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落花添恨


    蕭凡做官的消息,幾乎在聖旨宣讀完畢的瞬間,便傳遍了整個江浦縣。


    整個江浦縣沸騰了。


    這年代做官可不是那麽容易的,科舉製度給立誌做官的學子們設了一道又一道的障礙,首先要取得童生的資格,然後要參加縣學府學院試考秀才,秀才的身份還很不夠,它也隻是士大夫階級的最低層,隻能說你有了功名而已,見了知縣老爺不必下跪,若想再上層樓,則要參加鄉試考舉人,舉子才能有做官的資格,然而舉人也遠遠不夠,若想更進一步,還要參加會試考進士,隻有考上了進士,才算正式有了被朝廷分配當官的資格,而且在民間也有了極高的聲望,被百姓所尊敬,民間所謂的“金榜題名”,這個“榜”就是指的進士榜,當然,進士頭甲榜的狀元,榜眼,探花等,那是參加殿試之後,由皇帝親自欽點的。


    看看,做官多麽難,科考是一場不見硝煙的戰爭,但它的殘酷性卻不亞於真正的戰場廝殺,無數學子寒窗苦讀十年甚至二十年,結果到死也登不上那張文人趨之若騖的金榜。


    但蕭凡卻偏偏當上官了,正月廿三考完秀才,今日便有當今天子親自下旨,賜他為同進士出身,同時還賜禁宮行走,伴太孫殿下讀書……


    禁宮是什麽地方?在百姓的心裏,禁宮是天宮啊!那是傳說中天子住的地方,天子一道旨意,這個農戶家出生的小子竟然可以在天宮裏大搖大擺的走,隨時可以麵見天子,奏疏國政。皇太孫是什麽人?那是大明王朝未來的皇帝陛下,蕭凡與未來的皇帝陛下一起讀書,朝夕相處,這得攢下多麽深厚的情分,將來太孫殿下登基為帝,蕭凡作為天子潛邸時的長隨之臣,以從龍之功而晉金殿,他的前途將會遠大到什麽地步?


    蕭凡恭敬的捧過聖旨,仍舊站在縣衙的儀門前,仍舊一副淡淡的笑容,但圍觀的百姓們看他時卻眼神已漸漸變化,變得恭敬,畏懼,尊崇……


    自古以來,百姓對官員,是打自心眼裏的敬畏,在他們眼裏,官,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大人物,很多百姓從出生到死去,一輩子連縣官長什麽樣子都不知道,更別提這位蕭大人可是伴駕太孫,將來必將極受重用,在朝堂上翻雲覆雨的大人物。


    人才就是人才,本非池中之物,一旦時勢得用,總會一飛衝天,陳家這窪小池塘,終究還是留不下這條金龍。


    蕭凡的身後,曹毅露出欣喜的神情,他是真心為蕭凡感到高興,蕭凡做官可以說是在他的預料之中,從天子下旨命他考秀才,他就知道蕭凡的仕途即將開始了。


    蕭凡神情很平淡,不見絲毫歡喜,有些事情早知道了結果,欣喜之情自然衝淡了許多。


    眾多百姓的敬畏目光下,蕭凡斜眼看了看一旁的解縉,解縉一臉不高興,仍舊對他投以仇恨的目光,看來他挨的那兩頓痛揍已在他心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陰影。


    見他這副模樣,蕭凡才猛然想起天子派他宣旨的目的,揍了人不能白揍,多少得跟人家道個歉吧,再說這也是朱元璋的意思,皇帝有命,臣子怎敢不從?


    親熱的一勾解縉的肩膀,蕭凡笑眯眯的道:“解學士大老遠宣旨辛苦了,走,進衙門喝兩杯去,以後大家同朝為官,還望解學士多多照顧……”


    解縉被蕭凡的動作弄得原地一個趔趄,頓時愈發大怒:“你這惡賊!我跟你有什麽交情?憑什麽跟你喝酒?不去!我要迴京師覆命……”


    蕭凡仍舊笑道:“解學士真是性情中人,我很欣賞你,如果我是你的話,我肯定會喝這杯酒……”


    解縉一挺胸,脖子一梗,怒道:“為什麽?”


    “為了不挨打。”


    解縉一窒,凜然的氣勢頓時弱了幾分,一張鼻青臉腫的俊臉一會兒發青,一會兒發白,瞧著蕭凡的目光也多了幾分畏懼,麵對這樣一位長相斯文,性格卻如同棒老二的朝中同僚,解縉實在滿腹委屈心酸,一股秀才遇到兵的抑鬱感油然而生……


    使勁跺了跺腳,解縉色厲內荏道:“你……你敢威脅我?我乃宣旨天使……”


    “長翅膀的才叫天使,你連根羽毛都沒有,連鳥人都算不上……”蕭凡不由分說便拉了解縉往衙門裏走去,就像青樓裏逼良為娼的鴇子似的。


    他打算待會兒誠心誠意跟解大才子道個歉,嗯,奉旨道歉。


    解縉扒著縣衙儀門的門框使勁掙紮,一身官袍被揪扯得淩亂不堪,邊哭邊喊道:“不!我不去!我死也不去,你肯定想找個沒人的地方繼續揍我……”


    “去吧去吧,解大人,下官敢保證,他絕不會揍你……”曹毅在一旁瞎起哄,然後將解縉扒著門框的手輕輕一掰……


    “救命啊——”


    解縉驚懼的唿救聲漸漸遠去。


    隨行的錦衣親軍麵麵相覷,他們實在不明白,一個簡單的宣旨怎麽搞成了一出鬧劇,本想出麵幹預一下,可解縉是官兒,蕭凡剛剛也當上了官兒,曹毅更是江浦的父母官兒……


    最後錦衣親軍們下了一個很正確的結論:這必是他們官場上殘酷的權力鬥爭,咱們這些當兵的就別摻和了。


    解縉淒厲的聲音遠遠從衙門裏飄了出來:“……孟聖雲:威武不能屈,……我隻喝一杯啊,敢要我多喝,一頭撞死在你麵前!”


    “解學士真是高風亮節,堅貞不屈,下官佩服,來,曹大哥,把你那大海碗擺出來,解學士隻喝一杯,一定要讓他這杯喝得盡興……”


    東宮侍讀隸屬春坊,官階六品,無權無勢,唯一的身份便是太孫的同學,跟太孫一起上課聽講,放學做作業……


    但就這麽一個小小的無權六品官兒,舉國上下的學子士子,不知有多少人爭得頭破血流也爭不到,為什麽?因為這個六品官兒的潛力是無窮大的。


    太孫是未來的皇帝,大明王朝法定的皇位繼承人,跟太孫做同學,朝夕相處之下,情誼愈深,將來太孫登基,作為他潛邸之時的老班底,還怕當不了大官,掌不了大權?


    蕭凡也很明白這一點,當上這個官,不知有多少雙眼睛在暗中注視著他,有羨慕的,有巴結的,同時也有嫉妒的,怨恨的……


    總而言之,既然一腳踏入了朝堂,就必須做好迎接一切的心理準備。


    輕輕吸了一口氣,再緩緩唿出,蕭凡心頭一片寧靜,望著簡陋而溫馨的山神廟,他的目光流露出幾分不舍,華宅如殿,仆從如雲的日子就在眼前,可他倍感珍惜的,還是這個小小的被荒廢的山神廟,他在這裏度過了人生的最低潮,以後或許高官厚祿,鮮衣怒馬,然而在這裏度過的日子,已成了他心中最為刻骨銘心的記憶,一輩子也抹不去。


    “我得跟曹大哥打聲招唿,幫我把這個小廟保留起來,以後得空了,咱們再迴來住幾天,憶苦思甜很重要啊……”蕭凡喃喃自語。


    蕭畫眉小臉亦寫滿了不舍,聞言使勁點了點頭。


    太虛在一旁不耐煩的哼哼:“你就是賤的!道爺可過夠了這日子了。”


    沒什麽家當可打點,三人本來都是窮哈哈兒,蕭畫眉在廟裏收拾了半晌,才收了一個小小的包袱。


    三人準備停當,坐上了朱允炆派來接他們的馬車,一行往京師駛去。


    這一年,是洪武三十年初春,蕭凡正式踏入了朝堂。


    江浦縣陳四六府上。


    蕭凡的離去,給陳府眾人帶來的心理衝擊是巨大的,但是對陳府的事業卻沒產生很大的影響。蕭凡離開後,還是很盡心的給曹毅打了招唿,請曹毅平日裏多多照顧陳家,有了知縣老爺的幫助,陳家的事業如今愈發興旺了。


    陳家內院的閨閣內,一陣幽雅恬然的琴聲,悠悠迴蕩在閨閣內外。


    陳鶯兒俏目半闔,一臉淡然的撫弄著一方古琴。琴前焚著一支細細的檀香,淡淡的煙霧在幽雅的琴聲中搖曳生姿,翩翩起舞,隨即飄散無形。


    她仍舊是那副清冷的麵容,不悲不喜,如悟大道般清澈,純淨,一如她素手下撫弄出來的琴音,高遠淡泊,寧靜自然,如同一朵孤山上的雪蓮,在寒風皚雪中靜靜綻放,靜靜凋謝,除了她自己,沒人能欣賞到她絕世的美麗。


    抱琴蹦蹦跳跳的登上閣樓,她的小臉漲得很紅,小小的胸脯急速的起伏,臉上寫滿了激動:“小姐,小姐,姑爺……啊,不對,蕭凡,蕭凡他……當官兒了!”


    幽雅的琴聲一頓,然後又繼續悠悠響起。


    “那又如何?”陳鶯兒語氣淡淡的,俏臉一如既往的冷淡。


    “他……他考上了秀才,然後皇上親自派了大官兒來傳旨,賜他同進士出身,聽說還封了他一個陪太孫讀書的官兒……”抱琴像隻不知疲倦的小鳥兒,嘰嘰喳喳的不停道。


    陳鶯兒仍舊淡然的撫弄著琴弦,一臉平靜道:“關我何事?”


    抱琴小臉頓時黯淡下來,訥訥道:“小姐……”


    琴聲徒然一轉,很突兀的變得急促狂躁起來,如大雨傾盆,如山崩海嘯,勢若驚雷陣陣,又仿如萬馬奔騰,素雅淡然的曲調頓時變得殺氣衝天,如同千萬柄銳利的鋼刀,在戰場上屠戮著生靈……


    “當!”


    素雅的古琴仿佛受不了這渾濁汙穢的殺伐之氣,脆弱的琴弦立時斷掉,狂躁的琴聲也即刻停下,閣樓又恢複了寧靜,而那縷燃著的檀香,早已悄悄熄滅……


    纖細的手指上,一滴殷紅奪目的鮮血滴落在古琴上,紅得那麽刺眼,那麽驚怖。


    抱琴急道:“小姐,你……”


    陳鶯兒玉手輕抬,若無其事,聲音一如平常般冷淡:“抱琴,收拾一下,我們去京師,告訴爹爹,我要親自去京師打理會賓樓。”


    抱琴小心翼翼的竊喜道:“小姐要去找……找蕭凡麽?”


    陳鶯兒冷笑:“找他?哼,他會來找我的,不,他會來求我的!”


    負心之人,縱是位極人臣,仍然是負心之人,負心便得付出代價!


    京師應天。


    春坊講讀官黃子澄府上。


    黃子澄,黃觀,齊泰,還有兵部尚書茹瑺,四人齊聚黃府內堂。


    黃子澄眉頭緊蹙,沉聲道:“諸公皆是朝中砥柱,近日天子因太孫殿下遇刺一案,大索朝堂,漸有恢複當年胡藍案株連天下之勢,朝堂六部九卿盡皆動蕩,長此以往,朝中尚有何人能為陛下分憂?諸公,可有應對之法?”


    黃觀陰沉著臉,長長歎了口氣,澀然道:“本官隻是與江浦知縣多來往了幾次,陛下便免了我禮部侍郎之職,差點因此丟了性命,際遇如此,夫複何言?”


    齊泰低垂著頭,眼睛出神的盯著手裏捧著的茶盞兒,卻不知在想什麽。


    茹瑺身材微胖,一臉笑眯眯的模樣,像個彌勒佛一般,顯得有些油滑,對黃子澄的話仿佛根本沒聽到似的,一雙小眼睛四下打量,注意力全部放在了黃府內堂的布置上。


    黃子澄將各人的表情看在眼裏,心中沉沉歎息。


    “諸公,朝堂風雨飄搖,天子盛怒,不知還有多少人要被株連,為我大明江山社稷平安,還望諸公能與本官一起,向天子聯名請奏,請天子暫息雷霆,化風雨為祥瑞,否則這樣下去,難保不會出現胡藍案時朝堂盡空,無人可用的窘境,諸公意下如何?”


    黃觀和齊泰對視一眼,點了點頭,齊泰沉聲道:“如此漫無目的的株連,確實會有很多人死於冤獄,下官不才,願與黃大人聯名上奏。”


    茹瑺卻笑著搖搖頭,道:“黃大人可能把事情想得過於嚴重了,所謂天意難測,天子如此作為,自有天子的道理,我等身為臣子,猜不出天子的深意倒也罷了,卻不可胡亂幹預,免得壞了天子的打算,此舉可非為臣之道,嗬嗬,黃大人之提請,本官倒是不敢苟同……”


    三人聞言暗暗鄙視,這家夥是個官場老油子,誰都不得罪,什麽事也不摻和,從洪武七年入國子監開始,一直到現在,當官當得如同泥鰍般滑不溜手,奇怪的是,那麽多次朝堂清洗下來,別人死的死,罷的罷,惟獨他卻官運亨通,平步青雲,不到四十歲便做上了兵部尚書,實在是老天無眼。


    茹瑺對三人的鄙視毫不在意,搖著肥胖的大手嗬嗬笑道:“黃大人,今日出門倉促,兵部衙門裏還有很多公文沒看,嗬嗬,忙啊,太忙了!忙得連與各位同僚閑話家常的時間都騰不出,你們慢慢聊吧,我還得迴去看公文呢,這一開春,北方的韃子沒準又要打過來了,邊境若告急,苦了前方的將士,更苦了我這兵部尚書,你們慢聊,本官先行一步,告罪,告罪……”


    茹瑺一邊說,肥胖的身子一邊往後退去,待到他這番話說完,人已到了前堂,話音剛落,便不見了人影。


    “懦弱無膽的卑鄙小人!”黃子澄狠狠的低聲罵道。


    黃觀恨聲道:“這貨除了給皇上拍馬屁時跑得飛快,何曾有過擔待?”


    齊泰搖頭苦笑,他是兵部左侍郎,茹瑺是他的頂頭上司,盡管他也不怎麽喜歡這位上司,但……別人這麽說茹瑺,他也覺得麵上無光。


    黃子澄看了看齊泰難堪的臉色,清咳了兩聲,臉色陰沉道:“諸公聽說了嗎?天子昨日下詔,江浦縣那個叫蕭凡的剛考上秀才,天子便賜他同進士出身,還授他東宮侍讀,以後與太孫殿下一同讀書了……”


    黃觀狠狠一拍桌子,怒道:“蕭凡!就是這個蕭凡!江浦縣丞奪知縣之權,皇太孫遇刺,天子清洗朝堂,諸多事宜,皆與這蕭凡有關!此人若入朝為官,必成我大明之奸臣!”


    黃子澄冷笑道:“區區一個秀才,竟被賜同進士出身,這蕭凡到底有何本事,令天子如此垂青?”


    齊泰忍不住道:“兩位大人,別的事情下官不知,可蕭凡那日與天子奏對,提出的賑災之法,下官倒是覺得頗為有理,兩位大人是不是對他有些誤解?”


    黃子澄搖頭道:“看似有理,實則大謬,不敬天地鬼神,乃取禍之道,若然惹得天怒,賑災再是得力又有何用,蕭凡此人雖麵貌端正,然觀其言行,卻是心術不正,我擔心啊……他與太孫一起讀書,太孫殿下如此仁義之人,若跟這等奸佞之徒朝夕相處,不知會變成什麽樣子……”


    黃觀冷笑道:“黃大人是春坊講讀官,乃太孫之師也,屆時這位蕭凡亦在大人教誨之下,聖人之言可教化四方蠻夷,還怕教不了區區一個劣生學子麽?”


    黃子澄肅然點頭道:“不錯,這個蕭凡,我一定要花大力氣教好他,若被他帶壞了太孫殿下,我便成了大明的千古罪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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