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章 大義之名


    這一夜,蕭凡和朱允炆都喝多了。


    兩個酒量並不好的人坐一塊喝酒,實在算不得豪邁慷慨,一小杯一小杯的抿,溫熱的竹葉青小小一口下肚,二人齜牙咧嘴,五官皺成一團,跟喝毒藥似的。


    就這慫酒量居然還醉了,讓人很無語。


    一眾侍衛攙扶著二人,朱允炆掙紮著不肯上馬車,和蕭凡互相勾著肩膀,在深夜的京師大街上搖搖晃晃,醉態可掬。


    紀綱腰間挎刀,默默跟在二人身後,看著他們勾著肩膀的親密模樣,紀綱眼中冒出兩團嫉妒的火花,與天子的交情好到這個份上,多麽令人羨慕,如果有一天他和天子的私交也能達到這個地步,那該多好,一個權臣總要有幾份倚仗才敢當權臣,蕭凡的倚仗是什麽?看著前方二人互相勾著肩膀的樣子,紀綱終於清楚蕭凡在天子心中占著多大的分量,這是任何大臣都不可比的。


    “蕭……侍讀,你還記得嗎?你在江浦當酒樓掌櫃那會兒,你請我喝酒,後來我們也喝醉了,你二話不說拉起我就跑,說什麽吃霸王餐……哈哈。”


    “陛下……臣的光輝事跡有很多,你幹嘛非挑這件來說?”


    “可我覺得這事兒最光輝,哈哈……”


    “…………”


    紀綱走在後麵,心中有些沉重,他發現有些人是永遠代替不了的,因為曾經的經曆永存記憶,無法取代,後來的人再怎麽努力鑽營,也無法參與到曾經的記憶中去。


    一股難言的抑鬱之情沉沉的壓在紀綱心頭,他的臉色瞬間變得有些陰沉。


    世間最悲哀的事,莫過於野心滋長之時被人狠狠的扼住了脖子,那種感覺真的很難受。


    蕭凡踉蹌著走在前麵,迷醉的雙眼不經意的迴頭一瞟,紀綱陰沉的表情落入他的眼簾,那種森然冷酷的目光緊緊盯著他,如狼般兇狠,如蛇般陰毒,見蕭凡迴頭,目光中的森然飛快消逝,轉而換上一臉討好恭敬的笑容。


    蕭凡瞟過一眼,若無其事的迴過頭,勾著朱允炆的肩膀繼續往前走。


    喝醉酒的朱允炆表現得很活潑,很快樂,很不安分。


    踉蹌走了兩步,朱允炆忽然大聲道:“朕要更衣!”


    蕭凡一楞:“你喝多了吧?在這大街上換衣服?”


    朱允炆俊臉通紅,大著舌頭道:“不對!更衣……更衣的意思,哎呀!我要撒尿!”


    “早這麽說我就了然了,去吧,大家都是男人,隨便找個地方解決……”


    朱允炆喝得有點過了,撒尿的方式很獨特。


    自己解開褲子,非常歡快的跑到路邊一棵樹下,撒幾滴,提著褲子又飛快跑到另一棵樹下撒幾滴,然後又非常歡快的找下一棵樹……


    蕭凡直著眼看了半晌,終於忍不住上前拎住了他的衣領,拖著他往牆根走……


    “見到樹就撒尿,你跟狗有什麽兩樣,占地盤呢你?”


    “朕習慣這樣!”


    北平,燕王府。


    北平都指揮使張信坐在王府內堂中,朱棣坐在上首,二人各自用客氣的語氣寒暄著。


    張信三十多歲,臨淮人,父親張興,曾任永寧衛指揮僉事,張信嗣其官,積功而晉都指揮僉事,直到現在任北平都指揮使。


    都指揮使是掌一地兵權的武將,不過在北平這個地方有點不太一樣,所有人都知道,北平是燕王的,從民政到軍事,水利,農桑,河道,商業等等,皆燕王親掌,可以說,朱棣是北平府的土皇帝,北平府的百姓軍士隻知有燕王,不知有天子。


    張信雖然掛著都指揮使的名銜,但他手中可以調動的兵馬實在少得可憐,不過他倒從未怨恨過,因為他是燕王的老部下了。


    現在張信心神不寧的跟朱棣寒暄,心中卻有些焦急。


    本來他的都指揮使職務是朝廷委派的,目的是為了牽製監視藩王的舉動,藩王若有異動,必須迅速報上朝廷,並積極調兵防守,控製事態擴大。


    前幾日燕王府人來人往,諸多部將頻繁出入王府,燕王雖對外稱王妃壽辰,可張信是朱棣的老部下了,多少對他有幾分了解,他敏感的察覺到,北平即將有大事發生。


    向朝廷告密?還是投靠燕王?


    張信猶豫不決。


    從小苦讀聖賢書,張信非常明白君君臣臣的道理,他的父親張興一直告誡他,要做個忠心於天子的好臣子,因為這是世間綱常正道,必須要遵從,否則便是大逆不道。


    可是……張信是燕王的老部下了,要他舉報對自己有知遇之恩的燕王,心中何忍?


    猶豫不定的時候,張信的母親幫他做了決定。


    他的母親告訴他,千萬不要跟燕王為敵,因為市井傳言,燕王有九五之相,位極至尊,遲早會當皇帝的,你若向朝廷舉報燕王,將來燕王成了大事,我張家必有滅族之禍。


    張信是個孝子,立馬便做了決定,——投靠燕王,為燕王效忠。


    這便是今日張信坐在燕王府內堂的原因。


    一個正三品的武將,竟因婦人的一句迷信之言,而改變了自己奉守多年的忠君之道,可笑亦複可憐。


    不著邊際的聊了很久,張信神情漸漸有些不耐,燕王漫不經心的敷衍態度,以及不時流露出的客氣生疏語氣,令張信感到很受傷。


    ——我下定決心,排除萬難,立誌當一名有理想有前途的反賊,你為何不肯相信我?我曾是你的老部下啊!


    “王爺,末將是個直爽人,不想再兜圈子了。”張信決定攤牌了。


    朱棣微微一楞,接著似笑非笑道:“本王何時兜圈子了?”


    張信咬牙道:“王爺,明人不說暗話,末將知道王爺要幹什麽,前幾日王府戒備森嚴,張玉,朱能諸將頻繁來往於府上,難道王爺以為末將真的相信什麽王妃壽辰的鬼話麽?”


    朱棣神色一變,表情漸漸變冷:“張大人你想說什麽?”


    “王爺欲舉事,為何獨瞞末將?”張信盯著朱棣,一字一句緩緩道。


    朱棣臉色一白,心跳徒然加快,他突然站起身,指著張信厲聲道:“張信你在說什麽?你敢汙蔑本王?”


    “王爺,已經這個時候了,你還想瞞我嗎?”


    朱棣盯著張信半晌不出聲,眼中的殺機卻愈來愈盛。事若不秘何以成?張信他若已知道自己的企圖,會不會已經向朝廷告密了?


    朱棣坐不住了,忽然高聲喝道:“來人!”


    內堂外的走廊處,黑壓壓的冒出一大群王府侍衛。


    朱棣抬手一指張信,怒道:“把他給本王……”


    “王爺!末將誠心投靠,你就是這樣對待末將的嗎?”張信不慌不忙,鎮定如山。


    朱棣一楞,陰隼般的眼睛森然注視張信良久,終於朝王府侍衛們擺了擺手,侍衛們瞬間退下。


    “張信,你……都知道了?”


    “是的,王爺。”


    “你……可有向朝廷告密?”


    “王爺,末將若向朝廷告密,現在怎麽敢坐在這裏?”


    “如此說來,你是打算……”


    張信長身而起,朝朱棣躬身抱拳,凜然道:“末將願與王爺共生死,赴患難!”


    朱棣神色陰晴變幻不定,接著黝黑的麵孔泛上感動之色,朝張信行了一個很正式的大禮,哽咽道:“張將軍,本王恩人也!來日本王事成,必以國士待之。”


    張信慌忙迴禮。


    兩名超級大反賊對上了眼,互相在內堂拜了起來,如同劉備找到了諸葛亮,那叫一個如魚得水……


    “天子猜忌,欲行削藩,本王此舉實不得已而為之,本王不想做逆臣賊子,可天子容不下我,如若任由天子削藩,本王將來生死未卜,本來,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可是,天子對皇叔如此刻薄寡恩,絲毫不顧天家叔侄之情,諸王皆心寒,本王實不甘心引頸就戮於天子屠刀之下!”朱棣一番話說得大義凜然,甚至擠出了幾滴傷心的淚水。


    “王爺舉兵反朝廷的苦衷,末將已深知,天子口稱仁德,行事卻陰毒卑鄙,這樣的皇帝,咱們早該反了他!”張信激昂道。


    朱棣慌忙搖手,淒然道:“張將軍不可胡說,天子是仁德的,行事陰毒卑鄙之人,是天子身邊的奸臣佞臣,比如蕭凡,茹瑺之流,本王舉兵的初衷,隻是為了清君之側,隻要天子願意納本王之諫,斬了蕭凡那個惡賊,本王願自解兵權,縛手跪於玉階前,向天子請罪。”


    張信皺眉道:“王爺,所謂君權天授,若王爺舉事成功,兵臨應天城下,天子若有自知之明,應當退位讓賢,這大明的皇帝,該由王爺去做才是。”


    朱棣大驚,急忙搖頭道:“不可不可,本王素無野心,隻求清君之側,還朝堂和天下一個凜然正氣而已,天子乃先帝所立,怎可逼其退位,由本王代之?此乃大逆也,不可不可……”


    張信冷眼看著朱棣,心中不覺有些來氣。


    想當皇帝你就明說,大家都是自己人了,編那麽多理由幹嘛?你起兵造反難道不算大逆嗎?既然已是大逆不道了,何妨再當個皇帝?


    當了婊子還想立牌坊,有那個必要嗎?


    朱棣迎著張信略帶幾分鄙視的目光,不由有些心虛的笑了笑。


    本王就算當了婊子,那也是被天子逼良為娼,立牌坊還是很有必要的……


    “張將軍,本王萬事已備,十餘萬精兵執戈帶甲於城外,本王欲奪北平九門,北平在手,麾下將士便可揮師南下,直取保定,大名,張將軍以為如何?”


    張信沉吟道:“王爺,如今守北平九門者,乃北平指揮使司和北平布政使司的兵丁,王爺若取北平,指揮使司的副指揮使謝貴,布政使張昺必須除之,此二人乃朝廷委派,負有監視王爺之責,王爺欲反,這二人不可不除!”


    “如何除之?”


    “請二人來王府赴宴,席上擊殺之!”


    “好!依將軍之言!”


    北平城風雲突變,殺氣盈天。


    王府花廳內,昏暗的燭光照映著朱棣和道衍二人微微有些扭曲的臉,興奮,恐懼,不安,惶然,以及貪婪。


    很難想象,一個人的臉上竟然能同時浮現出這麽多的表情。


    二人心裏很清楚,這一把,他們已坐到了人生的賭桌前,顫抖著的手巍巍押上了自己和家族的所有,包括自己的身家性命。


    賭贏了這一把,京師奉天殿的金黃龍椅在向他招手,若是賭輸了,他們將失去所有,包括自己的性命。


    這是真正的人生豪賭,他們不僅押上了自己的賭注,還逼得他們的對手押上了賭注,賭注的內容都是相同的,皇位和性命。


    “王爺,貧僧已以王爺的名義,向張昺和謝貴下了請柬,請二人明日來王府赴宴……”


    朱棣點頭,冷冷道:“刀斧手可曾安排妥當?”


    “已經安排好了,刀斧手由朱能將軍帶領,內堂外的花園內可埋伏五十人,待王爺摔杯為號,五十人足夠將張昺和謝貴斬殺成肉泥。”


    朱棣點頭:“那樣本王就放心了,這二人的首級便權當本王舉事祭旗之用吧。”


    道衍神情冷凝,垂眼低誦了一聲佛號,然後緩緩道:“王爺,自古行大事者,都有一番大義凜然的理由,這個理由是要寫到檄文上,傳於天下士子百姓看的,名不正則言不順,師出無名,必敗也。”


    “先生幫本王想幾個妥當的理由。”


    “王爺舉事,自然是正義的一方,朝廷天子重用奸臣,寵信小人,朝堂烏煙瘴氣,妖氣衝天,蕭凡違先帝祖製,妄自推行什麽新法,王爺施以兵諫,挽大廈於將傾,正是忠臣的表現,依貧僧之見,莫如‘清君側,複祖製’這兩個理由為最佳,王爺以為如何?”


    朱棣沉吟道:“清君側,複祖製,天子身邊如蕭凡之流的奸臣眾多,他們欺上瞞下,一手遮天,權傾朝野,禍亂朝綱,本王奉先帝遺旨,舉兵勤王,清君之側,恢複洪武祖製,以安天下萬民,不錯,不錯!清君側,複祖製,這兩個理由很好!天下的士子和百姓都挑不出本王任何不是,好,就這兩個理由!”


    道衍目光閃動,笑道:“那麽,王爺這次舉事,貧僧以為,不如冠以‘靖難’之名,王爺以為如何?”


    “靖難?好!靖難!本王奉天靖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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