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秀奶奶把要說的話給水秀一個人說完了。水秀奶奶的心情似乎好了許多,九十八九的人了,突然像活迴來了十幾歲。她的眼睛又能清晰地看見船在河口渡上來來往往的擺渡著南來北往的笑聲,就像看見那日出日落一樣平平靜靜地擺渡著歲月。她的耳朵也能真切地聽見響水河清清亮亮的流水聲了,就像聽見大自然和諧相處時產生的奏鳴曲那樣舒心甜蜜。水秀奶奶把幾十年來心中堆積起來的沉重情感,全部傾泄了出來,她輕鬆了,她有了迴到童年時代的感覺。這幾天來,她都在做同一個夢,那是一個世紀的夢:水秀奶奶迴到了自己故鄉的沅陵那個渡口,船很小,河很窄;爹很疼她,白天到山上種地,爹把她背在地邊放著,給她采來很多山花;晚上爹就背她過渡,到村外去看陽戲,給她買白糖吃。六歲以前,主要是爹管她;六歲以後,主要是媽管她。後來,來了周家父子,父母就都不管她了……

    水秀聽了奶奶的故事,就像奶奶給她打了一針麻醉劑,待麻醉劑醒後,她的心情卻一下子沉重了起來,但到底沉重的是些什麽東西,她自己也不清楚,她隻覺得心裏慌慌的,空空的,但又是實實的,總之她的心像一團冬天的濕布那麽在寒冬的氣流裏凝重了起來。水秀沒想到自己的心靈是那麽的脆弱,連續好幾天,她都鬱悶在奶奶的故事裏,就像鬱悶在沉悶的暴風雨到來之前的烏雲裏,她理不清奶奶故事的頭和尾,但她又明顯地感覺到了奶奶故事裏那種從頭到尾的悲愴氣息,有點讓人痛苦地窒息,又有點讓人想永遠地逃避。奶奶的故事越來越清晰了,水秀本來不想把故事的情節延續下來,但故事本身的力量卻衝破了水秀的自我封閉,把故事延續了下來。那個漲滿了大水的看山狗鳥叫的恐怖夜晚,那個幾百人送葬的已安放在孟家祖墳山崗上的英雄的墳墓,那個媒婆充滿引誘人心的符咒般的話語,都成了水秀延續奶奶這個故事的無法遏止的由頭。

    夢仙過兩天就要上學了,水秀想了好幾天,為了保住孟家渡口,她還是要讓夢仙退學,迴到船上來。看樣子這湖北人要修橋也得有一段日子,湖北那邊的路都沒修,先修湖南這邊的橋是不是有人發神經病,這些問題都是水秀聽了奶奶的故事以後才想到的,這個時候她是真正感覺到自己長大了。木匠過來催了好幾次,問水秀家俱還打不打,不打他就要出遠門幹活去了。水秀在木匠第五次的問話後,果斷地說:“不打了,過兩年再說。”

    學校到了報名的那天,夢仙說去學校給老師和同學告個別,就迴來當船娘。水秀聽了這樣的話,眼淚刷地就流出來了,她迅速又用衣袖擦掉了。水秀說:“仙,你來幫忙把太太背到船上去,我把家安到船上去。”夢仙想說什麽,水秀已不由她說了。水秀奶奶躺在床上沒有做聲,眼睛亮亮地,眼珠子特別地有了神。水秀在二十一世紀之初的那個初春的早晨,把一個新家安在了船上,乳白色的炊煙就升了起來,煙霧淡淡地,在響水河上空彌漫起來,慢慢地接近了那枚鮮嫩的紅日,紅日的光輝彌撒開來,給乳白色的炊煙鍍上了一層金色的紅葷。水秀在船上忙碌著,金色地紅葷鍍上了她的麵頰,看她的身影還是一個年輕的身影,身影的晃動顯得輕鬆利落,讓人看出了她內心的張力。

    水秀一家人在船上吃了第一餐早餐。奶奶說:“香啊。”夢仙在船上吃了飯,也覺得新奇,在河中洗了碗筷,聽到河對岸有人喊過渡,就準備把船拉到周家寨那邊去。這時,水秀已整理好船上的雜物,走到夢仙身邊,說:“仙,讓我來,你快去上學吧,書錢全都放在了你的新書包裏。”夢仙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楞在船上,她想說什麽,還沒有說出口,水秀奶奶也從船倉裏傳出話來:“仙,快去上學。”這時,夢仙的眼淚嘩地奪眶而出,喊了一聲:“媽,太太。”夢仙喊了一聲,就講不出話了,淚水把所有的話像衝走小石子一樣地衝走了。

    在早春的晨風中,夢仙穿著水紅色羽絨衣的身影飄蕩在那一溜長長的石級上,就像飄蕩在河口渡峽穀中的一麵小小的旗幟,給響水河兩岸增添了無限的活力。水秀靜立在早春的河風中,一把,一把,將船向周家寨那邊渡過去,迴頭的眼睛卻看著漸漸消失在搖搖岩的那一片朝霞的豔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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