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祖製,當今女子當中,僅有皇後和太後可以插手朝政,還要是在皇帝生病、不在、年幼等極特殊情況之下參與輔政,還僅限於過問監督而已,沒有建議和決斷的權力。她一個宮女,連個女官都不是,竟然敢在皇帝麵前指點朝政?這份膽量就足夠先讓皇帝大吃一驚。


    他與人談政事沒去防她,但她聽去是一迴事,聽得懂是另一迴事,聽懂後還能幫著想出辦法來,就是第三迴事,至於想出辦法後,還敢對他直說出來,那就更是另當別論了。


    綺雯拿不準是不是觸怒了他,半是膽怯半是討好地說:“後宮不得幹政的祖製我是知道的。但奴婢以為,若被都察院那些大人們聽說,向您說起朝政的是個宮女,想來他們連信都不能信的。”


    她說得也有理,要是嬪妃就朝政給皇帝出主意,傳去外頭,那些言官們必然炸了窩,非拿奏章把皇帝埋了不可,可換成宮女,那些人聽說了根本都不會信。可是……


    “那又怎樣?”皇帝咄咄相逼,“即便沒有傳去外麵的可能,你便該來與我說這些話麽?”


    看著他臉上的暖意已經蕩然無存,倒像是動了真怒,綺雯臉色有些發白,僵了動作:“我也是……想替您分憂。”


    “用不著。”皇帝說得斷然不留餘地,“平遠侯府的賬目,源瑢安插的奸細,崔振的罪名,這些本都用不著你操心,都不是你該插口的事。”


    空氣中最後的一點溫馨歡樂也終於消失殆盡。她眼中的光芒一點點黯淡下去,垂下頭道:“奴婢有罪。”


    她起身想要跪拜請罪,冷不防卻被皇帝一把抓住了左手。


    突如其來的肢體接觸,兩人的動作都如雕塑一般凝定下來。


    “不必。”他放開了手,語氣重又透出幾分柔和。


    綺雯滿心迷惑,自己還是弄不懂他的啊。


    她重新坐迴去,姿態比之前恭謹了許多,一動不再動,一語不再發。


    皇帝靜靜吃著碗裏最後一點菜,目光落在她放在膝頭的手上。粉藍色的衣袖,嫩白如玉的手,每一處曲線起伏都恰到好處,剔透玲瓏,美不勝收。


    外人絕想不到,他一個皇子,一個君王,成年以來幾乎沒有碰過女子。


    他望得出了神,隱隱企盼著,能再去將那隻手握在手裏。而抬眼看看她,神思便迴到了現實——她眼觀鼻鼻觀心地規矩坐著,已是拒人以千裏的姿態。


    “又生氣了?”他放下碗筷問。將侯府賬目的功勞都抹殺了,說起來是有點不近人情,但他有他的理由,並不覺得這算是對她的虧待。


    “奴婢不敢。”這話說出來,自然就是不高興的了。


    “那就說說話。”他端了一點命令的口吻出來,這樣時候,主仆關係的好處就顯現出來了。


    “那……我就說一說自己從前的舊事吧。”她很順從地開口,調整了一下姿勢,“您或許也曾有耳聞,我從前不是這樣的性子,都是從去年七月裏那迴死裏逃生,才變成這樣的。”


    她無聲地唿了口氣,很家常地講起來:“那時候猛然得悉,嫂嫂攛掇爹爹,要將我嫁入東昌侯家做填房。那位老東昌侯年過半百,比我爹爹還大幾歲,聽說他不但好色成性,還喜愛用些古怪法子折磨女子,家中已有幾個妾室通房就死得不明不白。嫂嫂想叫我嫁給那樣一個人,兄長全聽她的,我爹爹也不反對,眼看事情就快定下來了,我無計可施之下,就吞了一把金錁子。”


    皇帝心頭一震,伸向砂鍋的筷子都凝定在空中。這事早聽邱昱提過,但隻是一言帶過,說她是自盡未遂,何嚐想得到,事情竟是那般慘烈。


    吞了一把金錁子,她竟是吞過一把金錁子的人啊!


    與這淒慘往事殊不相稱的,是她此刻淡漠平常的反應,就好像她說起的,隻是與誰聊了個天、吃了個飯那麽平和的過往。


    綺雯露出自嘲的微笑,淡淡說著:“看來是我命不該絕,也不知怎麽的,金錁子居然都被我吐出來了,有沒有殘留下一兩顆在肚裏,我也不知道。反正吞下去那會兒我也沒數過,吐出來的時候,我更是半死不活。聽說見到我吐出和著血的金錁子,還嚇暈了身邊的丫鬟。那會兒我真後悔啊,選什麽吞金呢?該選懸梁的,聽說懸梁的人過去得特別快,掙紮一忽兒就無知無覺了。我就是犯傻,嫌懸梁的人突眼吐舌的,太難看。”


    她那會兒其實不是在後悔,是在埋怨原主犯傻,害得她在現代死了一迴,到了這邊還要受折磨。經曆不全是她的,這份淒涼苦澀的心境卻是她的,說出來的都是真情實感。


    “你,說起這些……”皇帝強壓下心頭酸澀,有些難以啟齒。


    “我說起這些,不是為了博您疼惜。”綺雯仍舊平淡說著,還盛好一碗湯給他,“還有什麽能比嫁給東昌侯那個糟老頭,或是吃了金錁子掙紮在床上吐血更難受的呢?宮裏那麽多人都覺得我是想爬龍床,攀高枝,爭榮寵,三王爺更有甚之,怕是都以為我有心控製您,爭權奪利了。他們都不知道,其實我這人根本沒那麽高的心氣兒,我可容易知足了,別說做個宮女,就是當初聽說爹爹犯案,我都想好了,將來被罰入教坊司,若能做個清倌人,我都是知足的!”


    “胡說些什麽!”皇帝忍不住低喝了一聲,不覺間已攥緊了手,指節掙得發白。


    綺雯看出他眼中真真切切的疼惜憐愛,亦是心頭一陣酸澀,目中閃起水光,又很快倔強地強忍下去。


    她也知道,才與他互明心跡這麽幾天,就去當他的麵談論朝政,是太過唐突,難免引他猜忌提防。但她不得不出此下策。


    依著他現在這處境,成天都在為政事焦頭爛額,她想跟他看星星看月亮談詩詞歌賦談人生理想,他沒那個工夫,更沒那個心情。想要投他所好,最好的辦法就是腳踏實地地幫上他的忙,為他分憂解難。


    她也想慢慢來,也想循序漸進,可惜不行!她攔不住自己去愛他,好感度總是相差毫厘,有時出神想一想他,都可能漲上幾點。


    她都在擔心,不定哪天做個夢夢見他,自己就沒希望再醒的過來了。


    原來不臨到這境地何嚐想得到,自己竟是這般一旦愛了就再收不住手腳的人。她必須盡快爭取到他更多的愛戀,沒時間文火慢煎。所以明知唐突,也隻能冒險一試。


    見他果然抵觸,她滿心無奈,就想了這麽個法子,向他解釋,自己其實可容易知足了,根本無需他那麽多心提防。


    隻苦於沒辦法直接向他解釋,我隻是為了保命,遠比你想的要卑微可憐,不想辦法讓你多愛我一點,我就死了啊!


    被封了風門的小爐子裏隱隱劈啪作響。默然半晌,皇帝才道:“並非如你想的那樣,我不是防備你,不是怕你會有心亂政,才不願你插口朝政的。”


    如今國製又不同盛唐,有祖製條條製約,開朝近三百年來都不曾出過一個把持朝政的女人,她再精明,也沒可能謀奪江山,最多就是左右他的意誌,可是就他這意誌,有那麽容易被左右麽?他要是為這而防備她,未免也太草木皆兵了。


    窗外早已昏黑下來,屋內僅點了一盞鴛鴦雙頭燭台,小爐上的火光逐漸暗淡下去。綺雯直直望了他好一陣,也沒等來他的進一步解釋。


    皇帝忽地起身:“你早些歇著吧。”


    “主子,”綺雯緊跟著站起,趁他剛轉過身之際叫住他,“上一迴被三王爺鑽了空子,惹了那麽大的誤會出來,您……沒後悔過麽?”


    見皇帝轉迴身來望她,綺雯麵上滿是殷切誠摯,“請恕我直言,您看來也不像有何難言之隱,又為何不能將心中所想直說給我聽?我心中如何猜,如何想,您不是……不是也在乎的麽?”


    “沒錯,我在乎!”皇帝衝口迴道,麵上依舊冷毅平淡,僅眉心微微蹙起,暗含著滄桑無奈。


    極力用她的企盼和自己的真心渴望鼓勵著自己,他終於還是說了下去:“我不說,不是不想說,也不是不能說,而是因為……我不會。”


    綺雯眸光一閃,已明白了些許。


    皇帝輕歎一聲,轉迴身重新歸座:“我幼時的光景,你也有所耳聞吧?從小到大,沒人願意聽我的心裏話。與我最親近的人莫過於王智、元禾、方奎三人,可他們隻管照顧我的起居,要說交心,他們不夠格,也不大會,你覺得掏心掏肺是件輕鬆的事,於我卻不是。”


    想說的時候沒有人聽,有人想聽的時候,他已忘了如何開口。他那冷清的過往,綺雯從李嬤嬤口中也隱約聽過一些。


    “我明白了。”綺雯說得萬分懇切,體恤理解溢於言表,“我不怪您,您是這樣的人,上迴還能說那些話給我聽,足見待我致誠,是我太過貪心了。”


    皇帝靜默一陣,道:“我不想你插口政事,是因為,那些不是你該做的事。”


    綺雯默然聽著,心裏並不十分明白,這與方才她的理解又有多大不同?還不是覺得她越了本分麽?


    “這與你所想的不一樣。”皇帝看穿了她的心思,繼續說道,“我不是怕你起壞心,不是怕你得意忘形,而是覺得,那些不是你該擔的責任,是我的!若是朝政還需你來幫我……我會覺得自己太沒用。”


    原來如此,綺雯呆呆朝他望著,幾乎屏住了唿吸。


    “上一迴銀兩的事,沒有你提醒我,沒有那張賬目,隻需多拖上一些時日,我也照舊能治那四個經手官員的罪,照舊能收得迴銀子;今日你不來幫我,遲一些我也能尋得到崔振的罪證;源瑢的事,更不是一天兩天,我心中自有計較。這些不該由你來操心。”


    他輕輕一歎,觸人心弦,“原本……就已經讓你做了太多不該你做的事,不能再多了。”


    鬥室之中暖流湧動,殘存的食物香味若有若無,充滿了世俗天倫的凡世煙火氣。包裹其中的一對男女卻是此時無聲。


    您看看,這麽一說出來,不是就全不一樣了麽?綺雯抿唇而笑,幾許含羞,幾許得意,更是幾欲滿溢而出的由衷欣喜。她又不是真心喜歡攙和政治,能被他寵著,被他心疼不用去費那個腦子,她樂不得呢。


    這臉頰白中透粉,水嫩欲滴,令皇帝忽地想起了剛到西安那時,頭次逛街見到路邊賣的瓷娃娃。他曾想買下一個來玩的,又怕被王智他們笑話,還是忍下了,沒想到竟成了一小塊心病,後來這些年裏時不時還會為之遺憾。如今,他終於有了個活的瓷娃娃。


    果然還是說出來好的。


    “你容我些時候。不會的事,有工夫學一學,也便會了。”他說。


    她含笑點頭。


    他起身要走,不妨左手上一暖,竟被她用雙手拉住。驀然迴身,她有些窘迫,似是想給自己這動作尋個借口,卻又沒說出來,最後隻得悻悻然將手鬆開。


    原來她也一直在躍躍欲試,也在渴望著與他的親近。他目光一派柔和,不等她將手收迴,便反手抓了。她臉上的粉紅加重了些,更加像那個令他魂牽夢繞的瓷娃娃。


    人心總是不足,這一穩穩拉了她的手,看著她眼神閃爍,又嬌羞又興奮的模樣,他心神蕩漾,又想再進一步,將她拉進懷裏了……


    皇帝的手僵了僵,還是下次吧,自己做這種事,實在是經驗缺缺。


    “其實您不必那麽公正厚道的,想要辦誰,沒有罪證,栽贓他一下就不行麽?”送他到門口時,綺雯賊頭賊腦地小聲進言。


    被他不善的眼神一掃,她又趕忙恢複乖順:“奴婢知錯了,以後一定謹言慎行。”


    “得意忘形!”皇帝拿食指指節在她頭上輕敲一記,想要走去,又迴身向她解釋,“我不去栽贓,不是因為我公正厚道,而是因為目前我手下的可靠之人太少,遠不比對方朋黨眾多。我若使詐栽贓,一旦有風聲走漏,便會成為把柄被對方拿捏,到時更要陷入被動。所以我這公正厚道,是迫不得已。”


    綺雯兩眼放光地點頭不迭:“奴婢受教了,多謝主子點撥。”


    皇帝心滿意足,邁步走去。果然還是說個清楚的好。


    望著他轉過琉璃照壁消失,綺雯臉上的笑意緩緩散去。其實不該引他說出來的,心裏梗著點對他的誤解,不把他看得那麽好,不就可以不那麽愛他了麽?


    果然戀愛中的人都是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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