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二章 燕王起兵


    建文元年三月。


    北平燕王府側門大開,十餘道身影悄無聲息的走出了側門,手執燕王朱棣的手令虎符,趁夜出了北平城,奔赴城外燕軍各大營地。


    燕王府仍如往常一般平靜無波,朱紅色的大門漆光鋥亮,門前廣場上,兩排鮮衣甲士執戈而立,一隊燕軍軍士來往巡梭警戒,舉手投足皆剽悍精幹之氣,百戰沙場的邊軍將士渾身帶著一股肅殺剛硬的意味,門庭巡邏亦如敵陣衝鋒一般氣勢淩人。


    王府大門前一片靜謐,一切跟往常一樣,平靜而有序。


    隻有王府內的燕軍將士們最清楚,平靜,往往醞釀著毀天滅地的暴風雨。


    午時二刻,一隊身披黑甲,神情肅穆冷凝的軍士在燕王府左護衛指揮朱能的帶領下,進入了王府側門,他們手臂上纏著一條絲帶,絲帶是紅色的,紅得像新鮮的血,奪目,刺眼。


    王府內院已被清理一空,所有宦官,宮女,仆役一律不準入內,朱能領著大約五十人的隊伍一路直行到了王府內堂外院的花園中。


    內堂門口,道衍眯著眼,雙手縮攏在寬大的袍袖中,見朱能已到位,道衍神情不變,隻是淡淡的朝他點了點頭,朱能會意,雙手平伸,向下虛按,五十人動作一致,唰的一下全都匍匐在茂密的花園矮樹叢中。


    早春時節,百花綻放鬥妍,萬紫千紅的王府花園內,一瞬間殺氣衝雲天。


    未時一刻,燕王朱棣穿著暗黃王袍,黝黑的麵龐一如往常般剛毅,他負著雙手,在道衍和大將張玉的簇擁下,慢吞吞的走進了內堂。


    跨進門檻的那一刹,朱棣仿佛不經意的迴頭,目光朝花園暗影處淡淡一掃,花園內人影幢幢,金鐵之光若隱若現。


    朱棣眼角微微抽搐,雄偉的身軀頓時停在門檻上。


    一念天堂,一念地獄,今日這一念,種下的是善因還是惡因?


    殺伐果決的朱棣,這一刻猶豫了,他突然發現自己擔當不起這樣沉重的後果。


    跟在他身後的道衍和尚看出了朱棣的猶豫,道衍有些急了。輔佐明主,顛覆江山,以此來證明自己的才能,這是他畢生的夙願,他的夙願需要麵前這位魁梧偉岸的明主幫他實現,明主怎可猶豫不決?


    道衍低宣了一聲佛號,緩緩道:“王爺,君權天授,天亦擇人,一念至此,知行通達,凡人多生憂怖,殊不知修羅屠刀之下亦可證菩提,江山易主,天命所歸,王爺勿再猶豫躑躅。”


    朱棣聞言點了點頭,眼中浮起決然,抬腿邁步,一腳跨過門檻,踏進了內堂,腳步堅定沉穩,毫不遲疑。


    這一念,醞釀了十幾年,終於走出了第一步,朱允炆,且讓老天來選擇誰是真正的真命天子吧!


    道衍跟在朱棣身後,看著他沉穩的步伐,道衍老邁的臉上露出了輕鬆的笑容。


    未時三刻,燕王府門前晃晃悠悠停下兩頂官轎。


    轎簾掀開,北平布政使張昺,北平都指揮副使謝貴二人走出官轎。


    二人相見,各自客氣的互相拱手寒暄幾句,眼神交會處,皆露出心領神會的意味。


    他們的官職是朝廷委派,委派他們在北平為官,最重要的職責便是監視燕王的一舉一動,發現異常後,立馬聯絡潛伏於北平的錦衣衛密使,由錦衣衛將情報飛鴿傳遞入京師。


    張昺和謝貴二人既食君祿,自然一心忠於朝廷天子,在北平任職的這一年多,他們忠心的執行著天子的囑托,不敢稍有麻痹懈怠。


    可是人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警惕了這麽久,這一迴他們卻還是懈怠了。


    燕王宴請,本是一件很尋常很不起眼的小事,根本算不得異常。他們在北平為官的一年多,盡管心知肚明彼此的企圖和職責,可他們仍與燕王保持著表麵的一團和氣,雙方設宴款待,你來我往也不知多少次了,這一次張昺和謝貴根本沒感覺到有什麽不妥。


    打死他們也想不到,燕王有膽子敢殺朝廷命官,公然造反。


    寒暄了一會兒,二人這才慢吞吞朝王府大門走去。


    王府門前,一名身材魁梧的百戶將領朝二抱拳行禮,轉身一揮手,打開了側門,請二人進去。


    張昺和謝貴麵帶微笑,在百戶將領森然的目光注視下,一腳跨進了王府側門。


    直到這時,躬身走在二人身後的百戶將領終於露出釋然的神情。


    隻要跨進了這道門,這二人便算是走進了鬼門關,他們的性命今日也算走到頭了。


    二人身後的隨從侍衛緊跟著他們,正要和他們一起進去時,百戶將領忽然將手一抬,攔住了他們,冷聲道:“燕王宴請二位大人,有大事相商,無關人等不得入內,請在王府外等候。”


    走進王府,張昺和謝貴仍如閑庭信步一般悠然,前院來往的宦官仆役皆如往常般向二人恭敬行禮。


    繞過照壁,穿過前庭,百折千迴的曲廊外風景怡然,鬱鬱蔥蔥的樹叢在陽光的照映下投射在地上一片幽暗的光影,夾雜著陣陣芬芳的花香,令人流連。


    燕王府占地頗廣,它本是前元大都皇宮,朱元璋趕走韃子後,將大都改名為北平,朱棣就藩時,朱元璋將這個前朝皇宮賜給了他,這便是如今的燕王府。由於曾經是皇宮,所以宮內許多建築和裝飾多有逾製,含九五,明黃等等犯禁之處甚多,朱元璋為此還特意給其他的皇子下了一道旨意,說你們不要嫉妒燕王有如此豪奢的王府,北平乃邊陲之地,皇四子棣就藩北平身負驅除韃子的重任,區區逾製之處無傷體統,更重要的是,大都皇宮是現成的宮殿,拎包即可入住,無須勞民傷財,大興土木,能用就湊合著用吧。


    由此可見,朱元璋曾經對這個皇四子朱棣是多麽的寵信偏袒。


    很可惜,這位他寵信的皇四子今日要做一件很對不起他的事。


    張昺和謝貴渾然不知即將來臨的厄運,猶自談笑風生往王府內院走著。


    即將走到內院時,張昺的眼皮忽然跳了幾下,一絲不祥的預感油然而生。


    這時迴廊內迎麵走來一名身著絳紫色宮服的宦官,仍如往常般恭敬朝二人行禮,然後躬身肅立一旁,靜待二人先行通過。


    張昺心中一緊,他突然注意到宦官的眼神飛快閃過一抹緊張惶恐之色。


    做官做到布政使,算是封疆大吏了,張昺當然不是蠢物,見狀仍舊神情不變,可心頭卻劇烈震動。


    今日王府靜悄悄,今日王府前庭守衛較以前森嚴許多,今日王府宦官仆役神情盡皆帶著幾分緊張……


    諸多疑點頓時浮上張昺心頭。


    將這些異常的情況一串聯,張昺心念電閃,得出一個很不祥的結論:大事不妙!


    燕王要向他和謝貴動手?他有這麽大的膽子嗎?擅殺朝廷命官,這代表什麽?他要公然造反了?


    張昺心神俱震,簡直不敢相信這個結論,可這個結論在腦海卻如此清晰。


    “張大人,你怎麽了?臉色這麽白,身體有恙乎?”身旁的謝貴好奇的看著他。


    張昺楞了一下,使勁擠出一個微笑,顫抖著聲音道:“本官……本官突然感覺身子有些不適,王爺的宴請恐怕赴不了了……”


    謝貴莫名其妙道:“大人,咱們都已進了王府,前麵就是內庭了,大人就算要迴府養歇,至少該當麵跟王爺知會一聲吧?”


    張昺心中暗罵一聲愚蠢,一想到現在已然身在王府之中,張昺臉色頓時灰敗如死人一般。


    “本官……身子很不舒服,還是……還是先走一步,煩請謝大人代本官向王爺告一聲罪……”


    張昺說完轉身便走,身子不由自主的顫抖。


    剛走了兩步,張昺眼前一黑,兩名魁梧軍士在迴廊內攔住了他。


    道衍笑意盎然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張大人,緣何入門卻不告而別,可是嫌燕王怠慢貴客乎?”


    張昺身形一踉蹌,差點一頭栽在地上。


    機械的迴過身,張昺甚至能聽到自己的頸骨哢哢作響。


    “道……道衍師傅……”


    道衍站在迴廊下,朝張昺合十為禮,垂瞼淡淡道:“王爺在內殿設宴相候,特遣貧僧前來相迎,二位大人,裏麵請。”


    平靜的語氣聽在張昺耳中,卻如同無常催命一般絕望。


    抬頭看著眼前這兩位高如巨塔般的魁梧軍士,他們的眼神死死盯在自己身上,手按腰間佩刀,一股無形的威壓之勢緊緊籠罩在張昺身上。


    張昺渾然如墜冰窖,他臉色蒼白,慘然一笑:“如此,有勞大師遠迎了。”


    張昺和謝貴赴宴之時,燕山中護衛丘福領著一衛精兵,悄然從王府後門出府,然後兵分九路,每路數百人,由各自百戶帶領,滿麵肅殺奔向北平城九門。


    丘福領著其中一路精兵直驅九門中的正陽門。


    正陽門是北平內城正門,北平都指揮副使謝貴到任後,派駐千人把守,其意原為困住燕王,不使其異動。


    未時三刻,丘福滿身披甲,數百燕軍緊隨其後,正陽門的守軍正值換防之時,丘福遠遠見了,毫不猶豫的迎上前去。


    守軍百戶見前方來了一群披甲軍士,不由大為緊張,拔刀出鞘,大喝道:“站住!你們是什麽人?”


    丘福獰聲一笑:“某乃燕王麾下千戶丘福,今日奉王令,接收正陽門防衛……”


    守軍百戶怒道:“奉的什麽王令?燕王哪有權力接收九門?他想造反嗎?”


    丘福獰笑道:“你真聰明,居然被你猜中了……”


    百戶大驚,還未及反應,丘福身形一晃,欺身上前的同時,拔刀狠狠一劈,血光迸現,百戶將領的頭顱衝天而起,脖頸處噴出一股血泉,身軀搖晃幾下,重重撲倒在地。


    丘福的這一刀如同發出了奪九門的信號,身後數百人毫不遲疑的拔刀上前,朝著愕然呆立的正陽門守軍一通劈殺,哀哀慘叫間,守軍已被殺得七零八落。


    閃電般的速戰很快結束,正陽門守軍無一存活,全部被誅殺殆盡。


    與此同時,北平城內其他幾處城門也響起震天的喊殺聲……


    丘福狠狠一抹臉上的血跡,惡聲道:“來人!去王府稟報王爺,正陽門,得手矣!”


    燕王府內殿。


    朱棣穿著王袍,神色平靜的端起一杯酒,朝坐在客位的張昺遙遙一敬,笑道:“張大人布政北平,多有辛苦,本王敬大人一杯。”


    張昺顫抖著手,慢慢端起了酒杯,朝朱棣慘然一笑,連客套話都不說,仰頭一飲而盡。


    謝貴是員武將,這位武將長著一根常人根本想象不到的粗神經,到了這個時候,他居然還沒看出事情有什麽不對,見張昺連官場禮節都不顧,一言不發的喝下朱棣敬的酒,謝貴不由好奇的看了他一眼,目光很疑惑。


    內殿的宴席氣氛很沉默,張昺不停的喝酒,謝貴則有些尷尬的幹笑,而朱棣和道衍,則笑意盈盈的瞧著二人,那目光就像老鷹盯住了兩隻草地上東奔西跑的傻兔子。


    良久,張昺終於重重擱下酒杯,赤紅著雙眼大聲道:“王爺今日如此款待,必有一番坦言相告,下官洗耳恭聽。”


    朱棣嗬嗬笑道:“張大人言重了,本王不過略備薄酒,以饗大人為北平諸多辛勞而已。”


    張昺冷笑道:“僅隻如此嗎?”


    朱棣笑容漸漸收斂,神情變得肅穆起來:“張大人既然相問,本王也不遮掩,敢問大人,本王戍北平府多年,你覺得本王待北平百姓子民如何?”


    盡管身處敵對,張昺還是黯然歎道:“王爺治民廣布仁政,愛民如子,興水利,舉商事,開易市,倡農桑,百姓敬之如父母。”


    朱棣目光漸漸變得尖銳,冷聲道:“本王就藩邊陲之地,韃子屢屢犯境,敢問大人,本王治軍抗侮,武功如何?”


    “王爺治軍嚴謹,麾下將士勇猛無雙,更且時常身先士卒,多次親臨沙場,與韃子廝殺鏖戰,王爺武功堪比先帝。”


    朱棣冷冷道:“本王文治武功既然如此出色,為何當今天子屢屢不能容我?他難道不知本王在為誰守江山,為誰戰場廝殺嗎?為何他還一步步欲削本王王爵?本王錯在何處?尋常百姓人家尚知兄弟宗族情誼,我身為天子皇叔,卻還要時時擔心自己的性命,朝廷如此待我,這天下還有什麽事我不能幹?我是被天子逼的!”


    張昺抬頭緊緊盯住朱棣,道:“全都是借口!王爺的錯,在於你那顆越來越膨脹的野心,王爺終究隻是王爺,天命皆係天子一身,王爺何苦非要逆天改命?當今天子仁德,多行仁政,是先帝指定的聖明君主,王爺治北平尚可,但你治得了天下嗎?”


    朱棣哈哈大笑:“本王能治北平,為何治不了天下?天命歸於何處,總要試一試才知道,張大人素有才能,為何不能降於本王麾下?將來大事既成,本王許你公侯之位,高居廟堂,權傾一方,豈不快哉?”


    張昺冷笑道:“如果下官不答應呢?”


    朱棣冷冷道:“不降,唯死爾。”


    張昺麵孔抽搐幾下,忽然仰天笑道:“寧可斷頭死,莫作易主臣,王爺,你小看張某對天子的忠心了!”


    這時身旁的謝貴終於聽出不對勁了,坐在席旁不停的直哆嗦。


    “王爺……你,你難道要……造反?”謝貴艱難的吐出最後兩個字。


    朱棣目光閃爍,接著哈哈大笑:“謝將軍好眼力,居然這個時候才看出來!”


    笑聲一頓,朱棣臉上布滿殺機,語氣陰森道:“既然不肯降我,本王也留不得你們,二位,得罪了!”


    張昺決然道:“王爺要殺便殺,下官絕無怨言!不過下官還要告訴王爺,你贏不了,永遠也贏不了,京師皇宮的那把龍椅,你坐不上去!”


    朱棣勃然大怒,狠狠端起手中酒杯,朝地上一摔,大喝道:“本王把你的首級掛在北平南城門上,讓你好好看看,本王到底能不能坐那把椅子!”


    酒杯清脆的碎裂聲傳到堂外,花園的樹叢處唿啦啦冒出一大片燕軍刀斧手,在朱能的帶領下急步衝進內堂,在張昺決絕的表情下,在謝貴驚恐絕望的目光中,朱能眼中殺機大盛,率先抽刀,一刀狠狠抹過張昺的脖子,身後的刀斧手一湧而上,舉起刀斧狠狠劈向謝貴。


    謝貴淒然的慘叫漸漸停歇,身軀已被刀斧手劈成了一堆殘缺的肉醬。


    二人隕命之時,滿身鮮血的丘福衝進了內殿,大聲道:“王爺,北平九門,盡在我手矣!”


    朱棣聞言心頭一鬆,仰天哈哈大笑起來。


    王府門外,大批的燕軍將士不斷湧了進來,集中在內殿前的小廣場上,眾人靜謐無聲的盯著朱棣。


    朱棣眼中露出決然之色,朝燕軍將士凜然大喝道:“當今天子無道,近小人,遠賢臣,聽信讒言,欲加害諸皇叔,何也?蓋因天子身旁皆奸臣,如蕭凡,茹瑺,齊泰等等,朝堂一片烏煙瘴氣,天下動蕩不安!本王不才,承受天命,欲興刀兵而入覲天子,以兵諫懇請天子誅殺奸臣,清君之側,複洪武祖製,還天下朗朗乾坤!諸將士,可願從本王乎?”


    燕軍將士盡皆一楞,張玉和道衍見機得快,二人同時朝朱棣跪拜,大聲道:“願為殿下效死!”


    有人帶頭,燕軍將士紛紛跪下,齊聲道:“願為殿下效死!”


    朱棣拔出腰刀,斜指向天,凜然道:“既如此,本王下令,揮師南下,直取懷來!”


    “得令!”


    大明天下,風雲突變,當夜北平傾盆大雨,雷電交加。


    燕王府內殿的蠟燭忽明忽暗,搖曳不定。


    一道淒厲兇狠的嘶吼從內殿傳出。


    “朱允炆,把你的皇位讓給我!”


    建文元年三月初九,天子四皇叔朱棣,於北平起兵造反,欲圖篡位。


    這次造反,燕軍冠以“奉天靖難”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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