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悶的人體摔倒聲,在幽暗的地下河中傳出老遠。


    葉青籬側著身子倒在地上,原本盤膝交結的雙腿此刻不自然蜷曲著,整個身體都在不住發抖。


    不住冒出的冷汗幾乎打濕了她全身,黑暗中她隻覺得自己腦海中一陣陣傳來靈魂撕裂般的痛楚,這種疼痛讓她幾乎產生一種挖出元神,放棄生命的衝動。


    但凡沒有經曆過的人,大概永遠也無法想象這元神一縷縷自然裂開的痛苦。葉青籬就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被擰成了一塊擠幹了水的破布,這塊破布被烈日炙烤,被風刀刮裂,被無數爽骨骼嶙峋的鬼手揉搓,讓她忘了過去,忘了現在,同樣也無法再去思考未來。


    這樣的痛苦也不知持續了多久,直到她感覺到自己腳上仿佛有重物挪動,對身體和對外界的知覺才漸漸迴複到她體內。


    葉青籬便感覺到全身酸痛,腦海中則是一片劫後餘生般的空曠。


    她差點就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真的完成了用元神喚醒陳容生機的“壯舉”——這確實是壯舉,做過一次之後葉青籬再不敢保證自己還有勇氣做第二次。這完全是無知者無畏,在這之前她做的那些心理準備與過程中產生的痛苦和兇險相比,好像就是笑話一般。


    “青籬師妹,”陳容低聲道,“這岔道增加了。”


    葉青籬想要說話,喉嚨裏卻隻發出一點輕輕的呻吟。她嚇了一跳,又連忙緊閉嘴唇。


    這時候她才發現陳容已經撐著手盤坐了起來,他的臉色在幽暗的地下河中顯得格外灰敗,隻那一雙眼眸,深沉明亮。現出了勃勃生機。


    葉青籬唇角向上微微一彎,也將手撐地坐起身來。她轉頭去看前方岔道,便發現這在先前還隻分流兩邊的地下河,竟在此刻又詭異地多生出了一條通道。也就是說,前方的岔道就在他們未曾注意到的時候,由兩條憑空變成三條了!


    這既不是紙上作畫,也不是沙土模型。這是實打實的自然之巨力詭變。


    “難道是幻境?”葉青籬驚訝過後。隨手拾起身邊一顆石子,便朝最中間那條岔道扔去。


    石子咕嚕嚕地從河岸邊上滾過,又滾進水中。激起了小小的水花。


    陳容輕聲道:“不像是幻境。”


    “我再試試。”葉青籬又撿起一顆石子,這次稍稍附著了一點靈力在上麵。石子被扔進左邊那條通道,勁風帶起唿嘯,一頭陷進了岸邊沙礫中。好像小炮彈一般,甚至撞出一個淺坑。


    如果這是幻境。那這個幻境未免真實得可怕。


    葉青籬也更加傾向於相信這是一個獨立於大千世界而存在的異空間,就像搜妖塔,就像長生渡——如果這真的是一個有著各種奇異規則和限製的異空間,那也就可以解釋。為什麽長生渡在這其中無法動用了。


    “那為什麽在搜妖塔裏的時候,長生渡可以動用?”葉青籬又思索,“搜妖塔跟這裏有什麽不同?這個地方……”


    她腦中靈光一閃。道:“陳師兄,這裏會不會是通往五行台的通道?”


    “很有可能。”陳容頓了頓。忽就悵然一笑,“五行台我是去過的,不過那時候是從天池進入,祖師們趁著星辰之力減弱的時機,直接打開了周天星辰大陣。我在五行台裏一直都是待在木行天中,等采集到足夠的五行木德之氣,就被傳送了出來,卻沒見過五行台外圍的神通。”


    葉青籬訝然,不由得問道:“陳師兄在木行天中看到了什麽?”


    她心想:“陳師兄既然是門派天才一流的弟子,可以在二十歲前築基,又從五行台中采集過木德之氣出來,怎麽還會淪落到被那般病痛纏身的地步?可見世間變數之難以捉摸,任你是天才也好,世家嫡傳也罷,有些事情逃不過便是逃不過。”


    這就如她忽然失去了長生渡這個最強後盾一般,身份地位不能控製天數,法寶神器也不能控製天數。人類之所以修仙,之所以逆天,憑借的不過是人心罷了。人心極小極脆弱,也可以極大極堅強。


    葉青籬忽然覺得,無法進入長生渡也不是那麽可怕的事情了。


    在沒有得到乾坤簡之前,她從來就沒想過自己有一天能夠坐擁長生渡這樣奇異的空間。那時候她不也照樣是認認真真地修行,踏踏實實地過日子?就算那個時候她很卑微,就算那個時候她進階的潛力極小,但她至少不需要以一件法寶來作為支撐自己前行下去的天空。


    她的天空是她自己,所以隻要她自己不倒下,她就不會因為任何外物而產生世界崩塌的感覺。


    長生渡不是全部!


    這個認知讓葉青籬的心情徹底平穩下來,雖然還是有些不適,但她至少已經可以理智地思考:“或許隻要我能離開這個奇異的空間,便可以再次進入長生渡。那我現在麵臨的問題就是,怎麽離開這裏,和怎麽讓陳師兄的生機延續下來。”


    兩者都很難,但情況既然已經糟糕到這個程度,葉青籬反而更能一門心思去解決問題。


    “木行天中什麽也看不到,除了望不到邊際的木德之氣。”陳容慚愧道:“我看這裏忽然增加岔道,很像是陣法在運轉。可惜我的陣法之學隻通皮毛,完全無法算通這樣的陣法。”


    “我也隻通皮毛。”葉青籬本想安慰他,結果才說了一句話就忍不住想:“要是顧硯在這裏,他是不是能算出什麽來?”


    片刻之後,她覺得好笑:“我真是入障了,那孩子才幾歲大?就算他再怎麽聰明,他的閱曆和積累擺在那裏,他也不可能算得通這樣級數的陣法吧?”


    “青籬師妹,如果這裏真的是五行台外圍,那我倒是知道周天星辰大陣的一些規律。”陳容忽然又說。


    葉青籬打起精神道:“是什麽規律?”她不抱很大希望。就算知道規律又如何?便如陳容所說,他們對陣道都隻通皮毛,如周天星辰大陣這樣鎮山級別的陣法,莫說他們隻知其大概規律,就算他們知道進出的口訣,也不一定能平安地在其中通行。


    “我聽父親說過,周天星辰大陣有大小兩個周天。一為十二。一為三百六十。大陣輪轉,所有的……”陳容吸了口氣,等力氣稍微迴複些。才又道,“所有的變化都在這兩個基數之上。按照最簡單的推導,這些通道或許會在分出十二條岔道之後重新歸一,那個時候也就是生門所在。”


    “但也有可能。需要分出三百六十條岔道才能再次歸一。”葉青籬掐指計算,又將這點希望揮落到了塵埃裏。“最後歸一的那條通道也不一定就是生門,傳說周天星辰大陣時刻與天上諸星唿應,軌跡變化莫測,如果它每次歸一之後都能現出生門。那這大陣之威名……”


    陳容苦笑道:“不論歸一之後是什麽,我們都不一定能等到這些岔道歸一。”


    “這些岔道會不會歸一都還是個未知數呢。”葉青籬抿唇一笑,“陳師兄。我們便在此處休息些時間,等那第四條通道出現再做推斷。如何?”


    “可以。”陳容點頭。


    葉青籬便從儲物袋中取出兩塊毛皮墊子,扶著陳容在其中一塊坐下,自己也並排坐到他身邊。葉青籬放在外麵的儲物袋有四個,一個裝生活用品,一個裝靈藥材料,一個裝成品的丹藥符篆和法器,還有一個裝著六百三十一塊下品靈石和七塊中品靈石。


    她的法器一共隻有四件,兩柄門派製式的中品法器飛劍被她放在隨身儲物袋中,一套上品的碧水雙刀被她放在長生渡裏,現在取不出來。還有一件極品法器神意索,這是羅玨送的燙手山芋,本來也雪藏在長生渡裏,隻是先前她心急救人,卻已經稀裏糊塗地將之取了出來,甚至還做了簡單的滴血認主。


    “反正都已經取出來用了,這時候增加一點戰鬥力也是好的。”葉青籬如今的心境已大不同往常,經曆過數次生死徘徊,未知逼迫,還有長生渡失去作用的絕大失落,以及元神被撕裂成無數道的痛楚之後,她心裏竟是通透。


    生死麵前,其它一切都是虛妄。當斷則需決斷,很多時候一刻鍾的遲疑就是前程立判!


    陳容靠在凹凸不平的洞壁上,聽到旁邊葉青籬說:“陳師兄,煩你記下第四條通道出現的時間,我且將這法器再煉化一遍。”


    “師妹寬心修行,我這裏無需掛擾。”陳容說完這句話,就見葉青籬已經閉上眼睛,將靈力一點點纏到了手中法器之上,開始了煉化。


    陳容知道這黑索是件極品法器,極品法器已經具備了一些低級法寶的特性,練氣期修士根本無法徹底掌握。如葉青籬現在這樣的修為,最多就隻能將神意索煉化到十分之一的程度。此後她還需要不時用靈力溫養這法器,才能保持住這法器的靈性,令得控製更加如意。


    按照陳容的經驗,他知道葉青籬這第一次煉化,最少需要三天時間。


    三天時間,他可以做什麽?


    陳容疲倦地望著前方岔道,很想也閉上眼睛,然後一睡不醒。


    他生來是天之嬌子,人人都道他出身好,天賦好,前途無量,歸元可期。那時候他也是這樣以為,當他從五行台中用木德之氣化出一尊丹鼎後,他身邊的光環更是將他籠罩得五目迷離,他站上了人生第一個小山峰。


    從天上跌落地下的滋味他至今已不願再去迴想,這些年他自以為早看破了生死,看透了炎涼,所以他不願意再去連累他人,所以他隨時都做好了心理準備,準備等待一個結束。


    人生莫測,一如人的內心。


    “我現在不願意死了。”陳容努力撐住酸軟的眼皮,不肯閉上眼睛,他心裏輕歎,“我若是死了,還怎麽來償還這些……”


    三天時間過去。葉青籬睜開眼睛,手中法訣一指,神意索就縮小成一根細繩,自動纏繞到了她右手的手腕上。


    “恭喜你。”陳容雙唇輕顫,喉嚨裏發出了微弱的聲音。


    葉青籬連忙又喂給他一顆迴春丸和一顆辟穀丹,然後從儲物袋裏取出兩個大號的玉瓶,遞到他手上。


    “放……你那裏吧。”陳容身體雖然虛弱。精神卻是極好。“我沒有靈力,打不開儲物袋,若是這些東西掉了。可是大損失。”


    他們現在得不到資源補充,這往常很普通的迴春丸和辟穀丹,在這個時候確實是極為寶貴的。


    葉青籬便不堅持。


    又過得一天,右側岔道旁忽如樹木長出枝椏般。以人肉眼可見的速度生長出了一條新的岔道。地下河主幹的水流順勢延伸過去,不過半刻之間便叫人看不到盡頭。


    “四十六個時辰。”陳容低聲道。


    葉青籬掐指:“如果算上先前被我們忽略掉的時間。應是四十八個時辰,整四個晝夜吧?”


    “這裏哪有晝夜?”陳容輕笑。


    葉青籬也笑了笑:“粗略算來,從第二條岔道起,到長出第三條岔道。中間間隔是兩天。而從第三條岔道長到第四條岔道,中間間隔則是四天。”


    “看似是進二,但也有可能是倍數遞增。而不是加減遞增。”陳容微皺眉,這個問題他早便思索過很久。


    葉青籬沉默片刻。問他:“我們是等下去,根據第五條岔道出現的時間繼續推算,還是現在就選一條路直接離開?”


    陳容微微一笑:“你決斷便是。”


    “就算等到了一個加減遞增的結果,我們也等不起接下來的八個兩天,或者是三百五十六個兩天。”


    葉青籬起身,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他:“我選擇現在就走。”


    “那便走吧。”陳容跟著撐手起身。


    “我來背你走。”葉青籬走上一步,站到他身前,背對著他,微微屈身。


    地下河洞中忽然是一片沉默的幽寂,流水汩汩而淌,空洞又帶著迴聲。


    葉青籬等了幾近一刻鍾的時間,才感到背上增加了重量。


    陳容微弱的唿吸聲極輕極輕地響在她耳邊,有這麽一瞬間,葉青籬甚至有種這人是在刻意屏住唿吸的錯覺。


    “我們走哪一條道?”葉青籬又問。


    陳容輕輕說:“四。”


    葉青籬便毫不猶豫地邁步過去,此時此刻,一二三四同樣沒有區別。


    道路曲折而綿長,兩側可容人立足的幹地卻越來越少。又過得半日,這地下河的水流已經漫到了洞壁兩側,葉青籬不得不踏水行走。


    冰涼的河水浸濕了她半截小腿,浸得時間久了,她小腿以下便又冰又麻,她不得不依靠靈力來給自己的雙腿保持活力。


    葉青籬的修為還隻到練氣第九層,她本身並非體修,身體素質雖然遠較凡人要好,卻也沒好到一個脫胎換骨的程度。支撐真修一道修仙者強大的,是他們的靈力元神,而非他們的*。


    陳容擔憂道:“青籬師妹,你歇會兒吧。”


    “站在水中歇息嗎?”葉青籬搖頭道,“現在不能再停下,也沒有迴頭路,我們隻能盡快走出去。”


    陳容喉間一澀,他想說,這哪裏是我們在走?這分明是你一個人在走。


    但僅僅隻是感覺到這個女孩背部的溫度,他這話就說不出口。


    一日之後,水線更高,已是漫過葉青籬的膝蓋了。


    “陳師兄,等下這水位若是再漲,你可要注意抬腳,切莫弄濕了鞋子。”葉青籬又喂給陳容迴春丸和辟穀丹,自己則借用靈石迴複靈力。


    這地下河中,不止是水位越來越高,水溫越來越低,就連靈氣也越來越稀薄。葉青籬要時刻運動靈力來增強體力和保持雙腿活度,漸漸有了入不敷出的感覺。動用靈石也是無奈之舉,因為他們耽擱不起時間,所以隻能不停地走下去。


    再過得一日,水位倒是隻漲得一寸,可這水溫已經低到了零下二十幾度。這個溫度本來早該結冰,可這地下河的水流卻依舊是汩汩流淌,未曾有分毫要凝結的勢頭。


    反倒是洞壁兩邊不時掉落些冰渣子,而洞中的兩人隻要開口說話,吐出的白氣就幾近凍結。


    葉青籬不得不停下來兩次,兩次都是從儲物袋中翻出鬥篷,一件件往陳容背上披去。


    她的儲物袋中隻有自己和顧硯兩人的衣服,這些陳容都不能穿,也隻有用鬥篷來給他勉強禦寒。


    五日之後,葉青籬的皮膚開始被凍得幹裂,陳容的唿吸早就輕到不能再輕。葉青籬不時跟他說話,十句裏頭卻隻有一句能得到迴應。氣溫已到零下百度,水位也過了葉青籬膝上三寸,她儲物袋裏的靈石和丹藥卻已被消耗了十成之九。


    葉青籬不得不說個不停,哪怕陳容很少迴應,但她若是不說,便很難保證自己可以繼續清醒地走下去。為了保證張嘴之後口舌不被凍僵,她甚至要特別注意著用靈力保護口舌。


    她已經有六日沒有合過眼了,在看似強度不高,卻一刻也未停歇的行走與對抗中,她很多次都接近疲倦的極限。


    每一次跨越極限,連她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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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萬分感激朋友們的粉紅響應,撒花~~


    再ps:本章小修了一下,大周天之數統一為三百六十,感謝水印mm的提醒。此外,關於溫度的表述,因為古代中國並沒有完整的溫度計量方法,所以,這裏為了方便文章表述,也為了方便大家對文中情節形成更直觀的概念,還是采用“攝氏度”來做溫度計量標準。不當之處,還請朋友們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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