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院衙門,小書房。


    西廂。


    賈薔專注的看著紙箋上的製藝題題目,微微皺了皺眉。


    事君,敬其事而後其食。


    這句話的意思是說,當官之人,要先做好分內之事,而後再去思慮俸祿。


    賈薔記得《朱子集注》上對於這一段的注釋是:君子之仕也,有官守者修其職,有言責者盡其忠。皆以敬吾之事而已,不可先有求祿之心也。


    既然如此,那麽破題就要從朱子集注上闡發:


    君子之仕,在於修其職而不求其祿也。


    寫罷揣摩,這句破題一共點了三個點:君子之仕點事君,修其職點敬其事,不求其祿點後其食。


    如此,便都點到了題目的意思,沒有漏題,可以算是成功破題。


    當然,如此破題,隻是照辦朱子集注上的,少了自己見解,難算優秀,隻能算是中平罷了。


    寫時文,破題最難,也最重要,賈薔既然成功破題,接下來的文章也就一氣嗬成。


    寫完後,又自我審讀了一遍後,才起身,交給了不遠處正悠悠改文《白蛇傳》的黛玉。


    黛玉著一件淺粉竹葉緞麵鑲邊白色圓領長裳,坐於桌幾邊,素手執筆,運筆不疾不徐,字跡娟秀。


    這會兒見賈薔交上作業來,先是看他一眼,淺淺一笑,隨即認真批改起來。


    古人改卷,寫得好的地方畫圈,其次畫三角,再次一豎,最末就打叉。


    打叉說明一竅不通,一豎說明勉強及格,三角猶可一觀,畫圈就是最佳了。


    賈薔就見黛玉在他破題處勉強畫了一個三角,而後剩餘的部分,多見“一豎”,有時似想打叉,不過忍之又忍,終究還是劃了道斜豎……


    最後,黛玉抬頭看向賈薔,微笑道:“破題尚可,可承題、分股還是不夠,但總而言之,已經很有長進呢。”


    賈薔聞言,深吸一口氣,歎道:“不容易啊……”


    頓了頓,又問道:“此題,若是林姑姑你來破題,又當如何?”


    黛玉思量稍許後,執筆寫下:“聖人論人臣之義,惟務自盡而不求利也。夫為祿而仕,非所以事君也。”


    寫罷,自覺滿意,一雙清明靈秀的明眸看向賈薔。


    就見賈薔麵無表情的站在那,目光隱隱悲憤。


    “噗嗤!”


    黛玉失聲一笑後,嗔道:“薔哥兒,你少作怪!”


    長的俊秀的優勢就在於此:做了好看的表情,會看的人心曠神怡,做了不好看的表情,會讓人覺得可愛且有趣。


    與之相對的,是長的醜的,照著鏡子練習出最佳表情,也不過讓人覺得醜萌,一不小心露出不好看的表情,那就正應了醜人多作怪的老話了。


    賈薔生的頗為俊俏,雖故作怪模樣,可在黛玉看來,卻是有趣非常。


    黛玉笑的好看,賈薔卻無奈搖頭一歎,心裏惱火。


    怎麽形容呢?


    他自覺破題已經算是成功的了,可是和黛玉這句破題相比,就好比……


    就好比前世他寫出了一首發廊裏的街歌,可供廣場大媽嗨皮之用。


    而黛玉所寫,卻是正經可登陸維也納大廳的大雅之作,旋律、內涵皆屬上上之選。


    完全就是兩迴事!


    這如何能讓賈薔不受打擊……


    見他如此,黛玉抿嘴輕笑勸道:“你可別這樣,你正經才念了幾天書?能寫成這樣,已經算是入門了。你想想,先前沒得我爹爹指點時,你能寫出這樣的文章來?如今雖然看著平平,可破題已算尚可,承題、分股雖還差些,但也有模有樣了,不似從前那樣看不得眼。你再勤寫勤練著些,生員文章總還是做得起的。”


    賈薔聞言,心裏那抹羞惱失落早就不翼而飛了,看著黛玉嗬嗬笑道:“我果真那麽厲害?我也覺得自己厲害多了。”


    黛玉聞言嗔他一眼,取笑道:“呸!就這,又翹起尾(yi)巴來了?”


    賈薔嘿嘿一笑,略過這一節,笑問道:“林姑姑可將書稿寫完了?”


    黛玉聞言,哼了聲,不理會這無恥侄兒。


    原本是看他寫故事,誰知不過催了兩迴更,就變成賈薔寫出小提綱,然後由她來動筆了。


    這沒孝心的,居然還有麵目來催!


    賈薔也不在意,一邊拿過大紙來準備練字,一邊笑道:“先前看的書坊已經有著落了,如今正在重新梳理,最多再有十天,就能開始動工了。林姑姑可不要懈怠偷懶哦!”


    “你才偷懶呢!”


    黛玉沒好氣啐道:“就剩這一折了,頂多三天就能寫完。”


    賈薔驚奇,歎道:“哎呀,林姑姑居然寫的這樣快?莫非也如那屋外的涼風一般,一吹就是二三萬字?”


    黛玉氣笑道:“又胡說!今兒必要好好教訓你一遭,你才知道……”


    黛玉放下筆,從一邊拿起野鴨子毛撣子,就要上前來教訓賈薔,卻見紫鵑、香菱和秀竹從外進來。


    秀竹是梅姨娘身邊的丫頭,幫梅姨娘一並搭理鹽院衙門內宅諸事,因而也有幾分體麵。


    見她們進來,黛玉很自然的用野鴨子毛撣子拂了拂桌角,而後放下,見賈薔似笑非笑的看著她,沒好氣瞪他一眼,問道:“你們怎麽聚一起來了?”


    紫鵑也學她主子,瞪了香菱一眼,隨後又氣笑道:“香菱魔怔了,一早上什麽也不幹,就跟在我後麵念詩,我哪懂這些?趕也趕不走,也不知心裏打的什麽算盤。”


    香菱堅決否認:“我沒有!”


    秀竹不理這些,告訴黛玉一個“好消息”,道:“姨娘讓我來同姑娘和二爺說一聲,齊家派人送來拜帖,下午他家老夫人和三姑娘要來府上做客,讓二爺和姑娘準備一下。”


    黛玉聞言,自然冷笑連連,小眼神瞟向賈薔,滿是譏諷取笑之意。


    齊家三姑娘,是齊家老太爺齊太忠除卻齊筠之外最喜愛的嫡孫女,真正的掌上明珠,今年不過十三歲。


    賈薔在意的是:“胡說八道!齊家老夫人過世二十年了,齊家哪還有什麽老夫人?”


    秀竹扯了扯嘴角,目光怪異的看著賈薔道:“齊家人說,齊家老太爺才扶正的一位老姨娘……”


    臥槽!


    這老貨下這麽大的本錢嗎?


    不過想想也難怪,齊家家主齊萬年的發妻,也就是齊筠之母早逝,現如今齊家的當家太太是續弦,還是白家嫡女,白子清的親姑姑。


    齊太忠自然不可能打發白氏前來。


    其他兩個兒媳倒是正經的,可是名不正言不順,不是當家太太上門來拜訪,如何能代表齊家?


    那不是來做客的,那是來結仇的。


    所以齊太忠不得不老將出馬,這等做法,對鹽院衙門和賈薔的敬意,瞬間提檔三級不止。


    他也做得出來……


    “哼!”


    黛玉冷哼一聲,也不知賈薔哪裏得罪了她,站起身來,扭身就走。


    賈薔納罕道:“怎麽了?”


    黛玉懶得理他,紫鵑倒是賠笑解釋道:“姑娘也是嫌麻煩,卻又不好不招待。這不,要迴去和姨娘一起準備著……”


    黛玉頓下腳,迴頭看著賈薔,白他一眼道:“都是你招惹的。”


    說罷,摔門而去。


    賈薔嗬嗬一笑,好似也接受了這個理由……


    不過,對於齊家的死纏爛打,他還是有些不喜的。


    他是立誌和齊家走不同道路的人,齊太忠雖然低調,近二十年裏都不怎麽露麵。


    可齊家依舊如日中天,在江南是數得著的高門大戶,幾乎人人都知他家富可敵國。


    這種做派,在賈薔看來,擺明了有朝一日會變成肥豬,讓人下刀。


    賈薔不同,他縱然預備廣布基業,但本身,他會選擇真正的低調。


    那些產業,大多數都不會讓人知道是他的。


    眼下不是前世高度發達的信息化社會,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任何事幾乎都瞞不過有心人,也不可能瞞過最高層……


    但眼下,隻要操作得當,確實能隱瞞得住,將絕大多數力量藏於水下。


    然後去做想做的事。


    賈薔曾對黛玉說過,他雖然在努力賺金銀,但他賺錢的目的,隻是為了有金銀後好辦事,而非為了金銀本身,否則,便會被金銀所駕馭,成為金銀的傀儡。


    其實力量也是一樣,努力擁有力量,因為有了力量後可以自保,可以更好的做事,但是不能沉溺於擁有力量就可為所欲為的恣意感中,若如此,同樣就會成為力量的傀儡,會不擇手段的去獲取更強大的力量,最終敗亡。


    齊家其實已經有了點想要駕馭住力量的模樣了,但終究還是沒做到。


    八大鹽商之首的名頭,讓齊家處於極險的位置。


    若非有他支招,這一關齊家無論如何都過不去。


    而且,如果齊家不改變以往的做派,就算能轉移到海外,國內轉移不出去的財富終究還是會被洗劫一番……


    這是根本路數的不同,因此賈薔不願靠的太近,以免引火燒身。


    他自以為在齊家草堂上,態度表明的已經夠清楚了,隻是不知為何,齊家那老狐狸還會做出這等事來。


    ……


    鹽院衙門門前,—汶河文津橋上。


    兩駕馬車在七八名長隨護從下,緩緩過了橋,停在鹽院衙門角門前。


    有長隨上前遞上家主人名帖,而後躬身賠笑道:“我家老爺姓薛,如今就在貴衙暫時落腳休養,如今……”


    門子沒等他說完,忙點頭道:“哦,知道了知道了,鐵頭和那位薛大爺叮囑過兩迴了,說薛家要來人伺候……那行吧,你且等著,我去通報一聲。”


    “好好好,謝謝大哥了,這個你拿著……”


    說著,從懷裏取出一個紅封來,隻是門子看著雖眼熱,可鹽院衙門規矩實在大,他不敢收,隻能咬牙去叫人了。


    馬車裏,一個精致的好似畫中姑娘的女孩子,麵色憂戚的看著她身旁坐著的一個麵色蒼白的婦人,小聲道:“娘,咱們到了,就能看到爹爹和哥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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