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飛翎的眼底情緒翻湧著,讓人看不真切,一時間兩人都靜了下來,還是嚴昀一挑眉,終於打破了詭異的沉默。


    “你是說楊唱舟?”


    顧飛翎像是突然被這個名字抑或是嚴昀眼睛裏的探究刺到了一般,琥珀色澤的眸子側向一旁,目光黏在地上,像是能瞧出一朵花來,良久才從嗓子裏擠出一聲輕蔑的“嗯”。


    “可是,他不想見你也……咳,也有可能是別的原因啊?”


    顧飛翎眼睛微微動了下:“別的原因?”


    嚴昀心說一句抱歉,便一臉“良善無辜”說道:“自然是因為他已經不想和你再有那種瓜葛了。”尤其還是那麽走腎不走心的,嚴昀在心裏默默給顧飛翎的“渣”又加了一筆,那略帶揶揄的眼神倒是半點不像是感到抱歉的樣子。


    顧飛翎抬起眼,隱隱露出嘲諷的表情:“瓜葛?那種瓜葛?不,阿雲你錯了,我和楊唱舟從一開始便沒有任何關係。”


    說著他抖了抖衣袖,一張娃娃臉上現在已經看不出來任何情緒:“你還要在堆滿碎磚的屋子裏待多久?趕緊走吧,去驗證一下。”


    雖然顧飛翎一路上臉上的表情都是淡淡的,一副“公事公辦”的表情,但顯然這和他平常靈動話嘮又愛毒舌的模樣很不一樣,再加上越來越捏緊浮塵的手指,顯然他並沒有自己所表現的那麽毫無波動。


    “慢著。”眼看就要到楊唱舟的門前了,嚴昀突然又攔住了顧飛翎:“君和,你真的要和他當麵對質嗎?”


    見顧飛翎不解的看過來,嚴昀歎了口氣,道出了自己的擔憂:“雖說使用迴縛網的人,讓我隱隱覺得和鳳關城的案子、西崇派的屠教、甚至是臻臻現在的下落不明,都脫不了幹係。但說到底,這些都是咱們的內部情報,再加上我自己的想法得出的推斷。若楊唱舟真的是無辜受牽連的,他好歹與我們一路走來……你就不怕……”


    不怕會……傷了他的心麽?


    嚴昀話沒有說完,但是他知道顧飛翎一定聽得懂。


    但他不知道,有一種懂叫做明明懂了卻還要裝傻。顧飛翎並不是華臻,不像華臻對待嚴昀那般坦誠,顧飛翎不會直率地麵對內心的感性,他看似與人隨意很好親近,臉上總掛著淺笑,但其實卻吝於向人真正敞開心門。


    這次同樣如此。


    他眉頭一皺,摒除掉心裏被說穿的不適,“你放心,所有對紅……我是說,隻要是對你和那位大人不利的,都沒有什麽值得讓我猶豫的。這一點也許我沒有他們三個那樣的立場,但是我和他們並沒有什麽區別。”顧飛翎沒有直說,但顯然指的是紅砂閣和嚴昀最為倚重的那三位堂主:洛冉,秦慕留,和任北望。


    嚴昀笑了笑:“既然你這麽說……那麽好吧。”


    但他沒有忽略在牆角一閃而過的一片衣角,不由得輕輕咳了下嗓子:“其實……我後來聽說那日在小倌館,你因為吃了太多……咳加料的食物,在離開那裏之後又被他遇上藥性發作。”見顧飛翎臉一下子黑了起來,嚴昀憋著笑繼續義正言辭道:“那個,怎麽說他好歹也算是幫了你麽。”其實嚴昀這話顯然是隱晦了不少的,因為被下料之後,明明真氣調息或者一盆冷水就能解決的問題,卻*順勢做出“以身解chun藥”這種事……他真心覺得也隻有沒節操的顧飛翎和作風豪邁的楊唱舟做得出來。


    畢竟一碼歸一碼,就算顧飛翎不肯承認、在感情上視而不見,撇開感情不談他也仍舊是虧欠楊唱舟的。


    不過嚴昀的“好心好意”顯然並沒有得到顧飛翎的領情。


    他黑著臉捏著浮塵:“是麽?那麽如果我早知道會這樣欠他的,我寧可那天從來沒去過鳳關城……”他貓兒似的眼眸中閃著冷冽刺眼的淺琥珀色,補充道:“……的那種汙/穢之地。”


    還不待嚴昀說些什麽,一旁便發出器皿碎裂的聲音。


    “誰?”顧飛翎瞳孔一下子縮了起來,幾乎那邊剛有動靜,一道真氣凝聚成縷便順著浮塵所指打了過去,嚴昀想阻攔已經來不及了。


    顧飛翎輕易從不出手,就算出手也大多是點到即止。雖然江湖上“君和真人”的名聲赫赫有名,但他真實的武功實力卻是眾說紛紜。


    嚴昀還記得,就算是在北灣鎮被西崇派的那夥人包圍的情況下,顧飛翎也是一派悠閑,壓根沒有要拚盡全力的意思。有時嚴昀甚至會因為有人困住君和真人而不得不讓秦慕留隱秘地去救人——這自然不是因為顧飛翎和嚴昀一般武力值低,而是因為,他根本就不想動手,而對於那些沒法傷他一根汗毛卻一時不能滅掉的敵人,似乎被人家困住在顧飛翎眼裏一點都不算什麽丟臉事……反正,咳,總會有人來幫他。


    正因此,沒有幾人知道顧飛翎若是認真動起手來,恐怕不亞於華臻。


    果然,牆角的磚塊驟然被真氣擊碎幾塊之後,顧飛翎就看到楊唱舟垂著眼睛站在那裏,顯然是站在那裏有一會兒了,恐怕已經聽到了他們之前說的那幾句話。


    而更加雪上加霜的是,楊唱舟眉骨上方被打出了一條血痕,他手指壓在那裏卻阻止不了潺潺的血珠滴落下來,倒是讓那張看起來英挺的麥色臉龐多了幾分淒慘。


    而他的腳邊摔碎的湯盅裏盛著的淡棕色湯藥更是瞬間將他的鞋邊濺濕了。他身後兩個男子連忙道:“你的藥!”年紀與他相仿的那個更是幾乎要撲到了地上想撿碎了的瓷片。


    “沒事的,少騫。”楊唱舟垂著的眼睛閉了閉,強咽下一口氣,才有些虛弱地搖頭。


    顧飛翎並沒有盯著楊唱舟,而是打量著他身邊另外兩個人,不知在想些什麽。但當楊唱舟抬頭看向他的時候,他的目光也同時迎了過去。


    “你剛才在偷聽我和阿雲的談話?”逆著光的臉讓楊唱舟看不清楚顧飛翎的表情,但明明應該已經看習慣了的那張臉卻說著讓他生疏的語氣。


    難道真的如他所說,不管自己怎麽樂觀地期翼……他們之間,仍然什麽都沒有?


    那快要撲在地上的男子怒道:“你這人怎麽說話的?這裏是楊兄的屋子,他迴來路過門口難道不是天經地義!”


    顧飛翎連瞥都不想瞥少騫一眼,仍是看著楊唱舟:“我沒問他,我在問你。”


    楊唱舟見他情緒與往常的樣子大相徑庭,心裏摸不清狀況,但看也知道顧飛翎現在一副隨時可能殺人於無形的模樣顯然不穩妥極了,偏偏嚴昀一臉頗有興致看熱鬧的表情站在一邊,顯然是不想插手,他隻得捂著眉角的傷口點了點頭。


    但是他預期的追問卻沒有,顧飛翎居然走上前來仔細看了看他,話鋒一轉:“怎麽傷到了?”楊唱舟不知道該不該說是因為他的那股真氣,就見顧飛翎將他按著眉角的手拉過來,把衣袖往上一撩,之前被衣袖蓋住的白色繃帶便露了出來。他抬起眼,淡琥珀色的眼睛看得人驚心動魄:“我說的是這裏。”


    楊唱舟臉上一僵,終於迴答道:“不是故意聽到你們說話的,傷……是不小心在祠堂傷到的。”


    顧飛翎臉上露出一個皎然的笑容,了然道:“讓我猜猜你怎麽會傷到的,是不是因為……迴,縛,網?”說著,他抓著楊唱舟的手突然重重捏了上去,片刻那繃帶上便又染了血色。


    這下子就是那兩個男子也瞧出顧飛翎的不對勁了,若說剛才是下意識防禦,現在這幅樣子簡直就是來懟仇人的,不由得都緊張地看著兩人:“楊兄弟……這,你們……”


    楊唱舟見少騫要衝上來推顧飛翎,忙朝他搖搖頭,又對顧飛翎道:“是的,你猜的不錯,之前我曾經見過那隻鴿子,便指使了朱家的人攔截了你和外麵的通訊。”


    嚴昀揚了揚眉毛,是了,之前給楊唱舟寄過一次信,但是是以顧飛翎的名義,他又不知道這隻鴿子是自己和華臻一人一隻的“信物”,自然會誤以為是顧飛翎的。


    顧飛翎眼睛一下子便眯了起來,拉著他的手便要扯他進屋,少騫卻急忙道:“你有話好好說啊!楊兄弟,你們是不是有什麽誤會?我和何菡汀絕不會坐視不管的!”


    顧飛翎轉眼盯著他:“你就是少欽的雙胞胎哥哥?現在鏡華城主失蹤,你哥哥也遭遇不測……”少欽正是武林盟主那位重傷卻沒能救迴來的弟兄。可顧飛翎眼神暗了下去,繼續道:“我可不想,你再出現什麽不測。”


    “你!”少騫聽了這明晃晃的威脅,立刻紅了眼要衝上來。還是那個一直沒說話的何姓少年連忙拉住他。


    嚴昀見顧飛翎扯著人路過的時候給了自己一個眼神,知道這隻狐狸是想自己問楊唱舟了。他自知楊唱舟可能確實和迴縛網有關,但直覺卻覺得他方才的言行不像是隱藏很深的模樣,心知顧飛翎可能也問不出什麽更多的東西,便點了點頭由他去了。


    隻是那少騫,唉,還要自己來幫忙勸……


    嚴昀忙攔住少騫,一再用自己人格保證那兩人隻是有點誤會,需要“內部友好會談”,絕對不會發生任何不測。——隻是他沒告訴少騫,自己的人格其實……算了,說了多傷感情啊!


    幾乎是一進屋,顧飛翎就不再壓抑情緒,渾身都透著冷漠警惕,像是一隻完全立起針尖的刺蝟,盯著楊唱舟:“你都知道什麽?”


    楊唱舟抿了抿嘴,才說:“紅砂閣的事情麽?君和真人和紅砂閣的關係雖不是公開的事情,但也沒有你想象的那樣神秘。更何況我本來就知……”


    顧飛翎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所以你接近我就是因為紅砂閣?”


    這迴卻是讓楊唱舟愣住了,他埋下臉,聲音低低地問道:“你……原來你都是這麽想的麽?”


    我還以為……我們之前起碼,有些信任。


    顧飛翎沉默了片刻才道:“對,不然呢?”


    楊唱舟點點頭:“我早該知道的,是,鴿子的事情確實是因為不想你和紅砂閣的人聯係上,因為我……”他閉了閉眼睛,“算了,反正我們確實沒有任何關係。”


    那句話斬釘截鐵,想來是將所有事情都推到自己身上了。顧飛翎看著楊唱舟不斷解釋,卻每說一句都要加一句“別問我為什麽了,就當我恨你好了,反正我們沒有任何關係。”


    這樣的解釋根本是越說越讓他氣惱。


    顧飛翎暴躁地一把扯過楊唱舟的腕子,兩人的鼻梁狠狠地撞到了一起,讓他臉上本就陰寒的表情更加扭曲了幾分:“閉嘴,我叫你閉嘴。”


    但他手上拽著的人就好像感覺不到疼痛似的,隻繼續說著讓他莫名心寒的話,臉卻埋著錯開了顧飛翎的視線:“……反正都是我的錯,真這麽生氣你就幹脆殺了我吧,不要再問下去了……好不好?”


    最後一個終於軟下來的語調像情人的呢喃一般,卻瞬間將顧飛翎最後的理智擊潰。


    “不,好。”他咬著牙,手像是鐵鐐銬子一樣緊緊鉗著楊唱舟,在對方反抗中動作粗暴地拉著他手腕,迎身堵住了他還要說什麽的嘴。


    這確實是一場“圍追堵截”,當楊唱舟再想說些什麽,顧飛翎便窮追猛打地咬上他的舌頭,不顧一切地瘋狂狙擊,在不安分地“唔唔!”了幾聲之後,楊唱舟終於乖了,整個人像失去靈魂似的任由顧飛翎為所欲為。


    楊唱舟在他麵前一直是很熱情主動的,甚至在最開始還發生過因為太過熱情而讓兩人都“損傷過重”的狀況;而顧飛翎在熟悉的人看來是浪的沒邊的一個人,說的話更是一向帶著天然渣的氣人調調,然而現在雖然氣勢依舊兇狠,可他的動作卻是令人不可思議地溫柔。


    眼下可謂是兩個人一起性情大變了。


    結束的時候,顧飛翎並沒有離開他的嘴唇,但聲音卻略帶喑啞:“非要這樣你才肯閉嘴?剛才不是很能說嗎,繼續說啊!”


    楊唱舟眼神已經灰敗無力,但聽到顧飛翎這話竟然還是覺得好笑:一會兒讓自己閉嘴,一會兒又要自己繼續說。反正顧飛翎永遠都善變自倨,肆意而為。就算他看著你,眼裏卻永遠不會映出你。


    隻是不管顧飛翎怎麽善變,卻都沒有對自己這般溫柔過。


    真是諷刺,竟然像真的一樣。


    而另一邊,少騫被嚴昀糾纏的不勝其煩,不由怒道:“你和那鏡華城主怎麽這麽像?都這麽討人嫌!”


    嚴昀剛因為前半句心跳加速了幾句,又被後半句樂彎了嘴角。


    “怎麽說?”


    少騫撇了撇嘴:“鏡華城主的名聲在江湖上能有多好?別人也許不清楚,但武林盟的人哪個不知道?”


    嚴昀若有所思道:“哦?這麽說,是林盟主和你們講的嘍?”


    少騫拉了拉那何姓少年:“對啊,我和菡汀都知道。這次那些闖入地陷穀的人一看就是有備而來,顯然是鏡華城主的錯!還害得我兄弟……”說著他聲音就哽咽著,眼神也黯淡了下去。


    嚴昀挑了挑眉,心道,那種評價恐怕不是林淮衣說的吧,倒像是……臻臻提起過的某位。


    他像是發現什麽一般問道:“這位何兄弟為何一直不言語呢?”


    少騫擺擺手,一臉警惕瞪著他:“他就是個啞巴,不能說話。”


    嚴昀淺笑著點點頭,不再追問:“原來如此,抱歉,是我魯莽了。”


    又聽少騫絮絮叨叨地和他說了好些華臻的壞話,嚴昀一邊笑著敷衍,一邊在心裏都小心眼兒地牢牢記了下來。等他有事要離開,千叮嚀萬囑咐讓何菡汀一定要等在這裏確認楊唱舟的安全,又瞥了嚴昀一眼才不忿地離開,嚴昀這才目光裏帶了幾分真實的笑意,看向何菡汀。


    嚴昀見那何姓少年埋著臉,自己說話也不搭理,便走近他:“說起來,何兄弟的菡汀二字是如何書寫的?”


    那少年皺了皺清秀的臉龐,指了指嚴昀,倒有些頤指氣使的模樣。


    “是我疏忽了,忘了報上我的名字。”他拉過少年的手一筆一劃地寫了“嚴”“昀”之後,就見那少年像是意識到了什麽,怒氣衝衝地瞪了自己一眼便擰著眉毛抽迴了手。隔了好一會兒才不情不願地在嚴昀攤開的手上寫下了“菡”“汀”。


    “哦……原來如此,草字頭的菡,水字旁的汀。哎呀?好巧,我倒是也知道一位草字頭水字旁的……”


    嚴昀在他寫完最後一筆的時候,在他手指離去之前虛握住了他的手,眨了眨眼睛:“……蓮酒姑娘。”


    何姓少年僵了僵臉瞪著他,嚴昀卻不為所動,一語道破“天機”:“你的耳洞太明顯了。”


    更何況還有這麽明顯的名字?此外,之前少騫對華臻的評論可不是林淮衣能說得出來的,唯一有可能的,也就隻有對華臻觀感複雜的蓮酒了。


    正如他所料,何菡汀,也就是何邈的女兒蓮酒。


    蓮酒一把甩開嚴昀的手:“放手!”


    不過這位大小姐剛一甩開手就又反掐住人腕子的習慣真的和華臻迷之相似啊,嚴昀在心裏暗自感慨。此時蓮酒已經在那邊打量起來了:“原來,你就是那個嚴昀?”


    嚴昀想到自己這個名字的男寵流言又聯想起蓮酒與華臻的關係,臉皮厚如他也尷尬了片刻:“嗯?你知道我麽。”


    蓮酒像是想到什麽有趣的事情,神神秘秘地衝他眨眼:“那可不,阿臻為了你可是連袖子都斷了。”


    嚴昀被蓮酒直白的話語嚇了一跳,更覺得她提到華臻時,那種半嫌棄半親昵的語氣有趣極了。


    不過讓華臻斷袖……或者說讓華臻會這麽毫無芥蒂地和自己這個男子親近,這恐怕應該是風璟然的功勞吧。


    嚴昀苦笑道:“你這真是‘謬讚’了,我哪有那麽大的魅力?”


    蓮酒卻露出狐疑的表情:“嗯?可是阿臻之前明明和我說過……”


    嚴昀被蓮酒詭異的眼神和篤定的態度弄的有些迷茫:“說過什麽?說我一直纏著他的事麽……”


    蓮酒卻不敢置信捂著嘴:“你在說什麽呀!咦……難、難道他還沒有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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