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清明。


    金道長抵達武興侯墓時,發現墓前有燒過的紙錢。


    周圍的雜草也都除了,墓碑上不見粉塵。


    他嘆了口氣,解下腰間的酒,灑在墓碑前。


    「唐二啊唐二,早就叫你隨我走了,你偏要逆運而行。何必呢?」


    當年星宮插手南楚國事,他就知道天下運勢在北不在南。


    這樣混亂的皇權,如何鬥得過政局清明的北齊?


    那時他勸說唐劭,就算不肯隨他走,也不要跟星宮合作,那樣隻會把南楚搞得更糟。


    可唐劭卻說,如果不合作,他連開始的機會都沒有。


    金道長說服不了他,氣唿唿地一走了之。


    誰知道,後來就沒有再見的機會了。


    「我早該知道的啊!」金道長就地坐在墓碑前,嘆息道,「你這樣的人,怎麽會甘心受製於星宮?當初與他們合作,除了借力之外,便是打算將他們全力拔除吧?早知道,我應該留下幫你的。」


    「他連我都不肯留下,又怎麽會讓你留下。」一個聲音突兀響起。


    金道長轉過頭,看到一個文質彬彬的男人,踏步上來。


    他笑著點點頭:「唐十爺。」


    唐熙已經三十多歲了,唇上留起了短須,添了幾分成熟的氣質。


    他頷首道:「多謝金道長來看他。」


    「知交一場,應該的。」金道長拿起墓碑前供著的酒杯,十分不講究地遞給唐熙,「十爺喝一杯?」


    唐熙一笑:「能和道長對飲,是我的榮幸。」


    說罷,他撩起衣擺,也在碑前坐下。


    金道長看他的姿態,再看他身上的衣著,笑道:「看來十爺已經習慣江湖上的生活了。」


    唐熙舉杯飲罷,感慨道:「當然要習慣,後半生都要這麽過了。」說著又笑,「當初怎麽也沒想到,有朝一日,我會落到如此境地。」


    「不好?」


    唐熙默了一會兒,道:「與他相比,自然是好極了。」


    說著,他的目光投向墓碑。


    「……剷除星宮後,他便逐我離開。說是將我送了人,日後再與他無關了。」唐熙露出苦笑,「真是荒唐至極,我是他叔父,豈有將長輩送人的道理?」


    金道長點點頭,說道:「他不想連累你,因為他知道,這條路是必死之路。」


    「可我能幫他的!」唐熙拍了下墓碑,看著上麵唐劭的名字既惱且悔,「如果有我幫他,未必不能壓下那些世家。我們多花些時間,一步一步來,先把楚國內部收拾了,齊國未必敢南侵!可是他,偏偏要急著稱帝!」


    金道長搖了搖頭:「從他和星宮合作開始,心裏就有一股執拗的勁,這股勁讓他拚到了最後,也讓他失去了平常心。貧道悔啊!當初若是留在他身邊,或許能規勸他一二,不至於走到這條絕路。」


    他又說:「其實十爺留下,也改變不了結果。勝負之勢,乃是一點一滴積累而成。楚國內憂外患,齊國卻海晏河清,那位承明皇帝,是征戰過西北的人,就算唐二不稱帝,他也會瞅準機會南征的。」


    唐熙黯然不語。


    他心知金道長說的沒錯,這十幾年,齊楚國勢此消彼長,漸漸失衡,那一仗是一定會打的,而打到最後,楚國也一定會失敗的。


    可如果是必死之路,唐劭為什麽一定要去走?


    不知不覺,他說出了心裏的疑問。


    「因為他在尋找自己的價值。」柔和的女聲響起,淩芳若牽著女兒拾級而上。


    她換了已婚婦人的裝束,眉目間少了冷傲,多了慈和。


    手裏牽著的女兒,大約五六歲的樣子,雪團般可愛。


    看到唐熙,她笑著跑過去:「爹爹。」


    唐熙的目光柔和下來,伸手抱住她。


    金道長見是她,哈哈笑道:「真是緣分天定,十爺的姻緣,到底落在淩小姐的身上。」


    淩芳若擺手:「都過去十幾年了,我早已離開淩家,道長別再叫淩小姐了,喚我淩娘子或者唐夫人吧。」


    金道長笑眯眯地看著她:「好,唐夫人。」


    淩芳若笑著點點頭,端起唐熙的酒杯,向他舉了舉:「故人相逢,值得慶賀。」


    飲罷這一杯,她說:「唐二這一生,一直活在謊言裏。父親和他以為的母親,都在矇騙他。他將親人看得很重,結果大夫人和大公子反手捅了他一刀。甚至於,他以為愛重他的父親,親手炮製了他可悲的身世。當所有謊言揭穿,他無所適從。他知道那條路很難,甚至可以說,成功的可能性近乎於零,但他不得不去走。因為隻有走到頭,他才能證明自身存在的意義。」


    金道長嘆息:「他還是鑽了牛角尖啊!」


    淩芳若淡淡道:「這未嚐不是他的道。」


    金道長失笑:「最了解唐二的,果然還是你。當初唐二就說,你們是一樣的人。真是奇了怪了,明明他的性格更像你,為什麽你會喜歡十爺呢?」


    「這誰說得清?或許我就喜歡呆頭鵝呢?」


    金道長哈哈一笑,與她幹杯。


    被冷落的唐熙隻得苦笑。


    淩芳若擱了杯,道:「說起來,明皇後崩逝,與唐二同一年?」


    金道長點頭。


    她笑了笑:「若是九泉相逢,想必唐二會開心。那兩個人,到底沒能白頭到老啊!」


    唐熙皺眉:「別人的慘事,你怎麽還笑?」


    淩芳若渾不在意:「唐二可不是你這種正人君子,戀慕之人與情敵相守終生,多倒胃口。他們不能相守,唐二才高興呢!」


    「你……」


    金道長看得哈哈直笑。


    唐熙氣得臉都紅了,可他又知道自己爭不過,隻能閉著嘴生悶氣。


    還好女兒可愛,伸手揉他眉頭,說道:「爹爹不要皺眉,不好看。」


    唐熙這才緩了麵色。


    朝廷派了人守墓,他們不好久留,祭拜過後,便彼此告別了。


    金道長問:「你們去哪裏?」


    唐熙答道:「我們準備迴南邊去。前些日子,承明帝下了赦令,南楚舊族除了在冊的犯人,全部赦免。我們多年沒有迴去,是時候歸鄉了。」


    「也好。祝你們一路順風。」


    金道長看著他們夫妻二人,帶著女兒上了渡船。


    浪跡這麽多年,他們終於要迴故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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