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直唿我的名字。”


    短暫的靜默之後,蕭閑再次開口,言辭突兀,語調自然。


    葉青籬不著痕跡地打量四周,但見矮丘蒼翠,山腳小道在星空下顯得草色斑駁,夜風低緩地吹過,此處風景居然很有幾分怡人姿態。


    在如此涼風清夜之下,葉青籬腦中轉過的第一個念頭卻是:“終於來了,這次他又有什麽事情要我做?”然後她便笑了笑道:“五行台我還要過兩年才能去,這次下山原是領了師門任務的,要抓十隻高等魔魘,還要進入晴川,尋找一些材料。”


    言下之意便是,我現在對你沒有利用價值。


    不怪她大煞風景,開口不留情麵,實在是蕭閑素行不良,況且這人說話行事從來都張狂得坦蕩,在他麵前倒是不用客氣。


    蕭閑聽了這話果然沒有惱怒的意思,卻失笑道:“你胡思亂想些什麽?”


    言辭親切,語態溫和,仿佛是敦厚長輩。


    葉青籬開始覺得清涼的晚風冷颼颼磣人,再將蕭閑此刻的形象同當年羅玨一對比,更有強大的違和感從心中生起。


    她幹脆拋開顧忌,邁步在周圍小小走了一圈,然後找到一塊幹淨的大石頭坐下,抬手從儲物袋中取出一壇歸靈玉露扔向蕭閑,抿唇一笑道:“我開動腦筋,你覺得我胡思亂想,我若是什麽都不想,蕭兄是不是便要覺得我笨了?”


    蕭閑怔了下。


    葉青籬笑眯眯地看著他,這“蕭兄”二字是她深思熟慮幾番琢磨之後才叫出來的。雖然蕭閑說可以直唿他名字,但葉青籬總覺得有些怪異,實際上拋開別的不談,對蕭閑這人。葉青籬是有幾分敬佩的。


    尊敬強者,這是所有修仙者的共性。


    不過蕭閑性情狂狷,跟葉青籬所見過的其他強者又有很大不同。再加上此刻兩人身份對立,關係莫名,葉青籬倒覺得叫他一聲“蕭兄”,既能把氣勢提上來,又順口順心。


    這兩個字包含的內容很多。想必在修仙界敢這樣稱唿蕭閑的人屈指可數。


    蕭閑大笑。掀開手上酒壇的泥封,仰頭倒出酒液,飲了一口。卻又將酒壇扔到一旁,搖頭道:“不是好酒!”酒壇砸到地上,脆生生碎裂,晶瑩的酒液在星空下流了一地。


    他一揮手。麵前就多了一張瑩如白玉的圓桌,再伸指連點。圓桌旁又開始出現繡凳、小幾、香爐、屏風。


    “過來,”蕭閑向著葉青籬招招手,“如此好風好景,雖然無月。卻也該有些佳物相襯才是。青籬,上次給你嚐了五花珠玉酒,這一次我們嚐嚐百澄釀如何?”說話間他自己當先坐下。然後拂袖而過,桌上便多出了一個圓肚小壺。一隻四方小火爐,兩個敞口青銅杯。


    葉青籬不知道他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不過看他不說正題,便也樂得跟他虛耗著。


    起身走過去,坐下,葉青籬笑道:“今日長了見識,原來這山野之地,到了蕭兄這裏也能更勝廣廈華舍。如蕭兄這般,才真是懂得生活滋味,青籬佩服。”她說的是實話,倘若不提什麽身份現實,跟蕭閑相處真是可稱享受。


    “修煉修煉,為的自然是嚐遍人間諸般滋味,而不是清心寡欲。”蕭閑的拇指摩挲著酒杯,目帶三分笑意。


    葉青籬抬眼看他,隻見這幽淡星光之下,他的長眉斜飛入鬢,鳳眼眼角微微上挑,那眼底不知是沉澱了多少歲月的深幽顏色,竟然有種驚心動魄的滄桑感。仿佛不論這星光如何偷換歲月,在他眼中也不過隻是瞬間而已。


    滄海桑田,我自悠然。


    葉青籬幾乎不敢直視這樣的容光,她用上了自己的全部定力,才安撫住想要逃開的視線,然後笑道:“各人所求不同,蕭兄這一種,最是逍遙。”


    “不過是假逍遙而已,”蕭閑搖頭笑笑,“真正毫無顧忌的逍遙,是要建立在絕對實力之上的。蕭某雖然自負,卻也不敢無視天下高手。而若是當真登上了那個天下第一的寶座……”他輕嗤一聲,“誰知道是不是坐擁山河靈性,卻永享無邊孤獨呢?”


    葉青籬右手中指微不可查地輕顫了一下,隨即笑道:“奈何即便是無邊孤獨,也阻擋不了世人追逐之心。”


    她隱約有點明白,蕭閑仿佛在同她打著機鋒,隻是不知道他最終要說的是什麽。


    蕭閑忽然一歎:“你的道心,是我近年所見之人中,難得如此堅定的。”


    葉青籬笑道:“這麽說來……蕭兄曾經見過更為堅定的?”


    “再進一步,便是魔了。”蕭閑伸指點燃小火爐中金色的木炭,然後將圓肚的酒壺放上去,“你可知,何為魔?”


    “何為魔?”葉青籬彎了彎唇角,“這個問題,蕭兄在此,哪裏輪得到青籬來迴答?”


    “你不必妄自菲薄。”蕭閑眸光流轉,細微一個動作都在星夜下顯得線條格外精細又疏朗。


    葉青籬頓時感歎,難怪先前那兩位門中前輩稱他為老魔頭。果然是老魔頭,不然在這種話題之下,他又怎麽能如此自然地說出“你不必妄自菲薄”這樣的話來?難道口稱不懂“何為魔”就是妄自菲薄?


    由此可見,蕭閑做老魔頭做得不止是自負,甚至還是洋洋自得。


    葉青籬無話可說,隻得微笑不語。


    蕭閑便又道:“其實你也隻差臨門一腳而已,踩過去,執念不斷,便是魔了。”


    葉青籬微一揚眉。


    蕭閑抬指輕觸到圓肚的酒壺上,劃過壺口邊緣:“所有執念都是魔,成仙是執念,求道也是執念,名聲是執念,利益也是執念……道德、仁慈、惡念、貪婪、嫉妒、傷悲、求肯、喜悅全都是執念。人生來便在各種執念中掙紮,看不破的,全都是魔,看破了,也是魔。”


    說著話,他深幽湛然的雙目始終停留在葉青籬臉上,眸光竟如這星空下掩藏在時空另一頭的月色,華彩流瀉,無孔不入,令人信服。


    葉青籬一時找不到話來反駁他,隻覺得他一字一句都很有道理,然而這些道理卻偏偏不能讓她信服得心甘情願。這種矛盾的感覺還是首次出現在她短暫的十幾年修道生涯中,使她那早已鍛煉得無比堅定的道心都產生了瞬間的扭曲。


    “依照蕭兄這個說法……”葉青籬開口,聲音有些暗啞,幾乎把她自己嚇到,“天下無人不是魔?”


    蕭閑淡淡笑道:“還有許多人,連成魔的資格都沒有。”


    簡單一句話,囂張得簡直無邊無際。


    葉青籬猛然一醒神,心髒就是猛一大跳。她強行遏製住失序的心跳,眯起眼睛問:“蕭兄的意思是,我還差臨門一腳,便有了成魔的資格?”話語裏反詰冷嘲的意味被掩藏得很好。


    蕭閑不答反問:“你可知兩千年前,葉千佑為何明明早已是藏神後期的修為,卻一直隱藏實力?”


    “為什麽?”葉青籬下意識反問,暗暗心驚,沒料到先祖之事在蕭閑這裏又一次被提起。


    “所有的天才都是魔。”蕭閑伸指按下,小火爐中炭火熄滅,他便執壺倒酒,“因為他的悟性資質都已經超脫了正常人所能理解的極限,所以他的一切所思所想都不在人間規則之內。他是魔,他是不屑與蠢人共處的魔,所以他隱藏……”


    “荒謬!”兩字脫口而出,葉青籬忙又頓了頓,“你不是他,又如何能知他是魔?”


    “今日追我之人乃是昆侖五大議事長老之二,修為都在歸元後期。”蕭閑淡淡道,“他們都稱我為老魔頭。我既然是老魔頭,難道連一個人是不是魔都分辨不出?”


    簡單幾句話,至少透露了一個信息,蕭閑的修為不會低於歸元後期。


    到此時,葉青籬反倒不再有震驚之感,甚至就連對歸元期高手本該有的仰望都在蕭閑麵前無限弱化。


    她皺眉道:“難道你見過先祖?”


    就算葉千佑本來沒死,他也失蹤有兩千年了。


    “兩千年前見過。”蕭閑輕描淡寫。


    葉青籬腦海中立時飄過三個不容忽視的大字:“老怪物……”


    她輕咳一聲,沉默下來。


    蕭閑的手指在圓桌上輕輕一扣:“青籬,喝酒。”


    葉青籬端起青銅色的敞口酒杯,隻覺得觸手冰涼,杯中液體近乎透明無色,輕嗅之下也幾乎沒有氣味。


    她將杯中物輕輕一晃,待嗅到一點若有若無的醇香氣息後,才微抿了一口。


    入口清涼,咽進喉中之後,竟然誘人口舌生津。


    “你身邊的那個孩子……”蕭閑又道,“顧硯的父親顧蒼城,也是魔。”


    葉青籬對此倒不覺得奇怪,她口中還含著些酒香,便趁著酒意緩緩問道:“顧蒼城為什麽會是魔?他當年究竟做了什麽?”


    昆侖高層諱莫如深的事情到了蕭閑這裏竟不過是閑聊談資,葉青籬一時頗覺奇妙。當然,抓緊機會多多分解當年謎題也是很有必要的。


    “他?”蕭閑忽然輕嘲一笑,“他不過是從聰明人變成了個傻瓜而已。”


    ~~~~~~~~~~~~~~~~~~~~~~~~~~~~~~(未完待續,如欲知後事如何,請登陸,章節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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