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深宮麗人


    禦花園內。


    朱元璋龍顏大怒,他氣得渾身瑟瑟發抖,雪白的須發怒張輕顫,一雙眼睛因淩厲的殺機而漸漸眯起,如同刀鋒一般,狠狠的在朱棣身上刮來刮去。


    “朱棣,你……你怎敢如此不敬!允炆雖是你侄兒,可他是大明未來的國君,是你的君主!你……你忘了朕教過你的君臣之道了嗎?”朱元璋喘著粗氣,厲聲喝道。


    朱棣被砸得額角鮮血直流,他神色慌張的跪了下來,顧不上捂流血的傷口,砰砰砰在地上狠狠磕了三個響頭,顫聲叫道:“父皇饒命,兒臣錯了!兒臣多年未見太孫殿下……隻是想與太孫殿下說幾句俏皮話兒,逗他玩耍……父皇,兒臣真的絕無不敬之心啊!”


    朱元璋怒道:“你還敢欺瞞朕!未來的大明國君是讓你逗著玩耍的嗎?無君無父之人,朕留你何用?來人!錦衣親軍何在!”


    朱允炆急忙上前一步扶住了朱元璋,大叫道:“皇祖父且慢,且慢!皇祖父,燕王剛才確實是與孫兒玩耍,一時不察,言語未免過了一點,求皇祖父開恩,饒過四皇叔這一遭吧,孫兒並不曾怪他,況且他是孫兒的叔叔,祖父若因我而殺他,孫兒亦將負上因侄而殺叔的惡名,孫兒將來有何麵目麵對諸位皇叔?”


    蕭凡聽得一口氣猛地一提,兩眼似要噴出火來,若非朱元璋在場,又有燕王這個反麵教材為鑒,他真恨不得衝上前去狠狠給朱允炆一記力劈華山,讓他腦子變清醒一點,多好的機會啊,就這麽放過了。


    本性,真的比江山還難改啊!


    朱元璋猶自大怒道:“允炆你這愚蠢的仁厚性子還沒變?留著這樣無君無父之人,將來必成我大明禍患!朕今日必殺此孽子!”


    蕭凡一聽激動壞了,對!老朱太合自己胃口了,若非自己是外臣身份,不宜插手皇家家事,他真想勸老朱做一個堅持原則的人,趕緊叫人剁了燕王這個禍患……


    誰知朱允炆偏偏不如他的意,仍舊苦苦相勸,還將一隻手背到身後,暗中朝朱棣打了個手勢。


    朱棣一見手勢頓時明白了,於是又重重的朝朱元璋磕了三個響頭,顫聲道:“父皇您息怒,別氣壞了龍體,千錯萬錯皆是兒臣的錯,兒臣……兒臣向父皇和太孫殿下賠禮了,兒臣先行告退,待父皇氣消之後,兒臣再來向父皇和太孫殿下負荊請罪……”


    說完不待朱元璋反應,朱棣狼狽的爬起身,慌慌張張的飛快退出了禦花園。


    朱元璋見朱棣離開,花白的眉毛一掀,便待叫人拿下他,後來不知怎的,終於沒有出聲,眼看著朱棣狼狽不堪的退出了禦花園,朱元璋長長歎了一聲,蒼老的身軀顯得愈發佝僂,整個人頹靡蕭瑟了許多。


    “罷了,兒孫事,自有兒孫承擔,朕殺了一輩子的人,做了一輩子的惡事,如今……朕累了,朕下不了手了。”


    朱元璋神情蕭然落魄,仿佛一瞬間蒼老了許多,布滿了老年斑的臉上流露出英雄遲暮的悲傷。


    “允炆,與朕進武英殿說話……蕭凡。”


    “臣在。”


    “殿外等候。”


    “臣遵旨。”


    朱棣跌跌撞撞逃離了皇宮,出了承天門便急忙上了馬,在門外等候的侍衛簇擁下,匆匆忙忙打馬朝烏衣巷的別院行去,一路縱馬狂奔,如喪家之犬,驚嚇了許多行人攤販。


    進了別院的門,道衍和尚迎上前,看著朱棣額頭上流血不止的傷,大驚道:“殿下為何如此狼狽?”


    朱棣顧不得細說,一把抓住道衍的手便往外走去,口中急促道:“沒時間細說了,先生趕緊隨本王迴北平,京師待不得了,遲則有性命之憂……”


    道衍神情一凝,掙開了朱棣的手,高聲喝道:“殿下且慢!到底怎麽迴事?殿下不是進宮麵聖了嗎?無端端的怎會有了性命之憂?”


    朱棣滿臉悔恨之色,長歎口氣,將今日之事細細說了一遍。


    道衍剛聽完便跺足氣道:“殿下你……你糊塗啊!皇宮大內之地,你說話怎可如此孟浪!行事怎可如此輕佻!你這般冒失,如何能成大事!前程盡毀矣!”


    道衍和尚是朱棣手下的第一謀士,他與朱棣既是從屬,亦是朋友,所以道衍說話不必顧及朱棣的麵子。


    朱棣聞言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滿是羞愧之色。


    “先生說的是,本王……唉!本王今日見到那無德無能的小兒,心中一股怨氣難平,隻覺得人生在世,尊貴如皇子親王者,際遇也這般不公平,為何本王戍守北疆,刀裏來火裏去,幾番命懸一線,幾番死裏逃生,數征殘元,立功無數,父皇卻仍隻讓本王做個戍守一地的藩王,而那個黃口小兒什麽都不必做,甚至連門都不必出,他便可以安安穩穩的承繼這整個大明江山,我這立功無數的叔叔還得奉他為主,上天之不公,何至於斯!”


    道衍一旁看著朱棣那張因怨毒而變得扭曲的臉,冷冷道:“上天本就不公,殿下到今日才明白麽?既然不公,那咱們就試著去改變它!與上天鬥上一鬥!敢與天鬥之人,需要過人的膽氣,超凡的睿智,強大的實力,最重要的是,需要冷靜的頭腦!殿下,你今日做了一件愚不可及的蠢事!”


    朱棣握緊了拳頭,狠狠一拳砸向迴廊下的柱子,眼中露出兇狠的厲光,惡聲道:“做都做了,本王還有什麽好說!先生,趁著錦衣衛還未拿人之前,你我趕緊離開京師迴北平!到了北平便是本王的天下,本王還懼何人?咱們一不做二不休,幹脆揮師南下,坐了這大明江山!”


    道衍語氣愈發冰冷:“殿下,你確定要你與父皇一戰麽?”


    “我……”


    “你做好了揮師南下的準備了嗎?你的軍隊有充足的糧草嗎?有高昂的士氣嗎?有與朝廷正統的天兵一戰的勇氣嗎?你陸續派入南邊的官吏們控製好了他們治下的城池了嗎?以人子身份,公然謀父親的反,天下誰會站在你這邊?你在道義上站得住腳嗎?最重要的是……從單純的兵家之事來說,你打得過你身經百戰,戎馬一生的父皇嗎?天時地利人和,你占了哪一樣?”


    道衍一個又一個尖銳的問題,問得朱棣麵色蒼白,渾身冷汗潸潸,整個魁梧的身軀竟搖搖欲墜,他攥緊了拳頭,如同籠中的困獸,死死的盯著道衍,嘶聲低吼道:“難道我們就等在這裏等父皇殺了我不成?我朱棣英雄一世,縱然是死,也不能死得如此窩囊!”


    道衍神色冷峻的揉了揉太陽穴,仔細想了一下,冷不丁問道:“殿下剛才說,你逃離禦花園是因為皇太孫暗裏給你打了個手勢?”


    “對。”


    道衍目光中流露出輕鬆的色彩,淡淡道:“那就是了,殿下放心,你的性命已無虞,皇太孫自會在陛下麵前為你說項。”


    朱棣露出狐疑之色,道:“真的嗎?這事可開不得玩笑,先生何以如此肯定?”


    道衍長長歎了一聲,道:“皇太孫……終究還是太心軟了!殿下,你的對手太弱,這是上天給你的機會,你可要死死抓住才是,行事莫再冒失了,陛下如今老邁,殿下隻需再等上幾年,待陛下龍禦歸天,皇太孫繼承大統,屆時主弱臣強,天下可任由殿下縱橫馳騁。”


    朱棣心情忐忑的點了點頭。


    “那本王現在應該做些什麽挽迴?”


    道衍搖頭笑道:“你什麽都不必做,兩天以後,你就按你自己說的,親自進宮向你父皇負荊請罪,那時你父皇怒氣已消,必不會下手殺你,多半是嚴厲訓斥你幾句,此事便就此作罷。”


    對於道衍的話,朱棣還是十分信服的,聞言於是長長鬆了口氣。


    性命既已無憂,道衍的好奇心卻上來了。


    “殿下額頭的傷是怎麽迴事?陛下怒極出手倒是可以理解,但他是用什麽砸的?”


    提起這事,朱棣就恨得牙癢癢,板著臉道:“父皇用石頭砸的……”


    “石頭?陛下哪來的石頭?”


    “蕭凡遞給他的……”


    道衍傻眼了,半晌才吃吃道:“這位……國士不但貪財,而且還很卑鄙,絕對是個別人上吊,他在旁邊遞繩子的主兒,殿下,此人不可不防啊!”


    朱棣咬牙切齒道:“本王誓殺此人!嘶——疼死本王了!”


    蕭凡站在武英殿外,等得很無聊,不知道祖孫倆在裏麵還要說多久的話。


    今天發生的事也許是件好事,雄才大略的朱棣按捺不住心頭的妒忌,終於還是出了一記昏招兒,恰到好處的被朱元璋看見了,這就是天意吧,隻希望朱元璋死之前能夠對藩王生出警惕之心,讓他徹底想明白,藩王並不如他想象中那麽忠誠,他留給子孫後代的,也不是一座鐵桶江山,相反,這座江山已經危機四伏,隱患多多。


    如果老朱能想明白這些,然後在他活著的時候,用他個人的魅力和威望,將藩王之策改正或徹底取消,那就太好了,給朱允炆省了多少事啊。


    朱棣的舉動也給了蕭凡一個提醒,剛才在禦花園裏,他自以為沒人知道他和朱允炆之間的談話,所以他才敢出此大不敬之語,殊不知人在做,天在看,陽光下容不得汙穢,頃刻間便被朱元璋發現了。聖人有句話還是說得很正確的:“君子不欺暗室”,蕭凡在心裏暗暗警示自己,要想做個正人君子,最好盡量別偷偷摸摸,也許你自認為做得神不知鬼不覺的事情,在別人眼裏早已不是秘密,——家裏後院埋的那三千兩銀子,還是換個地方埋吧,思來想去很不安全呐。


    正胡思亂想時,殿外拐角的長廊下,一道俏麗的身影輕忽飄過,如淩波仙子一般,盈盈款款朝殿門處行來,麗人行近,蕭凡隻覺得鼻端聞到一股幽幽的香味,像空穀的幽蘭,淡雅脫俗,久久迴味。


    蕭凡迴過神,朝那麗人望去,卻見她一身淡紫色的宮裝,頭發盤成兩個小髻,顯示她還是雲英未嫁之女,髻後斜斜的插著一支金步搖,隨著身形晃動而悠悠顫動,一張白皙稚嫩的絕世麵龐,杏眼明仁,香豔奪目,丹唇列素齒,翠彩發蛾眉,整個人散發出一股溫婉靜雅的氣質。


    蕭凡眼睛都看直了,皇宮裏的宮女都長成這樣?難怪老朱一輩子下豬崽兒似的生了二十幾個兒子,十八九個女兒,換了蕭凡是老朱,宮裏隨便拎個宮女出來都這麽漂亮,他也能生這麽多,而且肯定生得比老朱多……


    做皇帝……真好!說實話,他現在有點理解朱棣了。


    麗人已走到蕭凡身前,她好奇的看了蕭凡一眼,目光很清澈,很文靜,帶著幾分初見生人時的怯生生味道,一眼看過,她趕緊垂下頭,移開了目光,白皙的臉龐頓時布上一層羞澀的潮紅。


    然後她又忍不住抬頭,這迴沒看蕭凡,而是站在殿門口,怯怯的朝殿內張望了一下,可是除了蕭凡,再沒看見別人,麗人不由微微有些失望,低聲喃喃道:“奇怪,慶公公不在麽?”


    蕭凡知道,她所說的慶公公,指的是朱元璋的貼身侍侯太監慶童。


    看來此女應該是內宮的宮女了,很奇怪,武英殿屬外宮範圍,平日裏朱元璋召見大臣武將皆在此殿,蕭凡也進出好幾次了,除了侍侯待命的宦官,他還從未見過內宮的宮女跑到這裏來的。


    蕭凡咳了兩聲,然後指著自己的鼻子,一本正經道:“這位宮女妹妹,你的眼前站著一個大活人,你有什麽問題可以問這個活人,比如你可以問我慶公公在不在。”


    麗人聞言嚇了一跳,仿佛看見一尊雕像開口說話了似的,她吃驚的捂著小嘴看著蕭凡,然後大大的眼睛漸漸彎下,變成兩道迷人的月牙兒。


    “你……你覺得我是……宮女?”麗人吃吃道。


    蕭凡點頭,不是宮女難不成還是公主?


    不過也確實怪不得他,皇宮雖然進出過幾次,可他從沒見過宮女長啥樣,該穿什麽衣服,皇宮裏碰到的女子,不是宮女是什麽?


    麗人見蕭凡神色正經,眼中的笑意愈深,絕美的俏麵愈發羞紅,她捂著小嘴低低笑了兩聲,道:“好吧,那我問你,慶公公在不在?”


    “不在。你不是都看見了嗎?”蕭凡迴答得很幹脆。


    麗人又笑了,然後她指了指殿內,嬌聲道:“那我可以進去嗎?”


    蕭凡搖頭:“你不能進去,陛下和太孫殿下在裏麵談事呢,你有什麽事可以跟我說。”


    麗人好奇的打量著他,看著他身上穿著的五品官袍,遲疑道:“你是新來的……”


    蕭凡笑著點頭:“我確實是新來的。”


    “……太監?”


    蕭凡俊臉變黑,心情有些悲憤……


    “你見過這麽英俊的太監嗎?”蕭凡問得很嚴肅,很認真。


    麗人嬌笑,俏臉紅如晚霞,隨即她很不好意思的低下頭,略顯慌亂的道:“我……既然陛下有事,我……先迴去了……”


    說罷她掉頭便匆忙往迴走,這個時代的男女大防不如明朝中後期那般嚴,但深宮中規矩森嚴,宮中女子與陌生男子說話,終不是件得體的事。


    蕭凡見她神色慌亂,捉弄的心思頓生,於是壞笑著道:“美女,留個聯係電話吧……”


    “呀!”麗人被他一聲相當於調戲的“美女”嚇到了,跟深夜下班遇到流氓的單身女青年似的,頓時驚慌失措,腳下站立不穩,一溜一滑,整個香軟的嬌軀便止不住勢的往蕭凡身前倒去。


    蕭凡也呆了,他沒想到這麽平常的一句話居然把人家美女嚇成這樣,事發太突然,他一時竟來不及攙扶。


    麗人身軀往地上栽去,慌亂之中嚇得雙手亂揮亂抓,如溺水之人在水中下意識尋找浮木似的,忽然玉手觸到了一根物事,這根物事不長不短,軟中帶硬,麗人情急之下,不管不顧的使勁抓住了它,快速栽倒的嬌軀頓時為之一緩,與此同時,卻聽見身前的男子一聲痛苦中帶著舒坦的悶哼。


    麗人驚魂未定的站起身,玉手仍抓著那根東西,腦子發懵還很有教養的低聲道謝:“多謝這位……這位公子義伸援手。”


    蕭凡臉色鐵青,漸漸發紫,滿頭大汗的從齒縫中迸出幾個字:“不用謝我,要謝……就謝它!”


    麗人一楞,好奇的朝手中抓的物事望去,一看之下,被驚嚇得蒼白的俏麵眨眼之間變成了深紅色,跟煮熟了的螃蟹似的。


    “現在你相信我不是太監了吧?”蕭凡疼得滿頭大汗,艱難的指了指麗人玉手中仍舊抓著的物事:“……我如果是太監,你今兒非摔成骨折不可。”


    麗人如同被嚇呆了似的,整個腦子一片空白,不言不動的盯著自己的手,以及……手中抓著的東西。


    “這位姑娘,我不是個隨便的人,讓你抓一個時辰,一個時辰後再不放手,我就要喊抓流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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