藺照月四人離開的這天夜裏,禦劍峰下了一場雨。


    雨,一種再正常不過的天氣,卻沒有晴空萬裏那般討喜。當避雨成為一種本能的反應,雨似乎就變得更加令人厭煩。


    對神煥而言,以自身之氣隔絕雨滴,並不是一件困難的事情,但今日的神煥卻沒有這麽做。


    夜雨瀟瀟,如絲似簾,當清涼的雨滴落在神煥微微仰起的臉頰上時,神煥忽然感到一股久違的清涼。


    神煥忽然想起公良鳴霄關於《劍之極意》的那番話來。公良鳴霄一生都在追求劍技的極致,他從天地萬物中去體悟最純粹、最自然的自然之意,將劍技與自然之意結合,去粗取精,去繁存簡,最終完成了《劍之極意》的雛形。


    “雨自天降,我便欣然淋之。真是許久未曾有過的心態了……”


    這種感覺,神煥曾體會過兩次。第一次是自地階突破至天階、隱約感覺到“天人合一”之妙的時候;第二次則是肉身奔潰,靈魂介於生與死間時,拋棄了情感和記憶的煩擾,安靜地感覺著身邊發生的一切之時。


    神煥怎麽也沒想到,一場忽來的夜雨,竟然讓自己再次遁入了這難得的心境中……


    夜雨,穿葉無聲……


    當神煥再次聽到耳邊淅淅的雨聲時,天空的夜色方深三分,而神煥卻覺得好似過去了百年。


    “鏘!”


    雨聲中忽然響起一個不一樣的聲音,卻不顯得突兀,好似這聲音本來就是來自這陣雨似的。這聲音有些類似金鐵相交的聲音,卻又有些不同,至於這區別究竟在哪裏,神煥也不知道。


    再過片刻,神煥背後的石梯上又出來“啪嗒”“啪嗒”的腳步聲,這聲音極為規律,節奏未曾發生任何改變,應是來人故意將每一步都踏在石梯的積水上。


    神煥的反應有些反常,他並沒有如往常一般以劍氣劃下警告的界限,而是靜靜地等待那人走到自己的身前。


    “原來是你……”神煥的聲音很平靜,好似早就料到來人的身份。


    長劍、布衫、磨劍石。一切都好似如過去一樣,一切又好似和過去完全不同。


    “我們認識嗎?”雖是問句,但來人的表情竟和神煥一般平靜,不論是對神煥跪著的樣子,還是對神煥忽來的話語,都未表示半分驚訝。


    “今夜,這裏有劍律響起嗎?”神煥自顧自地問著。


    “恩。我在雨中聽到了一股令人心醉的劍律,雖然時間不長,但這樣美好的東西,能聽到一聲,便已是天大的福分了。”來人倒也不為神煥的態度生氣,以手中長劍輕輕拭過磨劍石,發出清脆的響聲。


    聽到這聲音,來人自己搖了搖頭,又歎了口氣,似乎是有些不滿。


    “你變得不同了。”


    “未曾相識,何談變化?”那人始終不肯承認他和神煥曾經相識。


    “是了。”神煥忽然露出笑容,“相同的外貌,不同的心境,你我確實未曾相識。”


    “夜過三更,主不留客,我該啟程了。”那人將劍收迴劍鞘,走了三步,忽然停下,“這次的劍律,漸臻極致,在這自然的雨中,幾乎聽不清了。”


    “那下次劍律響起,你應當更加聽得認真些。”


    “如果能有下次,也是一種緣分。我隨心而行,強求不得。”


    聲音漸弱,那人的身影逐漸消失在瀟瀟夜雨之中,濕漉漉的地麵未見足跡,好似他從未來過……


    三更夜長,夜雨難歇。


    神煥閉著雙眼,安靜地淋著這場難得的夜雨,任憑雨水順著臉頰流下,將自己渾身濕透。時間不知過去了多久,耳邊的雨聲依舊,神煥頭頂的雨卻忽然停了下來。


    “傻人,這樣淋雨會生病的。”


    百靈般的美妙聲音在雨中傳來,有一種不真實的美好。


    睜開雙眼,入眼是一把在雨中略顯單薄的油紙傘,以及油紙傘下那張清瘦了不少卻美麗依然的臉龐。


    似乎是因為被雨水沾濕了雙眼,那張本就出塵的臉此刻竟變得有些迷蒙。


    “你怎麽來了?傷已經好了嗎?”


    “已經好了。易笮前輩說,我體內有九轉心脈,這點傷勢並不算什麽。”


    聽到九轉心脈這個詞,神煥看向梔妍的眼神中閃過一絲複雜的光。那中間,有感動,有痛苦,有自責,有愛。


    自從易笮前輩將九轉心脈之事告訴神煥他們後,神煥才明白,梔妍敢於用她的身體承接九轉心脈,心中早已做好的自我犧牲的準備!


    關於九轉心脈的限製,神煥不知道梔妍原本知不知道,但地彌既然可以提供獲得九轉心脈的途徑,沒理由不將九轉心脈的限製告訴梔妍!


    如果神煥沒有成功在雲海十二宮重塑**,那麽,梔妍就將會犧牲她自己,將九轉心脈轉移到神煥身上,換取神煥的重生!


    這樣的深情厚誼,神煥已不知該如何迴報。或許,感情這個東西,從一開始,就無法迴報,也不論迴報……


    梔妍並沒有注意到神煥眼中那一閃即逝的光采,她在意的,是神煥現今的狀況。梔妍將她白玉般的手指按在神煥的肩頭,以她的力量將神煥濕透的衣衫烘幹,讓神煥整個人都覺得暖洋洋的。


    “聽他們說,你要跪在這裏十年。”


    “是。”


    “不能逃走嗎?”


    “君子重諾,他們既然依約為父親取出了體內的共鳴之劍,使父親能接受治療,我自然應當遵守約定。”


    “那我便在這裏陪你十年。”梔妍蹲下來,湊得更近了些,長裙上的白色絲帶拂過神煥的臉側,散開淡淡的梔子花香。


    “胡鬧。”神煥的語氣裏有斥責的意思,卻半點也不嚴厲。


    “我不能胡鬧嗎?”


    “自打我們相識,你從來都不是一個會胡鬧的女子。”


    “當我放下族中的一切來‘三島’找你時,我便已經胡鬧過了……”


    神煥不知道該怎麽勸服梔妍,正如梔妍不知該怎麽勸服神煥。雨聲在沉默裏,越漸清晰。


    “父親現在的狀態如何?”


    “伯父已經醒來了,聽說了你的事情後,他本想與我一同來找你,卻被卓清他們攔住了。”梔妍的聲音輕柔得好似一陣微風,“伯父托我轉告你,‘公良家本宗,並不值得我們尊敬和向往,你想做什麽,就去做吧。’”


    “父親他這麽說?”神煥不禁動容,這樣的話,從父親的嘴裏說出來,可謂是離經叛道到了極致。分支的家主按理說應該對本宗推崇備至,現在竟然對本宗說出這樣大逆不道不道的話,若是被本宗之人知曉,死罪都算是輕的了。


    神煥能猜到父親說出這樣的話,到底是因為什麽,又下了多大的決心。從今以後,公良家可以說是真正分裂成了兩個公良家!


    “伯父還說,等他傷勢一好,他便會迴去神啟大陸,讓你不要為他擔心。”


    “擔心……”神煥表情有些黯然,除了這次父親被墨秋水所抓,這麽多年來,他又何曾真正擔心過父親。身為人子,孝道之責,自己又盡了幾分?


    時間在沉默中悄然流逝,直至夜雨漸止、東方泛白,神煥才迴過神來。


    身旁的倩影已經消失,若不是空氣中還殘留著淡淡的清香,神煥差點以為昨晚的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覺……


    一個雨夜之後,神煥已和之前判若兩人!


    神煥又想起前半夜來到此處磨劍人,在磨劍人的身上,神煥看到了一條和自己殊途同歸的求劍之路。


    為了追求劍技的巔峰,磨劍人曾經迷失了自我,變成一個喜歡通過不斷與人比劍來提高自己的狂熱分子。那時候的磨劍人,已經分不清是人在引導劍,還是劍在控製人。或者說,那時候的磨劍人能不能稱作是人,尚無法確定。


    而神煥因為機緣巧合,得到公良鳴霄的傾囊相授,從一開始就看到了劍技真正的完美境界的輪廓。也是因為得到了這樣的傳授,所以神煥很長時間裏都陷入了模仿公良鳴霄的錯誤思維中。


    天幸,在這兩條錯誤的道路上,不論是神煥還是磨劍人都重新找到了正確的方向。


    劍意,乃是自然之意。劍技,亦是自然之技。劍的極致,同樣也是自然的極致。如果說圓潤如意、劍隨心至,是劍技大成的境界,那麽簡單,純粹,便是劍技最後的“劍之極意”!


    磨劍人以聆聽劍律體悟自然,神煥以劍出由心貼近自然,不論是哪種方式,追求劍技巔峰的道路上,他們都找到了適合自己的正確方式!


    神煥知道自己現在的境界雖然已不弱於公良鳴霄,但還無法替公良鳴霄續寫那一冊《劍之極意》。不過現在的神煥並不著急,因為他已經走了最正確的道路上!


    終有一日,神煥會達到劍技最強的境界。


    終有一日,神煥會成就真正的劍之極意!


    天人合一,心隨自然,是最難得,也最純粹的心境。更是完成“劍之極意”所必須具有的心態!


    而在這個夜雨之後,神煥已真正具有了這樣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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