旬月之後,三月二十七。


    距離大行皇帝殯喪景陵,也隻有三日功夫了。


    大明宮,養心殿內。


    隆安帝麵色凝重,雙眸肅穆,又帶有睥睨不屑之色,看著殿內賜座的林如海道:“看出來了麽?人家這是要死保趙東山!”


    林如海麵色也不輕鬆,緩緩道:“趙東山,是荊相的妹婿,素來被看作是一體。許是有人認為,趙東山若是倒了,荊相則不保。荊相若不保,許多人更會朝不保夕。皇上,臣以為,到了這個地步,荊相本意,未必就是想死保趙東山。荊相乃天下第一等精明之人,他必明白,如今越是死保,後患反而愈深。這個道理,荊朝雲不會不明白。


    可惜,到了這個關頭,他未必能壓得住下麵的人。而一旦他流露出舍棄趙東山的意向,形勢也必將更加崩壞。當然,這一點,荊相確實比不上趙國公。”


    隆安帝聞言,忍不住笑了笑,道:“朕就知道,這些局勢,瞞不過林愛卿。也難怪,有人給你起了個諢號,叫甚麽勞什子病狐,哈哈哈!”


    林如海無奈苦笑,然而又搖頭道:“皇上,那一邊,終究勢大。宋晝,敗像已呈。”


    隆安帝沉聲道:“這就是今日朕招你進宮的原因!”


    林如海聞言精神一震,微微坐直了些身子,看著隆安帝道:“皇上,可是需要臣下場?雖臣人微言輕,但並不畏懼下場,與對麵奮力一搏。”


    宋晝一係之所以被打的潰不成軍,不僅因為荊朝雲一係人多勢眾,更重要的緣由,卻是宋晝一係本身不夠硬。


    說難聽點,都是一屁股屎。


    自身都不正,又有何麵目去當青天大老爺?


    但林如海不同,他身上幾無破綻可言!


    他若下場,絕對會對荊朝雲係人馬,產生巨大的殺傷力!


    不過……


    隆安帝冷笑道:“殺雞焉用牛刀?對付一個趙東山,豈能讓朕的首席肱骨大臣下場?”


    這話,讓侍立在旁的戴權眼角劇烈跳動了幾下,麵色都變了變。


    甚麽叫“首席肱骨大臣”?


    這話又豈是隨便說說的?


    此言一旦傳到外麵去,荊朝雲怕都要即刻請辭領班軍機之位,然後荊朝雲為相近二十載所積累下的門生故吏,悉數撲殺向林如海。


    絕對不會有任何留情之處!


    林如海聞言顯然也有些出乎意外,不過他並未大驚小怪,而是欠了欠身,道:“皇上,若臣是當打之年,縱然領了這個首席之名,又有何妨?也不過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罷。臣隻一個女兒,也快出閣了,全無後顧之憂,也不需擔心日後被哪個仇家記恨清算。臣受君恩深重,豈敢存私自保全之心?隻可惜啊,臣這老邁殘軀,做些輔佐之瑣碎雜事尚可,領班軍機,禮絕百僚,輔助君上開辟革新寰宇之大業,卻是力所不逮。臣身死是小事,耽擱了皇上之千秋偉業,才是萬死難贖此罪!”


    林如海是看著隆安帝說出的這番話,眼中的惋惜和自責,讓隆安帝看著也動容。


    隆安帝連連擺手道:“愛卿不必多慮,朕原的確是準備,讓愛卿入軍機後,直接坐次相位。荊朝雲是個聰明人,自然明白該怎麽做。如此一來,韓卿迴來前,愛卿便是實際上的首輔。可愛卿的身子骨……唉,罷了,朕且再等半年罷!半年後,韓卿肅清兩江官場,將總督位交給妥當之人,迴京之後,愛卿再與他一道,輔佐朕!隻是愛卿也知道,韓卿的性子,等他迴來後,朝中勢必掀起一番腥風血雨來,便是朕,也未必能勸服得了他。到時候,愛卿務必要多幫幫朕,勸勸他。”


    聽聞此言,林如海心裏一凝。


    何謂帝王抱負?


    眼下朝堂上亂成一團麻,然而隆安帝的目光已經放在了半年之後。


    林如海這下確信,方才隆安帝所言居然是真的,天子居然真的起了讓他當領班軍機大臣的心思。


    為的,自然是壓製雖有宰輔名相之才,然性格剛強不屈的韓彬,韓半山。


    不是信不過他,隆安帝是擔心依照韓彬的脾氣,會大開殺戒,連他這個天子也控製不住的地步。


    雖然心裏以為不至於如此,但林如海還是應下了隆安帝……


    帝王,原就該將事情從最壞的情況處思慮對策。


    “至於趙東山……嗬,”


    隆安帝十分不屑的冷笑了聲,道:“愛卿如何看待吏部尚書張驥?”


    君臣相得,聞弦歌而知雅意,林如海聽聞此言後,訝然道:“皇上的意思是,讓張驥出麵?”


    隆安帝點了點頭,沒有廢話,直言道:“愛卿去告訴張驥,該他這個吏部天官出麵,解決混亂了。太上皇出殯景陵後,四月初一大朝之日,朕不想再看到趙東山。另外,甘肅和山東大旱已成定局,偏河道總督竟上折子說,今歲水域諸象不明,恐有洪災發生。愛卿,朝廷缺銀子啊!就憑這一點,這一迴也容不得趙東山脫身!”


    這話,林如海就不好接了。


    他也沒想到,隆安帝對他居然如此坦誠……


    隻是,朝廷再難,也不能指著抄臣子的家當過日子罷?


    可隆安帝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他不開口,以表示是一夥兒的,那這麽多年的官也就白做了。


    林如海思量稍許後,緩緩道:“趙家東盛布號,是天下八大布號之一,家資千萬。當然,現銀肯定沒有這麽多,必須進行變現。但天下間,一次能拿出千萬兩銀子的巨賈,也屈指可數。所以,不妨將東盛拆開了賣。布號最值錢的,就是染坊和方子,其次是各省的分號。所賣之資,就地買成糧米。發往甘、魯二地。”


    隆安帝聞言,滿意道:“愛卿有這個成算就好,以免到時候措手不及,讓那起子黑了心的把好處都得了去……對了,賈薔最近在幹甚麽?自上迴有人同朕說,他在東城掃大街,當車夫拉髒汙之物,彈劾他不顧朝廷體儀,朕有十餘日沒聽到他的信兒了,難得啊!”


    林如海笑了笑,道:“他這些日子,早出晚歸,連臣的府上也去的少了,每迴去都是髒兮兮臭烘烘的。”


    隆安帝心裏自然明白,不過麵上卻驚奇道:“這些日子,他一直在清掃東城?”


    林如海點頭道:“東城雖多富庶人家,但仍有不少貧苦民坊,髒臭不可描述。每年時疫,死傷者何止百人?賈薔受皇恩,身為兵馬司都指揮,對此不可不見。因此親自帶人,將東城各處髒汙之地,清掃擦洗,灑上黃土石灰,以防疫病。臣前兒得閑,坐在馬車上往東城各處看了看,確實大不相同了,很難得。”


    隆安帝“唔”了聲,道:“怪道朕昨兒收了折子,彈劾賈薔居心叵測,收買民心,更試圖將兵馬司安民之兵,練成攻堅雄兵,包藏禍心。”


    林如海聞言,麵色隱隱古怪……


    隆安帝見之,眉尖一挑,問道:“林愛卿不想為你這弟子求情,分辯分辯?”


    林如海苦笑道:“臣著實不知,該怎麽去辯……”


    隆安帝放聲大笑數聲後,問道:“賈薔可曾與愛卿說過他的想法?”


    林如海沒做遲疑,便點頭道:“倒是說過……東城大清掃,一是為了百姓康健,避免時疫的發生。其二,也確有練軍的心思。原兵馬司的兵丁,實在是一言難盡。賈薔告知臣,他不通兵法,所以不會演練軍陣,操演士兵。但他以為,兵馬司的兵馬,原非為戰場上殺敵所備,隻是為了保境安民。


    如此,兵馬司的兵馬,最重要的品質就非是敢殺敵,而是吃苦耐勞。堅持一個月的大清掃,在髒臭汙雜的地方,做百姓都不願做的肮髒活計。能堅持下來的,就可以當正規丁勇。至於是不是身強體壯者,倒不必理會。


    其三,將大清掃當作大演武!挑選出吃苦耐勞的人來當官,通過一個月的勞作,也能凝聚軍心,以便之後的調度。”


    隆安帝聞言,感歎道:“賈薔此子,是有心性智慧的。好好培養一番,將來能成大器。隻可惜,心性憊賴。別人都是一門心思的往上爬,朕給他步兵統領衙門都統的位置他都不要。若是換做旁人這般做,朕一定當他是沽名釣譽,或是欲擒故縱。但賈薔,是真不同。這小子……”


    林如海簡直好奇的要死,他十分不解的看著隆安帝,問道:“皇上,這……臣是知道他原本不願當官,隻想當個無憂無慮自由自在的富家翁,當初臣和半山公還用了不少法子激將他。可皇上是如何這般篤定的?”


    隆安帝哈哈大笑了兩聲,道:“林愛卿,就朕所知,賈薔當初是極不願答應和尹家的那樁親事的,為此,甚至不惜要辭官讓爵。若非榮國太夫人以死相逼,說不得,還真讓他給得逞了。這樣的一個混帳,但凡果真存有一絲攀龍附鳳之心,當初也不會那樣倔強。還有,哪個想做大官的臣子,會混帳到一直在碼頭上泊一艘船,以便隨時跑路的?愛卿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林如海:“……”


    再親近的臣子,也終究是君臣。


    ……


    布政坊,林府。


    清竹園內。


    在客房沐浴了番,更換了新衣的賈薔,頭發還未幹,就來到黛玉屋裏,橫躺在月牙窗下的竹搖椅上,叫苦道:“真他奶奶的累熊我了!”


    “噗嗤!”


    黛玉見他這般,又心疼又好笑,啐道:“哪個讓你這樣幹的?還不是自討苦吃!”


    賈薔看著眼前的佳人,梳著垂雲髻,上麵穿著如意流雲對襟裳,下麵則是翡翠煙羅綺雲裙,一雙繡鞋掩在裙下,賞心悅目。


    “你胡亂看甚麽?討人厭!”


    黛玉見他不說話,隻是拿眼睛亂瞄,還往裙子底下看去,登時羞惱道。


    “秀色可餐啊!”


    賈薔理直氣壯道:“我辛苦了一天了,又渴又餓,還不興我多看兩眼美人充饑?”


    “再胡說!我讓你再胡說!”


    “惱羞成怒”的黛玉,上前來伸手扯住賈薔的麵皮,揪住後威脅道。


    她這一近前,賈薔也不掙紮,就這樣靜靜看著黛玉恍若兩顆黑寶石般明媚的雙眼,不過還沒等他開口讚美,黛玉就先一步嗔道:“不許說!”


    黛玉被他看的俏臉滾燙,扭過臉不去看他,對後麵看熱鬧的紫鵑、雪雁道:“去準備些吃食點心來,再備一壺熱茶來。”


    紫鵑和雪雁看了黛玉一眼後,一起笑嘻嘻離開。


    黛玉被這一眼看的心虛,轉過頭來怒視賈薔一眼,卻被賈薔輕輕將手握住。


    她先是迴頭看了看,待發現紫鵑、雪雁已經離去,方轉過身來,啐道:“再敢不尊重,仔細你的皮!”


    語氣雖狠,可掙紮了兩下,沒掙脫出來,便也不再掙紮了。


    賈薔握住她有些冰涼的手,柔聲道了句:“我想你了。”


    黛玉看著他這半月來,變得有些銅色的肌膚,輕聲埋怨道:“何苦受這份罪,才春日裏,就曬的這樣黑。”


    賈薔笑了笑,道:“快完事了……林妹妹,我給你講個笑話如何?”


    黛玉抿嘴笑道:“你說罷。”


    賈薔道:“話說烏龜和蝸牛是好朋友,它們住在一起。有一日,烏龜意外受傷,一隻爪子被石子劃破了,就讓蝸牛去買藥。過了一個時辰,蝸牛還沒迴來。烏龜急了罵道:‘他娘的,再不迴來老子就死了!這蝸牛,真是個笨蛋!’不想這時,門外傳來了蝸牛憤怒的聲音:‘你他娘再說老子,老子就不去了!’”


    “噗嗤!”


    黛玉聞言,登時笑出聲來,明媚如花。


    她喜歡他的小笑話。


    見黛玉開心,賈薔嘿嘿一笑,道:“再說一個。”


    黛玉抿嘴笑著點了點頭,賈薔道:“從前有一個人叫阿爽,有一天他不幸死掉了。出殯那天,他的家人悲痛欲絕的哭喊道:‘爽阿……爽啊!’有路人見了,大為不解。哪有發喪喊爽的?便問道:‘你們爽什麽啊?家人痛哭流涕道:‘爽死了……爽死了啊!”


    黛玉先是一笑,隨即搖頭道:“豈能拿逝者取樂?不好。”


    賈薔伏輸,道:“好吧,那就再講一個?”


    黛玉搖頭笑道:“之前那一個,已經十分有趣了,今兒夠了。”


    說罷,將手從賈薔手中抽去,走去了床榻邊的妝台前,打開妝奩,取出一物來,又走了迴來,俏麵恍若桃李,遞給賈薔道:“喏,送你的!”


    賈薔伸手接過後一看,竟是一枚玉佩,還是觀音。


    他笑著仔細看了看後,戴在身上,對黛玉道:“我很喜歡!怎想著送我這個了?”


    黛玉輕聲笑道:“你常在外麵公幹,姨娘信佛,我便托她去廟裏請了尊菩薩,保佑你。我也有一個……”


    賈薔聞言一喜,女孩子果然都最喜歡情侶飾物,他忙道:“給我瞧瞧。”


    黛玉抿嘴一笑,扭過身去,將脖頸處衣襟最上麵的一顆盤扣解開,取下佩戴之物來,又係上後,方迴過身來,遞給賈薔道:“你瞧瞧!”


    賈薔一看,竟是一尊金佛像,還是彌勒。


    他看著也喜歡,笑問道:“我總聽人說,男戴觀音女戴佛,一直也沒去深究裏麵是甚麽個名堂,妹妹可知道不知?”


    黛玉聞言,笑道:“也有你不知道的?”


    賈薔笑道:“我這不是虛心請教?”


    黛玉笑道:“你還用虛心請教我?你都能當人先生了,連西洋醫術都用心學的明白,怎連這點小典故也不知?”


    “哈哈哈!”


    賈薔看著黛玉,忽地放聲大笑起來,不過笑著笑著,見黛玉沒笑,也就笑不下去了,幹笑兩聲道:“姑姑大人又不是不知道,我的那些西洋學識,又不是最近才學的,早先在揚州時,我就常和薇薇安、凱瑟琳還有凱瑟琳的父親來往,學了不少他們的頑意兒。正巧,尹家郡主好杏林術,所以我就將所知道的,教給了她。但此舉,我也是存了私心的。”


    黛玉也不看他,隻輕輕哼了聲。


    賈薔瞬間會意,忙繼續道:“我瞧了上迴請太醫來給二嬸嬸治病的情形,這醫術講究望聞問切,如此方有可能治好,還未必就一定能治好。可因男女之別,咱們這樣人家的女孩子,斷不可能讓太醫細細問診。多少閨閣女子,就因為這個給耽誤了?我就尋思著,若家裏能有一個女神醫,那該多好?妹妹近來身子骨雖然好了許多,但我瞧著,內裏還是有些秉性弱,得多調理調理。此其一,其二,當世多少女人,難過產關。固然因為產關本身就難過,可也和男郎中平日裏不便救治女婦人有關。若是家裏能有一個擅長產科的女神醫,那妹妹將來……”


    “呸呸!”


    黛玉聽著這話實在不能入耳了,紅著臉啐斷道:“越說越不像了,你羞也不羞?”


    見賈薔嘿嘿一笑,她橫眸嗔他一眼,隨後卻又垂下眼簾,輕聲道:“你果真不知‘男戴觀音女戴佛’的典故?我便與你講講罷。男戴觀音,是因為男子常常脾氣暴躁,觀音菩薩慈悲為懷,性格柔和,所以能安撫男子的心。另外,也有人說,觀音同‘官印’是諧音……至於女戴佛,且多為彌勒佛,則是因為彌勒大肚,女孩子戴著它,便不會再拈酸吃醋好妒了呢……我便給自己,請了尊戴呢。”


    賈薔:“……”


    見賈薔滿臉自責羞愧的簡直無地自容的樣子,黛玉眨了眨眼,語氣忽地變得俏皮起來,偏著頭問道:“你也信?”


    賈薔沒有說話,上前將黛玉緊緊抱入懷中。


    正想說些甚麽,卻聽到門口方向傳來兩聲咳嗽:


    “咳咳!”


    “哎呀!爹爹迴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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