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久,就在一聲悶雷在頭頂上炸開的時候,葉小清終是迴了神,她一撐桌麵站起身來,心頭一片茫然,不知道做什麽,隻能慌亂地掃視了一圈內室的環境攖。


    四下一片漆黑,她什麽都看不清,隻能順著光亮的唯一來源,就是大敞的槅門走去,走出內室的一瞬間,細密的雨落在她發上,身上,她微微仰了頭,雨水浸潤了她幹裂的嘴唇。


    黑夜本是萬籟俱靜,萬家陷入沉沉睡眠的時候,是為了第二日的東奔西走養精蓄銳的時候,是孤單的小船停泊靠岸的時候,可不知道為什麽,黑暗讓她心慌不已。


    當她無意識地走到後院時,看到下人所居住房屋窗戶上映著暖黃色的燭光,她不知不覺走近,伸手便推開了緊閉著的大門。


    室內,婢子們都已經梳洗完畢,正準備好好睡一覺,可毫無防備被推開了門,門口赫然站著一個渾身濕透的人,逆著光看不清麵容,婢子們都嚇了一跳,有幾個膽子小的還驚叫出聲。


    到了末了,還是天天伺候葉小清的婢子先一步看清了她,立馬驚得捂住了嘴,三步並作兩步衝了上去,拿了幹布替她擦著臉上的水。


    “宋姑娘你這是怎麽了?”婢子一臉驚慌,其餘的婢子聽罷,也都驚訝的麵麵相覷,“這下大雨的天,姑娘你怎麽來這了?有什麽事差奴婢去做就是了!”


    麵上被柔軟的布巾擦拭著,葉小清閉了閉眼睛,她也不知道為什麽會來這,興許是透出的燭火過於溫暖,讓她不由自主的想靠近。


    “宋姑娘你到底怎麽了,身子不舒服嗎?”婢子替她擦完臉,又替她擦了擦頭發,發現她麵色慘白,心裏不由得咯噔了一聲,“……要不要奴婢去王爺那通傳一聲?”


    婢子口中的“王爺”二字鑽進了耳朵,葉小清本來混混沌沌,一聽到這二字,周身抖了抖,說不出是怎麽個情緒,但是話已經先一步說出來了:“不必了。”她望了望室內,又望了望外麵的雨,走著神一般問了一句:“何寒呢?”


    “何寒姑娘這今天忙,聽說調到別處幫忙了。”婢子收了布巾,眉頭微微皺著,心裏雖是擔心,但也得順著她的意思迴答,“若是姑娘想找她,等她迴來我讓她去找姑娘便是。償”


    婢子張了張口,提醒小心風寒注意身子的話剛要說出來,隻見葉小清擺了擺手便迴過了身子,徑直走進雨中,密集的雨簾一下子將她的身影吞沒,婢子驚得想跟出去,但葉小清輕飄飄的話已經傳進了她的耳朵。


    “你們休息吧。”她的聲音很低,很輕,“我透透氣就迴。”


    心裏疑惑且擔憂,但是既然是吩咐了,婢子也不能說什麽,隻得站在原地,看著葉小清的背影越走越遠,直到模模糊糊再也看不清。


    冬日的夜晚極其寒冷,雨水反複淋在身上,起初接觸皮膚還讓葉小清覺得十分寒冷,但是到了後來,反而沒有那麽冷了,不知是不是因為身子麻木了,還是因為習慣了那般溫度。


    冷冽的風撲麵而來,足以喚起人的神智,她慢悠悠走在縱橫的小路上,像這般冬季下雨的夜晚,王府中空無一人,仿佛天地間隻餘她一個人了,她可以一直走,慢慢走。


    仰頭望著被雨簾模糊著的亭台樓閣,她忽然覺得很膩很膩,看得多了,她便想起了華陽山上那些破舊的茅草屋,下雨天還會漏水,寨子裏的兄弟從來沒住過這般好的屋子,但她住多了,反倒是膩了。


    再也不想看那些樓閣,葉小清徑直穿過花圃走到圍牆邊上,後退幾步,助了力便翻牆而出。


    與永昌王府一樣,整個永昌都籠罩在薄薄的輕紗中,下雨時雲霧迷蒙,那些若有若無的薄霧將永昌的道路與房屋都輕輕遮蓋住,看不清,捉摸不透,那些朦朧水汽好像將人徹底阻隔住了一樣。


    就像她無論走了多遠,前方依舊是朦朧的,就算她走到這世間的盡頭,還是看不清前方。


    平時擺著攤的小路旁,如今攤位撤了,附近什麽都沒有,安安靜靜隻有雨聲,還有鞋子踏在水麵上的輕微響聲。


    冰涼的雨水從頭到腳將人淋了個透徹,葉小清低垂著眼眸,看著地麵上一個一個凸出來的鵝卵石,雨水不停落在她的發頂,順著發絲流進脖頸間。


    那些微微凸出的鵝卵石,咯著腳底,還有些打滑,她漫無目的地走著,四周沒有燈火,沒有行人,整條街道隻餘她一個人,空曠且寂寥。


    不知道走了多久,她忽然疲憊至極,頭腦一陣陣的暈,額角也有些痛,再也沒力氣邁動步子,她的身子打軟,隻得去靠住路邊的圍牆,眼前依舊是朦朦朧朧的水霧。


    靠著圍牆,她才勉強站立著,望著眼前一片虛無,她不由得抬起手來,五指收攏,又張開,再次收攏。


    掌心都是指甲留下的劃痕,一個一個半月形,被雨水泡得蒼白一片,她張了張嘴,雨水順勢流入她口中,順著喉嚨滑下。


    心頭很空很空,像是丟了什麽東西,再也找不迴來一樣,除了虛空,再無其他。


    眼皮很沉,身子更沉,葉小清深深吸了一口氣,就在她想閉上眼睛的時候,街角一片朦朧之間,忽然若隱若現一道身影,隨著走近,一點一點清晰了起來。


    來人撐著傘,身影朦朧,步子一如既往地穩,就如同她的個性一般,穩妥到讓人全心信任。


    葉小清靠著牆壁,呆呆地望著那道身影,以往她遇到下雨,最喜歡隨便找一處屋簷下的地方躲雨,因為她知道總會有人來找她的,至少,她從來都不是一個人。


    來人逐漸走近,衣擺上沾了不少雨水,雖然是再普通不過的婢子衣裳,但卻是最溫暖的色澤,她沒有走近,隻是靜靜站在葉小清身旁,靜默無言地遞過去一把傘。


    青竹傘柄,傘麵上點綴著芳草,葉小清垂眸望著那把油紙傘,雨水落在她眼睫上,隨著她眼睫的輕顫滑落,不知道看了多久,她才愣愣地伸手接過。


    其實她一直都在騙自己,她很冷,真的很冷,快被凍透了,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冷的地方,冷到她渾身發抖,冷到她鼻頭泛酸。


    葉小清眯了眯眼,抬起頭看著身旁站著的何寒,有些時候沒見到她,她還是那般冷峻模樣,麵上依舊沒什麽神色,但是眉頭輕輕皺著,從她濕透的鞋子來看,她已經在雨中找了許久了。


    “何寒……”不知怎的,葉小清叫了她一聲,聲音嘶啞難聽,還有些哽咽,“好久不見啊。”


    說著說著,她鼻頭酸的不行,眼眶發熱,一句完整話都說不出來了,眼淚比雨落還要快,滾燙的淚順著她臉頰流下,暖著她已經凍僵了的臉頰。


    手中的傘不知什麽時候“啪”一聲掉在了地上,濺起不少水珠,葉小清無力地蹲坐在地上,雙手緊緊捂著耳朵,濕透的頭發纏繞著她的手指,她將臉埋進膝蓋裏,滿心的情緒仿佛找到了缺口,一股腦全部湧了出來。


    她從未如此崩潰過,密集的雨聲蓋不住她嚎啕大哭的聲音,好似能把所有的委屈都哭出來一樣,她聲嘶力竭,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身子不住的顫抖,喉嚨間盡是哽咽,頭快炸開一般的暈眩,連唿吸都有些困難。


    眼淚不住的流,她臉上都是水,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捂著耳朵的手不自覺拽住了鬢角的發,像是要將那些發絲扯下來一般用力,那生生的疼才能喚迴她的神智。


    她崩潰大哭著,何寒垂著眼眸,看著她將自己縮成一個團,整個身子都在顫抖,末了哭到身子一抽一抽的痙攣了起來。


    見她如此,何寒不由得皺了眉頭,上前幾步,將手搭在她肩頭,安慰一般在她肩上拍了又拍,見她沒什麽反應,隻得低聲開了口:“葉小清。”


    這是她第一次叫葉小清的真名字,以前於情於理,她都該叫個宋姑娘,一來掩人耳目,二來,也能捎帶著騙騙自己,真的能將她當做自己的大小姐。


    聽到何寒的聲音,葉小清停住了哭,可身子還是抖的厲害,她向後仰了身子,後背貼在牆壁上,任由冰冷的雨水衝刷著她的臉,好似這樣才能清醒一般。


    “冷靜一下。”何寒上前了一步,用自己的傘替她擋住了雨,“我先將你送去別苑再說。”說著,她俯下身子,想將葉小清拉起來,可是還未伸出手去,她忽然睜開了緊閉的眼睛。


    此時,一道閃電落下,將四周照亮,照亮了不停落下的雨水,照亮了一整條街道,照亮了濃重的夜色,照亮了朦朧的水霧朦朧,也照亮了她慘白的臉,和毫無神采的眼眸。


    “你說如今……”她緩緩偏過了頭,眼眸直直盯著何寒,眼眸空洞極了,她先是毫無表情,複而慘然一笑,“我又有什麽臉麵去見他?”


    始料未及她會這樣說,何寒依舊保持著俯身的姿態,甚至手還停滯在半空,她不由得去看了看葉小清的眼眸,沉寂如一片死水,毫無波瀾,再無先前的靈動。


    沉穩了那麽多年,如今卻因為這樣一個眼神而慌亂了起來,何寒皺緊了眉頭,本想說些什麽,但她嘴唇張合了幾番,還是忍了下來,隨風飄搖的雨水也沾濕了她的衣裳,她沉默了半晌,還是開口道:“主子後日便要啟程迴京……”


    可是她話還未說完,身後寂靜的街道忽然亂了起來,先是有細細碎碎的腳步聲,過了一會能聽到很遠的唿喚聲。


    何寒沒有說完剩下的話,徑直站起身子,麵向街角遠遠望了過去,隻見模糊之間能看到熊熊燃燒著的火把,那明亮的火光能將黑夜劃破一般刺眼,依憑著她的目力,雖是有些費勁,但也看清為首那人的一襲白衣。


    她們站在街道邊上,一眼便能看到,不知是誰高唿了一聲“在那”,那行人便紛紛趕了過來,但到了臨近她們的地方,隻有一人向她們走來,守衛都很自覺的站在了後麵候著。


    本來靠在牆邊的葉小清偏了偏頭,一眼便望見迎麵而來的孟奕安,那身本來無暇的白衣被沾著汙泥的雨水沾濕,與她一樣,他周身也濕透了,隔著若有若無的水霧,她清楚地看到他滿麵的擔憂之色。


    擔憂,還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哀傷,從他微微皺著的眉,還有眼眸中濃濃的情緒都能看出那些哀傷。


    “君儀……”他沒有再上前,隻是站在離她有些距離的地方,輕聲喚了她,若不是她仔細聽著,幾乎都會將他的聲音與雨聲混在一起。


    不知怎的,就在一瞬間,她的心頭“咯噔”了一聲,腦中一根弦驟然崩斷,她不顧一切地站起身來,猛地起身讓她頭腦暈眩,但她很堅決地後退了幾步,甚至站到了何寒身後。


    “別過來……”葉小清踉蹌了一下,麵無表情地直直望著孟奕安,雖然他們之間隔了有一段距離,但她的聲音還是清楚地傳了過去,略微嘶啞且堅定,“你別過來!”


    就在她踉蹌的同時,何寒上前一步,穩穩扶住她且擋在她的身前,沒有讓孟奕安看到她麵上的決絕神色,趁著迷蒙的雨勢,丟掉了手中的傘,不露聲色地在她後頸重重一擊。


    驟然席卷而來的暈眩將葉小清吞沒,她身子一軟,被何寒穩穩地接住。


    前方水霧朦朧,雨越下越大,孟奕安隻看到葉小清暈厥了過去,他心中擔憂,再也顧不得其他,不由得快步走了過去,走近之後才看到她緊閉著雙眼,已經沒了意識。


    隻餘下何寒在一旁扶著她,低眉順目地恭敬道:“王爺,宋姑娘淋了太久的雨發熱了。”她頓了頓,“因此說了些胡話,望王爺見諒。”


    從何寒懷中接過她冰冷的身子,看著她額上濕漉漉的發絲,還有慘白的麵色,孟奕安皺起了眉頭,複而閉了閉眼睛,心頭千百種情緒都化成了一句沉重的歎息。


    …………


    幼時聽得山中老人口口相傳的神鬼奇談中,有一種人骨釀的酒,喝了能大醉千百年,醒來時已經是滄海桑田。


    若是世上真的有這種酒,葉小清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喝了,再也不醒過來。


    習武多年,除了練就一身本領之外,她還將身子骨練的分外好,就算是淋了一夜的雨受了寒,也沒有生病,第二日太陽升起的時候,她照樣兩眼一睜,習慣性的醒了過來。


    為了讓她睡得更好,從來不燃香的拂柳榭也點上了安神香,那清清淡淡的味道往人鼻尖裏直鑽,雖說頭痛欲裂,但葉小清還是睜開了眼睛,一眼就望見了厚重的床幔,那濃濃的熟悉感如今卻讓她分外落寞。


    “姑娘你醒了?”耳邊是婢子驚喜的聲音,她嘰嘰喳喳地說了幾句,葉小清愈發的頭痛,逃避現實一般翻了個身,麵朝牆壁,用被子嚴嚴實實地蒙住了頭。


    見她這般,以為她還沒睡醒,婢子連忙噤聲,乖乖地候在一旁。


    身子分外的疲憊,情緒也說不出的倦怠,此時應當是好好休息的時候,但是不知道為什麽葉小清就是睡不著,就算是用被子蒙著頭,但她的神智依舊是清醒的。


    且在黑暗中,愈發的清醒,可是她就是不想出來,不想麵對現實。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葉小清靜靜地躺在床榻上裝睡,外麵的日頭越升越高,又逐漸西沉,夕陽的餘暉灑進內室時,她才睜開了眼睛,轉過頭去看了一眼候在床榻邊上寸步不離地婢子。


    因為擔心她,婢子在床榻邊站了一整天不敢離開,如今已經有了些疲憊模樣,見她轉過身子,婢子連忙笑了起來,還未說什麽,已經被她的話打斷:“……給我倒杯水吧。”


    昨晚撕心裂肺哭了那麽久,嗓子有些微微的疼,聲音也啞了一些,葉小清清了清嗓子的同時,婢子已經手腳麻利地替她倒了一杯熱茶,涼了涼才送了過去,遞到她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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