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越兒不哭


    六歲的樓越有無窮的好奇心,日日有無數問題,把堂堂天帝大人問得眼冒金星。


    這幾日總纏著問師傅叫什麽名字。


    這個問題青華早有決定,早在樓越三歲時,他幻了容貌洗去樓越對他真容記憶之刻起,他就已決定,在樓越麵前,他不是青華。


    但真到要編一個身份給樓越時,青華早年的油嘴滑舌一時不溜了。


    此事他和勾陳商量過,勾陳當時說:“你既不願樓越參合進你以前那些破事,便不宜告訴他的你真名。青華兩個字,隨便拉個神仙一問,你祖宗八代……”勾陳意識到失言,青華上麵一代是連神仙都不敢直唿名諱的至尊;再上一代是盤古,更是開天至尊,勾陳自已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接著說,“你上麵那位,你太陽宮裏裏外外的關係,不論真的假的,小孩子兒都會知道。再者,你當天帝那二千年,實在沒整出啥值得給小孩兒顯擺的事來。”


    青華當時一口老血被勾陳噎的嗆在喉嚨,若非打不過勾陳那武夫,青華早動手了。


    當樓越再一次問青華叫什麽名字時,青華裝作風清雲淡地說:“為師叫紫華。”紫微的紫,青華的華。


    樓越張著水汪汪的大眼睛:“真好聽……紫華師傅!師傅紫華!”歡快地跳起來。


    青華正在欣慰自己這新名編得挺好,那邊徒兒又拋出一個頭疼的問題。


    “從今日起,越兒要改姓紫!”


    改姓紫?樓越這是要滅祖啊!青華氣得笑起來:“此事由不得你,鎮海樓隻能姓樓,你不姓樓,便是欺師滅祖。”


    樓越眨巴眼:“越兒跟師傅姓紫,何來欺師?”


    青華恨不得一腦門拍在樓越腦門上,看看小樓越腦子裏到底是什麽構造,哪裏學來的鬼靈鬼精,忍住,藹下聲音道:“越兒想想,你改姓紫,鎮海樓的牌匾也得跟著改,得改成怎樣?鎮海紫?難聽不說,今日你不想認祖,來日怕是連為師也想不認,是也不是!”


    樓越眼淚一下湧出來,拉著青華的衣角,聲音哽咽的像斷線似的:“越兒不會不認師傅,就怕師傅不認越兒,越兒以為跟師傅姓了紫,師傅便和越兒多了一層關係。”多一層關係,師傅便不會不認我……後麵的話,樓越沒有說,啪嗒啪嗒落下大顆大顆的淚,是真傷心。


    小樓越哭的如泣如訴,小孩兒像突然間長大一樣,這是青華最後一次見小孩兒哭鬧。


    六歲孩子的眼淚,一顆一顆砸在泥土和岩麵上,暈出朵朵水花;更像帶刺的珠子似的,一顆砸在青華的心上:不知從何時,小孩兒眼裏隻剩下他這個半真不假的師傅?!


    自從樓越三歲那年,青華把樓越對自己連帶對勾陳容貌的記憶都洗掉後,勾陳便不願現身越風山,他實在不願意編個名字騙小孩兒。


    不現身並非不來——來還是要來,隻是不現身。


    法力高強的勾陳天帝仙術傲世,隻要他不想讓人看見,三界之中沒幾個人能看得見他。


    方才一幕勾陳皆看在眼裏,待樓越被青華哄走,勾陳才唿出一口長氣。


    青華聽到,默契地往崖邊走,跳上風動石,懶懶架起腿,海風揚起他的發絲。


    “下迴來時,先打個招唿。”青華有些懨懨的。


    “怎的,青華天帝法力至今未趕上本天帝,還管得著本天帝如何來去?”勾陳跳上去,隔開一些,靠坐在一旁。


    青華還沉浸在方才的心思時,心裏頭七上八下的,沒好氣地就要訓勾陳,才張嘴要訓:“……”


    那邊勾陳天帝就識相地應了一句:“依你。”


    不輕不重的兩個字,像勾陳踏實的為人一樣,平平實實的抹去青華心頭的焦躁。


    勾陳天帝撤掉隱身,在自己麵前設了一個障眼法,如此,青華能看見他,而樓越卻不能。


    “以你的修練進度,也該快能看得能見我,怎的?”怎的修為仍不見趕上,勾陳挺擔心。


    青華一副別提了的神情,沒接話。


    “你一直耗在此處並非長久之計,不若你走,我替你守他。”勾陳眉頭微皺。


    “不必。”青華目光追著在海邊練劍的小樓越。


    “唉……”平時鮮少歎氣的勾陳又吐出一口長氣,“即便不顧耽誤修行在此費心費力的守他,也得思量清楚和樓越可能扯出的因果。”


    “因果?早在我剝去一身盤古修為下凡尋紫微起,這一生便再係不下其他因果。”青華沉默了一會,思緒飄到很遠,勾陳知道青華這是想紫微了,他靜默的不說話,就在他以為青華可能不打算再開口之時,青華接著道,“倒是你,正值斬三屍的第一步,驚險異常,涉世太深於你無益,今後,你還是少來罷。”


    “又趕我?我遲早要被你們氣死。”勾陳沒來由的生氣。


    “誰又氣你了?天樞?”青華好笑道。


    “他成天冷著性子,非得憋出病來。”


    “就你操心多。”


    勾陳想說我操心還不是因為你們一個兩個都不省心,幾個弟弟一個成天冷著臉,一個下到凡間不見蹤跡,一個扔著天帝不當非要在人間流浪,呃雖然最後一個不是親弟弟但廝混幾千年和親兄弟差不多了。


    勾陳來越風山,不止要看青華。


    樓越兒時他沒少操心,樓穿戴一應皆是勾陳置辦的。


    勾陳臨走前到海邊看小孩子兒練劍,心中甚慰。


    這一次來看他們之後勾陳有些要緊仙務,要在天庭耽擱一段日子。怕是再來之時,樓越該長成少年郎了,勾陳如是想,臨走前,在海邊看了小樓越練了半日的劍。


    日頭很好,清風徐徐,海島高亢的啼叫,海浪拍打岩石的交響,像極了少年成長的歡快。勾陳彈指引出一道暗流海水,暗流直逼樓越,六歲的小孩兒似有察覺,警惕地擰起兩道嫩眉,豎起手裏的木劍,擺出起手式。暗流毫不客氣地衝向小孩兒,小孩子年紀雖小,卻懂極了海流,順勢跳起,正踩在破水而出的暗流的水頭之上。暗流勢大,源源不竭,小孩子兒眼裏寒光一閃,擰緊嫩眉,紮牢馬步,踩在水頭之上毫不讓步。


    鎮海樓靈與暗流對峙有半個時辰之久,勾陳看到小孩兒額頭臉頰都布滿細汗,他原隻想給小孩兒來個惡作劇,沒想到小孩兒居然很有兩把刷子,死死把暗流踩在腳下,手裏的木劍舞得流暢有力,惡作劇不成,反倒陷入僵持。勾陳沒有加持更多的法力,饒有興致地看小孩兒能堅持到什麽地步。


    那暗流久久無法突破小孩兒的腳底,漸漸勢頭不足,矮了下去。小孩兒警覺時機變化,腳步一變,改踩為踏,配合著鎮海劍法,趁勢破了暗流。


    暗流四散開了,化為水花,灑在海麵上像下了一場春雨。


    勾陳永遠忘不了,他在那水花雨中看到的小孩兒冷硬明朗的目光——仿若破曉的啟明星。


    這還是一個六歲的孩子麽,如此心智和手法,連及冠的少年也比不上他。


    勾陳心下挺欣慰,這說明,他送的四十年勾陳修為有用。


    勾陳走前留下一把木劍。


    木劍的材質一看便是仙品,上麵的符篆有新舊兩種。舊的是勾陳在天庭時刻的,新的是在看完樓越勇戰暗流後刻的。


    這小孩兒將來了不得,隻差一把稱手的劍。


    勾陳不再來,越風山的日子照過。


    青華喜歡睡在鎮海樓後麵的墓裏怪毛病一直不變。


    師徒兩,一個住在墓裏,一個住在樓裏。


    樓越還是幼童時需要人照顧,青華脫不開身。現在樓越大些,青華趁空要墓裏躺一躺坐一坐。青華明知這墓裏樓鎮海的樓身早已沒了靈氣,但他無法抑製自己要靠近鎮海墓的心情。樓鎮海是他在人間八百多年最確定是紫微的人,守著這個墓好似就能守住紫微一樣,青華固執的認為,他在墓裏時,無論紫微輪迴成了誰,都是能感應到他的心意。


    算算時間差不多,青華起身,把墓裏仔仔細細掃一遍,出墓,準備摸到後山溫泉,稍稍泡個澡,除去一身味道,免得被小樓越聞到又開始鬧要跟著到墓裏睡。


    青華是不許樓越近鎮海墓的。


    一來鎮海墓裏葬的是樓鎮海,他不願意別人打擾樓鎮海;二則,鎮海墓這名字於樓越不吉。樓越也是鎮海樓,一個活著的鎮海樓靈進鎮海墓,無論如何都不吉利。


    青華近來修行正卡在某個至關重要的瓶頸,新的境界就在前方,總是卡著不前,有時甚至還會倒退。有時從鎮海墓裏出來,青華會連著很久迴不過神,一時恍惚,一時又哀怨。


    小樓越一找不著師傅就會摸到鎮海墓。早先他還像小蠻牛一樣,橫衝直撞地要進墓。墓周被青華下了結實的結界,小樓越根本進不了,撞得四腳朝天,爬起來接著撞。青華每每連忙趕出來,迎麵就是小孩子兒山雨欲來的眼淚。沒少哄小孩兒,但小孩子兒像認準墓裏有什麽似的,非要進。青華不肯,接著哄,後來哄也不管用了,青華就冷著臉說:“你不聽為師的話了?”


    小樓越一看青華嚴肅冷臉立馬就蔫了,立即收住不再鬧。


    好幾個來迴之後,小樓越終於不再鬧騰著要進墓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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