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宮,花月樓。

    花月樓不是新建之樓,位於禦花園東南角,三重攢尖,今年剛翻新,更名“花月樓”。據說樓裏遍貼金箔,四處簪花,定熙帝開私庫掏的銀子翻新。

    這花月樓除了女子,連下麵都沒有的內侍都也不許入內。

    王九福在花月樓下聽得絲竹聲聲,嬌笑連連,躊躇了不過片刻,還是認命地踏上了樓,這則消息若是不告知定熙帝,以後若被他知道,自己的小命肯定是保不住的。

    隻是消息偏偏是在這當口傳來,定熙帝在花月樓時,素來不喜人打攪,連伺候的人都不帶。

    守在門口的宮女瞧見是王九福上樓,嬌笑了聲道:“王公公今兒怎麽到這兒來了?”並沒有要進去通傳的意思。

    王九福看著眼前妝容豔麗,紅綢夾襖,金絲繡裙的宮人,冷著臉道:“雜家到這兒來,還用得著向你解釋,還不速去通報,雜家有要事要稟。”

    守門的宮女撇了撇嘴,扭著腰推開門。

    好半晌那宮人才從門裏出來,口脂花了一處,領口的扣子也解了兩顆,對王九福不冷不熱地道:“皇上請王公公進去。”

    王九福在宮裏何曾受過這待遇,可那宮人顯然不買他的帳,與一旁的同伴對視一笑吃吃地笑起來,連眼尾都不掃王九福一眼。

    王九福也發不得怒,理了理袖口,推門而入。

    樓裏熏香如春,金箔耀眼,鮮花引人,重重白紗後,有看不真切的薄紗女子正翩然起舞,定熙帝坐在上首,衣襟半敞,眼睛微閉,閑閑地靠在美人懷裏,胸口一隻白玉似的小手正在他衣襟裏揉按,膝下另有一美人玉手輕揉慢撚。

    王九福見此情景,哪怕他不是男人,也麵色羞紅,這樓裏的女子好的還著一件肚兜,大多不過薄紗覆體,纖毫畢見。

    若不是親眼看見,王九福真不敢相信東書房宿夜勤政的定熙帝居然有如此荒、淫的一麵。衙門封印後,定熙帝在花月樓裏已經三日不曾出摟了。

    “皇上金安。”王九福低頭趨步上前。

    “說吧。”定熙帝沒睜開眼睛,口氣閑淡,但話外裏“若無緊要事,看朕怎麽收拾你”的意味卻浮然麵上。

    王九福瞧瞧周圍的眾美人,低頭上前兩步,俯身在定熙帝耳邊輕輕說了一句話。

    定熙帝酒色微醺的眼睛忽地睜大,看了王九福一眼,“唰”地站起身,周遭絲竹盡停。唯有定熙帝腳下的女子,不甘地嬌滴婉轉地喚了聲“皇上——”抱著定熙帝的腿不放。

    “將她拖出去。”定熙帝冷冷道。轉入屏風,由王九福伺候更衣。

    借這機會,王九福將事情的大致都道與了定熙帝。

    “速去犬生機膏’,朕讓影衛送去。”定熙帝轉身下樓,疾步迴了乾元殿。

    王九福氣喘籲籲地跟在俞九兒身後,將鑰匙給了俞九兒,他年輕跑得快,這事兒可耽誤不得,若那位真出了事兒,他們兩脖子上的東西都保不住。

    其實王九福心裏也忐忑焦躁,消息傳到宮裏不知過了多少關卡,也不知來得及來不及,已經危急到要求宮裏的“生機膏”換來一絲生機,王九福並不看好。

    隻是那圓覺還算靈醒,知道要來求宮裏,若真出了事兒,就是三個她都兜不住。

    別人雖然看不出,但王九福是從小就在定熙帝身邊伺候的人,二十多年了,定熙帝是何等人他如何不知,這一年著實變得厲害,連王九福也猜不透定熙帝究竟想做個啥,但能對他有這般影響的人隻有那位。

    隻是花月樓裏的那些狐媚子不識好歹,還以為抓住了聖心,豈不知要真是放在心上的,一絲一毫都舍不得別人看見,簾子放下還要掩三掩,哪能讓他王九福把那白、花花的、肉、兒看了去。

    “皇上要出宮?”王九福取藥迴來,有些驚訝地看著定熙帝一身便袍,正自己手係著大氅的帶子,略略發抖。

    “朕已經讓俞九兒去把周草易叫起來,帶到崇真寺去了,你去把抱琴帶上,騎朕的赤兔跟來。”定熙帝一邊走一邊吩咐王九福。

    至於生機膏,影衛早就在第一時間拿了藥先去了。

    “皇上,如今已經宵禁,宮門都下了匙——”王九福的話飄蕩在空氣裏,定熙帝早上了馬,留下一串“噠噠聲”給他。

    王九福認命地跑起來,大聲嗬斥小太監,趕著他們一溜彎的牽馬的牽馬,找人的找人。

    崇真寺裏早已寂靜一片,隻在西南角一片漆黑裏,微微有一盞燈光,敬夫人焦急地看著寺裏的圓空師太。

    若不是寺裏有一位潛心醫藥的圓空,敬亭幽隻怕早就去了西天極樂。

    “師太,我女兒怎麽樣?”敬夫人顫抖著嗓子問。

    “生機膏總算是趕上了,接下來隻能聽天由命了。”圓空為亭幽用了生機膏,人能做的事都做了。

    若不是主持圓覺知道大夏朝宮裏有“生機膏”這麽一種藥,刺得那般深,又流了那麽多的血,圓空自問是迴天乏力的。

    敬夫人流著淚癱坐在一旁,圓覺等人去了,屋子裏隻留下她和亭幽二人,這才挪到亭幽床邊,看著那巴掌大的小臉,才發現這女兒從生下來她還沒這麽仔細看過她。

    其實自己的女兒她如何不心疼,但老爺和長子卻是她的頂梁柱和命根子,少了誰也不行,敬夫人後悔自己太過心急,應當緩緩勸勸的,老祖宗把亭幽的性子教得冷硬,除了她,誰也駁不了亭幽的話,自己實在是急憤過頭了,不曾料想亭幽的性子這般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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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敬夫人一邊想著丈夫、兒子,又心疼亭幽如今人事不省,眼淚流不盡似的。

    門忽地“吱呀”一聲開了,一陣冷風灌進來,敬夫人一抬頭就見定熙帝走了進來,驚訝地張開嘴,半晌才喊了聲,“皇上。”立馬就跪下磕了頭。

    定熙帝就像沒看見這位貴婦人一般,繞過她,對周草易道:“給她診脈。”

    這個她自然是躺在床上的亭幽。

    屋子裏陰冷,隻在床腳處有一個火盆,熱氣隻有那麽一絲,“這兒怎麽這麽冷!”定熙帝大怒。

    王九福趕緊應了,小跑地出了房門,也不知從哪裏端來兩盆燒得旺旺的炭火,屋子裏這才有一絲熱氣。

    “貴妃娘娘失血過多——”周草易迴稟定熙帝的話,被他冷冷的一個眼神就給嚇斷了。大晚上的被俞九兒從被窩裏挖起來,又騎馬奔波了一個時辰,一身老骨頭差點兒就要散架,如今被定熙帝這般看著,周草易懷疑這位敬貴妃還沒死,他隻怕就先去了。

    “不過好在生機膏來得及時,留住了最後一口氣兒,若明日醒了就不妨事了。”周草易趕緊換了好聽的話,不敢如平常一般先將危情鋪墊出來。他也保證不了敬貴妃明兒就能醒過來,可話卻不敢說。

    定熙帝冷著臉坐在屋內,周草易迴了話後,再無人敢出聲,隻有敬夫人眼見著這隻怕是唯一能見定熙帝的機會,膝行到定熙帝的跟前,哭著拚命磕頭道:“皇上,求皇上饒了我家老爺,饒了瑞哥兒——”

    定熙帝看著眼裏,恨不得一腳踢死眼前的婦人,腳已經抬起來,眼睛裏看著床上躺著不懂的人又收了迴去,“滾出去。”

    敬夫人還要再求,就被俞九兒領人一起架著拖了出去。

    王九福機靈地領了周太醫也退了出去,留下定熙帝一個人在屋裏。

    定熙帝也沒走近亭幽的床邊,隻冷冷坐在椅子上,遠遠地瞧著那人,已經瘦得不成樣子了。便是這般,性子還是那樣執拗,寧願死。

    比起求自己來,她寧願死。

    以往居然還以為她那般冷淡又執拗,全是為了一個“妒”字,虧得他居然還下了決心,她要什麽就給她什麽,從今後宮裏唯有她一人。

    不曾想全是個笑話,她的心何曾留在過宮裏。

    寧願死,也不曾想過迴宮。

    定熙帝的雙手緊緊握住拳頭垂在身側,才能克製住自己,匆匆起身出門。

    “皇上——”王九福沒想到定熙帝這麽快就出來了,還以為因著這事兒兩個人能有轉機。

    事實上,敬貴妃自裁的事情好像就這樣被定熙帝遺忘了一般,除了那日匆匆去過崇真寺後,定熙帝居然再沒問過敬貴妃一句,是死是活仿佛都不再放在心上。

    王九福暗忖自己難道真的老了,居然料錯了。

    可周草易又一直沒被召迴來不是。

    亭幽是在第二天下午醒過來的,一睜眼就看見了抱琴,“抱……”一出聲就覺得脖子疼,這才想起發生的事情來。

    “奴婢在這兒,娘娘。”抱琴的聲音平和沉靜,瞬間就安撫了亭幽的心。

    亭幽睜開眼睛望著她,有太多的疑問,但卻發不出聲。

    “是俞九兒帶奴婢來的。”

    從抱琴的敘述中亭幽才知道,是主持圓覺讓人去宮裏求了“生機膏”才救了自己一命。

    “亭姐兒,喝藥了。”敬夫人小心翼翼地捧著一碗藥進門,對上亭幽的眼睛,便扯出一絲諂媚的苦笑來。

    亭幽沒說話。

    抱琴卻開口了,“這藥是夫人親手熬的。”

    敬夫人討好地看著亭幽,亭幽低下頭,抱琴從敬夫人手裏接過藥碗,“主子脖子疼,說不了話。”這是幫亭幽解釋了。

    敬夫人眼裏包著淚點點頭,轉身走了出去。

    連著三日,亭幽的藥都是敬夫人熬的,對待亭幽更是如履薄冰般討好著。

    “娘還是迴去吧,我已經好多了。”亭幽已經能開口說話。

    “亭姐兒,你別怪娘,娘那也是急了,你素來是個孝順的,隻是你爹,還有大哥實在是太可憐了……”敬夫人說著說著就哭起來。

    “我沒怪你,隻怪我無能,報答不了你們的生養之恩。”亭幽低聲道,“你迴去吧,如今家裏裏裏外外都少不了你,我這兒你不必掛心,有抱琴在。”

    敬夫人放心不下亭幽,卻也放心不下家裏,老太爺知道敬老爺和敬大爺的消息後就中了風,媳婦些也沒了主心骨,全靠著她一個人在撐,實在太苦太累,否則那日也不會那樣逼亭幽。

    敬夫人走後,亭幽隻呆呆地望著窗外,半日都不著聲。

    “夫人也是不得已的,她心裏疼愛主子並不比疼愛大少爺少。”抱琴勸道,以為亭幽還在氣敬夫人,“主子難道忘了,每年夫人都親手給你做棉襖,老遠從京城給你帶你喜歡的蜜餞……”

    “我沒氣她。”亭幽低低地道,她是她的母親,再大的氣也有消的時候,何況如今迴想,亭幽也知道自己那日自裁隻是一時激憤,如今可再沒勇氣來上一迴。可人既然沒死,該負擔的責任便推卸不了。

    “我爹和大哥那裏有消息嗎?”

    抱琴搖搖頭,她如今困在崇真寺,哪能得到什麽消息,隻是在宮裏時,也耳聞了敬府的事,加上前幾日從敬夫人身邊伺候的丫頭那裏也知道了些原委。

    “那晚,皇上親自來看過主子,皇上心裏還是有……”抱琴想了想,還是說了出來,若真要救敬老爺和敬大爺隻有求定熙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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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亭幽抬頭看了看抱琴,苦笑了一下。

    “生機膏”是什麽,亭幽也是有耳聞的,宮裏的療傷珍品,等閑人哪裏用得上,自己這個廢妃能得生機膏續命,可想定熙帝還記得有自己這麽一個人,且還特地送了抱琴過來,也算仁至義盡了。

    可抱琴怎麽就不想想,若自己在定熙帝的心裏有什麽特別的地位,她重傷若此,豈還會住在崇真寺。

    當然,抱琴心裏也許覺得周草易還在,那就是定熙帝的表示。

    但亭幽隻覺得累了,再也不想猜定熙帝的心思,反正也猜不透。上一刻為他的寵愛而歡唿雀躍,下一刻就會掉入冰窟窿。

    “我娘想必是求了皇上的,可有結果?”亭幽問道。

    抱琴搖了搖頭,想起那日敬夫人被人架出來扔在雪地裏的情景,心下也明白了自家主子的意思。

    早晨抱琴伺候亭幽起床梳頭,拿起那因剪過而明顯短了些的一綹頭發道:“主子這是發什麽火拿自己的頭發出氣呐,當年為了養這頭頭發,老祖宗費了多少心思。”

    亭幽愣了愣,當時倒是忘了當初花了多少心思在頭發上了,不過若真能迴永安,哪怕今後都不留頭發也行。

    亭幽也不瞞抱琴,將自己的打算告訴了她。

    “主子……”想著永安,抱琴也想迴去,宮裏雖然富貴,但心總是提在半空裏,而且自打進了宮,自己主子臉上的笑容就再沒明媚過。

    抱琴握住亭幽的手,看著她,重重地點點頭。

    兩個人心意在這一握裏已經無庸言說。

    亭幽的傷一個月後已經大好。周草易依然每三日來給亭幽診一次脈,老頭子話不多,除了與病情相關的囑咐外,嘴裏不會多蹦一個字兒出來。

    但這迴敬府最新的消息,居然會從周草易嘴裏冒出來,這讓亭幽有些驚訝。

    定熙帝下旨,敬府抄家,一家男女老少盡逐出京城,終生不得返京,至於敬老爺則擬於月末處斬,至於敬家大爺,聽說已經魂斷王睿卿的刀下。

    亭幽聽了,便沉默不語。怪不得好些日子沒聽過母親的消息了,倒是前幾日讓她身邊的韓嬤嬤送了一件新的夾襖來,想是年前新為亭幽做的。

    亭幽摸了摸夾襖上的鳶尾花盤扣,她打小就愛這樣嫵媚的盤扣,家裏會打這種扣子的人少,每年都是敬夫人親自打上。

    如今自己大哥去了,亭幽心裏其實並不怎麽難受,想著他做的那些事,害了那麽多家庭失去親子,王睿卿那一刀砍得他不冤,隻是母親心裏還不知怎麽難受呢。

    長子既去,丈夫又要問斬,亭幽的眼淚落在盤口上,布料上一點深色慢慢氤氳開去。

    永安呐,永安,亭幽隻怕自己是迴不去了。

    周草易素來寡言,如今卻特特帶了這麽則消息來,亭幽如何不知他背後人的意思。好像每次這般後,她都會匍匐著求他讓她迴去。

    也不知該是笑是憂,笑的是他終還想著怎麽逼她自己求饒迴去,也算帝王心裏還記掛著她這麽一號人。閑暇時可以玩弄。

    再三日,周草易又來,亭幽讓抱琴將一個木頭盒子遞了過去,“還請周太醫能替我轉交皇上。”亭幽將自己的位置擺得很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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