一年之計在於春,新年第一天必定不可賴床。


    然而樓越並無起床的打算。


    他靜靜地躺到太陽高升。


    目光一直停在門上。


    平日,他未開門時早有人影在門外,門一拉開,對上的必定是陳武大大的笑臉。


    今日,門外無人。


    樓越腦海一片空白。


    那杯酒喝下去,好似未進胃裏,而是倒進腦子裏般,把一夜的記憶衝刷殆盡。


    空白得詭異。


    樓越也不知自己在等什麽。


    隱約地,他知道今日陳武不會像平日那樣等在門外。


    誰都未曾說起離別,但早有默契。


    原以為,至少,今日醒來可以說一句:保重。


    日上三竿,樓越終於起身。


    原本散在床頭的發,垂散下來。


    他手往後一撈,發現少了發帶。


    原地怔了怔,屋子裏有新的發帶,他卻不取來束發,長發流雲瀉背,他的神情一片淡漠。


    樓越拉開房門的刹那,心口一滯,免不了期待。


    在鎮海崖上走了一圈。


    又巡了一遍山。


    整個越風山走遍,再迴到鎮海崖。


    解下腰間的劍飾,放大,鎮海劍在手。


    擺出起手式,手起劍舞。


    行雲流水,流光溢彩的鎮海劍招自劍下流出。


    第一招,第二招,第三招……第八十一招!


    鎮海劍九九八十一式,樓越板板正正演了一遍,每一招標準到位,典範精湛。


    劍收光凝,第八十一招收式,越風山漫山遍野百花盡放。


    樓越轉身,淡漠地掃過極致的花海,坐上風動石。


    一坐就是一整天。


    除了被風揚起的發,他一動不動,像雕塑一般。


    他身後的花海整整絢爛地開了一日,親手舞出花海的樓越卻不置一眼。


    取次花叢懶迴顧……


    夜幕降下時,樓越去半山,挖出一壇酒,抱迴鎮海樓。


    初一的夜,無月。


    星光亦黯淡。


    鎮海樓前寂靜漆黑,樓越頓了頓,到屋子裏點了一掌燈。


    又迴到樓外。


    屋子裏沒有人,卻掌了燈,也不知為誰而掌。


    樓越開了酒封,坐在昨夜坐的位置上麵,先給自己倒了一杯海水。


    飲盡杯中水。


    再倒滿杯酒。


    對麵舉杯,一飲而盡。


    動作漂亮又利落。


    淺淺咂巴一下,如昨夜般意猶未盡。


    再自勘一滿杯。


    目光沉沉地定在酒杯上。


    緩緩舉起酒杯。


    送到唇邊停住。


    手指僵硬,已飲不下,垂頭低眸,僵硬地將水杯妥放到桌子上。


    閉上眼,坐得筆直。


    酒品一如繼往好得無可挑剔,醉了坐著就睡。


    所有的情節,和昨夜一模一樣。


    驚悚的重複。


    如果不是少了對桌而飲的勾陳,就像重播了昨夜的畫麵一樣。


    鎮海樓裏未像往日有燈,漆黑的鎮海崖,伸手不見五指。


    樓前一個黑影雕塑般坐著,未幾動了一動。


    先是繞著鎮海崖走了幾圈,姿勢有點奇怪,橫著飄豎著走都不得勁似的,搖搖擺擺。再別扭地晃進鎮海樓,稍傾,突然衝出來,筆直掠往後山溫泉。


    從溫泉的這頭涉水到那頭,樓越在水裏靜立了很久。


    忽然他的眼睜開,酒醒了,眼裏一片淒楚。


    腦袋的記憶可以洗,但身體的忘記、慣性和潛意識洗不掉。樓越聰明至極,他把自己灌醉一次,靠身體的意識把昨天晚上的過程走了一遍。


    酒醒後的樓越枯木一般站在溫泉裏。


    歎道:“再多的,想不起來了。”


    正月初一裏做過的事,樓越執拗地重複了三天。


    那掌燈,夜夜亮至天明。


    從小未肯休息的樓越,第一次什麽都沒做,就那麽懶懶地起,呆呆地坐,重複了三天。


    第三天,正月初三。


    第三次酒醒,他發現自己還是站在溫泉的這頭。


    他所站人位置並沒有靠到溫泉的石壁上,中間空留半步距離……這種不尷不尬的距離,走半步就能上岸,往前俯半句就能靠上石壁,他當時為何偏偏停在這裏?


    這種距離,看起來正好能隔著一個人。


    頹然歎道:“我到底做了什麽?”


    樓越上了岸,緩緩穿好衣裳。坐在自己三天都停在的溫泉邊石頭上麵,叫了一聲:“山神。”


    聲音不算大,卻帶著天然的威壓。


    山神瞬間趕至,停在溫泉外不敢進來。


    樓越道:“這是你的山,哪裏你不能進?進罷。”


    山神戰戰兢兢地進來。


    停在樓越身後。


    樓越:“除夕晚上,我在哪裏?”


    經年的威懾,讓山神一聽到樓越的聲音就害怕,他顫抖地道:“除夕……哪個時辰?”


    樓越:“我醉了以後。”


    山神小心翼翼:“在崖上……”


    樓越眼睛眯了一眯。


    山神趕忙補道:“還有樓裏。”


    樓越眼皮掀了掀。


    山神嚇破了膽:“還去了溫泉。”


    樓越眼一閉,半晌道:“和誰?”


    山神支支吾吾地不敢說,他在心裏才默數到三,已害怕到快要崩潰地供出了:“和陳武上仙!”


    樓越再問:“如何進的溫泉?”


    山神嚇得要站不住:“鎮海靈……”


    樓越沉聲道:“你說。”


    山神聲音連不成線:“……抱……抱著……陳武……上仙。”


    樓越聞言,半晌無語,目光一直望著溫泉的某個點。


    山神畏畏縮縮地在他身後。


    像要驗證什麽的語氣,樓越深沉地再問:“我醉了以後,是自己進了樓,還是?”


    山神眼都不敢抬了:“陳……武上仙抱……抱……”


    樓越麵無表情道:“我知道了。”


    剩下溫泉裏的事,不必再問,山神不可能會知道。從前紫華在溫泉裏沐浴,在溫泉下的禁製能屏所有神識,連山神的神識都看不到裏麵,雖然山神能進得去,但山神從不敢踏足。樓越小時候一則喜他師傅沐浴誰都看不見,一則憂他師傅沐浴不肯讓他一起,現在又多了一憂——他和陳武在溫泉裏究竟做了什麽?


    樓越又陷入沉默。


    背後的山神連口大氣都不敢喘,樓越沒讓他走,他隻好原地站著,垂頭縮腦地盡量弱化自己存在感。


    良久,樓越慢慢地講起來。


    此處隻有他和山神兩個人,他像是在和山神說,又像是在對自己說。


    “我又被人洗了記憶。”


    “這是第二次。”


    “他說他和紫華沒有關係,沒有關係?卻連手法都如此相像……”


    “紫華不肯讓我記住什麽?陳武又不肯讓我記住什麽?”


    “是我做了如何不堪的事?”


    “三歲以前的孩童做出什麽?而那天夜裏,我……又做了什麽?”


    “我想不明白,於紫華而言,我與鎮海劍孰輕孰重……,而於陳武而言,他又為何平白費十年在越風山?”


    “陳武口口聲聲看上越風山的山水,他這十年,哪裏像看上了越風山?”


    “當年紫華教會我鎮海劍,多一刻都不肯留。如今陳武走……”樓越慘然,他不讓我醒來。


    “他們神仙,說來就來,說走就走,把越風山當遊戲麽?”


    ……


    山神等了許久,不見樓越言語,正以為樓越不會再說之時,忽聽樓越道:“他說過會再迴來,我便等他。”


    那掌燈會一直留著。


    山神聽完僵在原地,他沒想到會是這一句。


    山神見過樓越曾對紫華上仙如何執著熱烈,之後又如何剛烈頑固。陳武上仙留了十年,他以為陳武上仙這一走,越風山至少得腥風血雨一段,沒想到樓越最終的反應竟是如此一句。


    他親眼目睹樓越用鎮海劍向紫華上仙表白的漫天花海,當時他旁觀羞得幾天不敢現身。眼下樓越不過平常的一句話,語氣含義不明,莫名,山神聽得竟有些尷尬。


    自樓越出生以來,山神便被混世魔王小樓越鎮壓得十分淒慘,苦等樓越長大能穩重些,卻又因樓越幾度撞山,他作為山神被撞得鼻青臉腫去掉半條命,日子陰暗的看不到頭。


    也就陳武上仙來的這十年,樓越漸漸安寧下來,越風山風調雨順草畜興旺,凡事又有樓越頂著,他這個山神好日子過得無比幸福美滿。


    山神一直十分憂慮陳武上仙離開,然而預料中樓越的暴烈沒有出現,竟能如此……安寧。


    誰不想過幾天好日子,一時的熱烈或許盡興,但總是熱烈便如在火上常烤,耗心費神。山神真心佩服陳武上仙,能將樓越影響至此。


    樓越的安寧,讓山神稍稍放鬆了些。


    樓越最後一句話,聽得他心頭一卷,很想再聽樓越說點什麽。


    卻不想,樓越默坐半晌之後,突然掉轉話鋒。


    樓越道:“自我這座樓落成起,一百零八年,除我之外,越風山再無一靈成育,連你這個山神在百年間修為未有寸進。皆應我吸盡越風山靈力。”


    樓越頓了頓道:“山神,你怨我吧?”


    山神一驚,嚇得攤在地上。


    樓越起身對山神落下一道靈光。


    山神漸漸安寧下來,不再那麽害怕,說話利索起了,認真答道:“鎮海靈不可如此說,若非鎮海靈,這百年間頻發的災難不知要葬送多少生靈,越風山並越海一帶百年來物種繁盛,前所未有的繁榮,越風山生靈萬物感念鎮海靈不已。”


    樓越:“樓宗在時你多大?”


    山神:“小神比樓宗早在越風山二百多年。”


    樓越:“樓宗在時,可有吸盡越風山靈力?”


    山神一驚:“未……有。”


    樓越:“樓宗靈滅時,建樓多少年?”


    山神:“一百……又七十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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