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玨兒已經嫁入白家一個多月了,她和世舫兩人相敬如賓,雖然他們沒有每天如膠似漆的終日相伴,玨兒心裏多少有絲說不出的酸澀,但是畢竟生活很長,她已經是他的人,這輩子都會作為他的妻而守在他的身旁。

    世舫已經開始逐漸接手白家的產業,吉叔每天都會給他講一些生意上的事情,他有時間也會和吉叔一起去茶園看看,慢慢地世舫覺得自己對茶葉的經營順手起來,也許在他的骨血裏,他天生就應該是個商人。

    白家既然與於家做了親家,白老爺那個把茶葉銷售到南洋的想法,自然也隨著玨兒的嫁入而提上了日程。於家的大老爺已經修書一封寄給他的弟弟,何況於家的繡品也希望可以在南洋打開銷路,擁有自己的客戶群。於是,鎮子上的兩大家族往來越發的頻繁,而世舫和玨兒自然是將兩家連接的更為緊密的橋梁。

    這一日二夫人從首飾匣子裏揀了一條珍珠項鏈,一副瑪瑙耳墜,還有一對翡翠鐲子,又從衣櫃裏挑了兩塊上好的絲綢料子,吩咐張媽把凝痕叫進房裏,過了一會兒,張媽帶了凝痕進來。

    “張媽,吩咐廚房,晚上多做一份雞絲湯圓,再添一個冬瓜鴨絲湯。”張媽應聲而去。

    凝痕站在那裏略有拘謹,手指慢慢絞著衣襟,心裏不知道夫人叫來自己並且支走張媽,到底所為何事。

    “來,凝痕,你來坐下,不必站著。”夫人笑笑便拉著凝痕坐在她身邊,她自己則拿出剛剛準備好的首飾和衣料,把這些放在桌上。

    “夫人叫我來,是不是我照顧二少爺有什麽不周到的地方?”凝痕問道。

    “不是,”夫人搖搖頭,繼續笑著說,“我記得你是七歲那年由張媽領著進了白家,那時候就看著你生的乖巧,所以也沒有讓你去夥房做粗使丫頭。這幾年,趙媽老了迴了鄉下老家,我的明兒也一直是你悉心照顧,他的飲食起居你都照料的很好。”夫人頓了一頓,凝痕聽著這話越發有些心神不安,似乎要有一件大事發生。凝痕不知道這將要發生的到底是什麽,但覺得隱隱有不好的預感。夫人看她並未做聲,繼續說道,“你今年十八歲,進了白家十一年,你我雖然外人看來是主仆,可我心裏也把你當作半個女兒,張媽說你無父無母,也是個可憐的孩子,白家就是你的家,你大可安心在這裏。這些首飾是我年輕時候戴的,款式有些老舊,但是成色都是上品,這兩塊衣料還是去年黃督軍的太太特意送給我的,我看著花色鮮豔,不稱我的年紀,所以一直沒有做,料子你先拿迴去,明天我讓吉叔找個好的裁縫給你量身,做兩件衣裳。”說著就把這些交到凝痕手裏。凝痕不知道這些到底是什麽含義,夫人卻不再明說,她推托再三,夫人卻執意要她收下,說是既然把她從心眼兒裏當作自家女兒,自然不能衣著寒酸。夫人又叫來張媽,吩咐以後再配兩個丫頭照顧二少爺,一些雜務不用凝痕做了。張媽先是一愣,轉而看看凝痕,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凝痕心神不安的拿著衣料和首飾迴到了下房,她心裏在思量著到底哪裏出了什麽問題,雖說夫人是個性格溫婉的人,隻是今日之事還是讓她心裏有些發慌。她呆呆的在房裏坐了半日。

    晚上白家上燈,這正是晚飯的時候,凝痕在旁邊伺候二少爺用飯。

    “湯……湯……”世明含糊地說著,手已經快要攪到了湯碗裏,凝痕連忙舀了一碗湯,伺候世明喝下。夫人的臉上有了一絲笑意,她隨即說道,“張媽,添一把椅子,再添一副碗筷,以後每餐凝丫頭都可以和我們一起用飯。”張媽應聲。

    凝痕一驚,正不知如何作答,夫人已經起身走來,“下午不是和你說了麽?我既然把你當作自家女兒,一起用飯也是自然的。”說著就拉著凝痕在世明旁邊坐下,把筷子遞到她的手裏,繼而又對張媽說道,“讓廚房多做的一份雞絲湯圓,也端過來。”不一會兒,這碗湯圓就端到了凝痕的麵前,“湯圓湯圓,就是團圓,凝痕,吃了這湯圓,以後就是自家人。”

    白老爺沒有說話,世舫和玨兒也很安靜的繼續吃飯。一桌子的人又像往常一樣吃過了這餐飯。

    天氣越發的冷了,特別是到了晚上,寒意漸濃,凝痕躺在床上,擁著被子,卻並不睡得著,今天的事情太過奇怪,不合規矩,夫人明明三番五次有話要說,可是偏偏都未說明。張媽的神情也不似往常,可惜沒有人告訴她一切到底怎麽了,也許她現在隻能默默等待……

    世舫的臥房裏還亮著燈,玨兒已經服侍世舫更衣,自己也換了一身淡黃色的絲絹睡衣,夜有些涼了,兩人躺在床上卻無睡意。

    “世舫,你說今天媽的話什麽意思?”玨兒靠著世舫的肩頭,輕輕說道。

    “能有什麽意思?還不是為了二弟。”世舫答道。

    “你是說媽這樣做是想讓凝痕嫁給二弟?”

    世舫點點頭。

    “可憐了凝痕了……這事情就會這樣定下來了麽?”

    “二媽是會問問父親的意見,但今天看來,多半已經說過了,現在可能就是時間的問題吧。”世舫輕輕動了動,玨兒不再靠著世舫,獨自擁著被子,心裏有一絲酸澀。

    咚!咚!咚!白家大門的門環被人叩響。“原來是陸家少爺啊,您請進!”吉叔把晞彥請進門,隨即對晞彥說,“大少爺今日先去茶莊了,您是先在花廳等等還是去大少爺書房?”

    “您先忙吧,我自己去書房等他。”晞彥笑笑說道。

    晞彥慢慢走著,看見一個人坐在美人靠上發呆,仔細一看原來是那日世舫成婚時見到的凝痕。

    “在想什麽呢?”凝痕聽見有人說話,轉過頭來,見是晞彥,忙起身,微微頷首,淺淺一笑。

    “沒有驚擾你吧,看你出神。”晞彥示意坐下,兩個人就並排而坐。晞彥還是帶著那條潔白的圍巾,隻是今日身著青衫,眼睛還是一如既往得讓人溫暖。

    “其實也沒有什麽,我不過是個丫頭,心情是第二位的。”凝痕轉過頭,不再去看晞彥的臉。

    “怎麽這麽說,”晞彥輕輕地說,他不知道為什麽,一望見她,麵前這個女子總是讓他有一種想要給與保護的感覺,她不是很高,穿著樸素的淡紫色衣衫,頭發打成一根辮子,露出額頭,那條淡紫色的傷痕,就像是上天貼在她身上的一道標簽。“人應該是平等的,每個人都有喜怒哀樂,隻要人們塵緣未了,何必非要六根清淨?”

    凝痕低下頭,“我想我可能會遇見一件事,一件總之不會是一般的事,我現在不知道那會是什麽……”她的聲音透著憂鬱,燕子已經成群飛過,天地蕭索,晞彥的心有一種被輕輕觸碰的感覺。

    “發生什麽事情的話,你可以找我,我家就是鎮上的''陸記藥鋪''.凝痕,我希望你可以開心一點,人生很多事情不是全部被上天主宰的,我們應該是自己的主人,特別是……特別是我們的心。”晞彥望著凝痕,凝痕點點頭。

    “張媽,夫人叫您過去一下,說是有事吩咐。”夫人的貼身丫頭梅香說完就催著張媽快些去東跨院。

    “夫人,您叫我?”張媽問道。

    “張媽,凝痕這幾日還好吧?”夫人揮揮手,示意張媽坐下,張媽走到椅子邊,貼著邊慢慢坐下。

    “還好,凝痕這丫頭平日裏不甚說話,夫人可有什麽要教訓的麽?”

    “不是教訓,今天找你來是為了一件好事。”夫人呷一口茶繼續說道,“凝痕丫頭服侍二少爺也有幾年了,我看明兒也是離不開她,要說這緣分是上天注定的,那丫頭額頭的疤也是明兒小時頑皮給打傷的,再說凝痕現在這名字,不也是前幾年上元燈節明兒給改的麽?平時世明總是傻笑,可見了凝痕也能些許說上幾個字,張媽,你說說看,這兩個孩子可是有緣分?”

    “這,夫人,凝痕是個孤兒,無父無母的,隻是個下人,如何能和二少爺說有什麽緣分?”張媽低著頭答道。

    “話不能這麽說,我並未把凝痕當作一個使喚丫頭,何況明兒自小就瘋瘋傻傻,我實在不放心,一些話我不說你自也是明白的。凝痕今年也十八歲了,長明兒一歲,女孩子大點好。”說著夫人取出一對白玉鐲子,交給張媽,說“張媽,這院子裏你和凝痕最親近,她把你當作娘親,你去同她說說吧。”

    張媽推脫說不能拿這對鐲子,夫人卻說如果不收下就是薄了她的麵子,何況張媽這麽多年在白家做事,本就應該有所打賞,張媽沒有辦法隻能誠惶誠恐的收下。

    去年人在鳳凰池,銀燭夜彈絲。沉水香消,梨雲夢暖,深院繡簾垂。

    今夜冷落江南夜,心事有誰知。楊柳風柔,海棠月淡,獨自倚闌時。

    玨兒提筆寫下這首《小闌幹》,放下筆,望著寫下的字,突然忍不住流下淚來。深秋來了,任他菊花開的繁盛,最終不仍是歸於一片肅殺麽?玨兒一直心裏不明白,為何成為了世舫的妻子,兩人反倒有些疏遠,為什麽小時那個拉著她的手滿街跑的世舫哥哥,成為她的枕邊人,卻似乎整日無話可說。直到昨晚,世舫照例很晚迴家,說是這幾日茶莊上有些事,南洋那邊的貿易可能明年開春就要拓展了,故而迴得很晚。玨兒不疑有他,仍很盡心的為他更衣洗腳,隨後世舫沒有多說什麽,上床就睡了。玨兒為他撚好被角,收拾好衣物,聽著世舫的微微鼾聲卻睡意全無,她不知怎麽的,心裏總是覺得有些不踏實,她知道她不應該懷疑什麽,世舫謙和有禮,有學識,還是留洋迴來的,自不會對不起她。玨兒自己埋怨著自己,想著不如看幾卷詩詞,也好入睡,索性拉開抽屜,拿出一卷宋詞,待要翻看,卻看見一方女子的照片,照片裏的女子,頭發燙著卷,麵容俊秀,嘴角微微上揚,帶著一頂禮帽,穿一件大衣,腳上是一雙高跟鞋,背景好像是西洋的房子,玨兒翻過照片,後麵用鋼筆寫的一行字:贈世舫吾愛,巴黎留念,安琪兒。玨兒心裏猛然像被撕裂開一個大口子,秋天寒冷的風吹進來,她下意識裹緊外衣,卻依然覺到一種寒冷……一種徹骨的寒冷。那一夜玨兒沒有睡,她放好了照片和詩冊,麵對著空空的桌子,靜靜的坐了一夜……

    夜涼如水,凝痕隻穿著單衣站在院子裏,今晚的月亮有些慘白,孤獨的掛在天上,沒有雲遮住它的光亮,照的凝痕的臉也有一絲慘白,而那道傷疤更顯得有些陰鬱。

    她的臉上沒有淚,眼睛有些腫,事實上這一個下午她都自己躲在房間裏哭,哭到最後隻覺得嗓子幹啞,淚也像哭盡了一樣。慢慢的凝痕不再哭,隻是抱膝坐在床上,像一隻受傷的小獸。

    中午時分,吃過午飯,張媽來找凝痕說是有話要說,凝痕便在下房等她,過一會兒張媽進來,坐下。

    “凝痕,一轉眼,我帶你來了白家也有十一個年頭了,你把我當作親娘,我也把你當作女兒,你知道我是沒有趙媽好命,趙媽鄉下有個兒子,娶了媳婦接了她迴去,也能享上兒孫福,我無兒無女,這輩子也就是老死在白家了。”說著,張媽的眼裏噙著淚水,“我是把你當作女兒啊,夫人今天找到了我,讓我為你和二少爺說親,二少爺是傻,可至少嫁給他你也能做白家的二少奶奶,為白家續下香火,夫人你是知道的,她這一生就這麽一個指望了,大少爺能幹,這家往後自然是他當家,但是世明是他的弟弟,以後也不會對他不好的。你要是同意了,這輩子也不用像我一樣,當一輩子老媽子,一直到死啊。”

    凝痕聽著,不住的搖頭,眼淚早已落下,說,“張媽,我把您當娘親看的,我不想嫁給二少爺啊,真的不想啊,您幫我迴了夫人成麽?成麽?”

    “那日,我看見夫人賞了你首飾,又吩咐給你做衣裳,我就知道總是有這麽一天的,凝兒,你不懂麽?你遲早有一天是世明的人啊!就算不是少奶奶,也會是個侍妾,他遲早是會收了你的啊。”

    “不!張媽,凝兒不同意,”凝痕已經跪在地上,淚眼漣漣,“我不同意,我不想嫁,真的不想,如果夫人要我一輩子服侍二少爺,我心甘情願,我會本分的,隻是我絕不能嫁給他!”

    “這由的了你麽?你已經是白家的人,離開了白家你怎麽過活?何況夫人既然那麽說了,老爺那邊也是同意的,事情已經定下來,夫人不過是讓我勸勸你罷了。”張媽想扶起跪著的凝痕,可是凝痕就是哭著求張媽幫幫她,張媽除了搖頭別無他法。

    “我去求夫人,我這就去。”凝痕起身要去東跨院,卻被張媽攔住,“張媽,您別拉著我,這話我是要說給夫人聽的,遲早要說的。”

    “你要說什麽呢?夫人就這麽一個兒子,她自然為他著想啊。別說是你去說,就算是大少爺大少奶奶,誰能去說這件事去傷夫人的心呢?”凝痕不再說話隻是抱著張媽哭泣。

    這一夜風很涼,很涼,月亮還是那樣慘白的掛在天上,像一個白色的太陽……

    “請問,陸晞彥是在這裏住麽?”早上的街道隻有寥寥幾個人,店鋪都沒有開門。一個穿單衣的女孩敲響了''陸記藥鋪''的大門。

    “你找晞彥啊,他昨天迴上海的學校了,請問你是哪位?”麵前是一位衣著樸素的中年婦人,容貌端莊,不施粉黛,也自有一種氣質。

    “那請問您能不能給我他在上海的地址呢?”這個女孩有些瑟縮。

    “你先進來,看你穿得太少了,進來喝杯熱茶。”婦人拉著女孩進了裏屋。

    “我是晞彥的母親,晞彥平日裏隻有周末會迴來,別的時候都是在教書,住也是住在宿舍裏。你是他的朋友麽?”陸母端了一杯熱茶遞給女孩,女孩接過。

    “我……算是他的朋友,我想找陸先生。您可以給我他在上海的地址麽?”女孩低低的說。

    “船家,從這裏上船是不是可以去上海啊?”

    “是。”

    這是凝痕第一次離開鎮子,這也是她在這十八個年頭裏第一次想爭取點什麽,改變點什麽。陸母看她穿的單薄,給她了件外衣,凝痕和別的人一起坐在船上,一直飄飄蕩蕩,她的心裏唯一的一點溫暖就是想著晞彥的眼神,想著如果見了他,他一定會幫助她。在凝痕孤單的生命裏,她從未如此的信任一個人,她不明白為什麽,打從第一眼看見晞彥,她的心裏就不自覺的想念著他。而現在,她就坐在前往上海的船上,胸口貼著放的是晞彥在上海的地址,即便是一張紙,放在胸口,也讓凝痕的心裏湧起一陣暖。

    直到天色微黑,凝痕才好不容易找到了晞彥住的地方,上海真的好大,凝痕這一路也是跌跌撞撞,一天沒有吃什麽,不過也早就餓的過了頭反倒不那麽餓了。她敲了門,裏麵沒有人應,她便找個角落坐下來靜靜的等著。即便是這樣的又饑又累,她還是心裏有一絲甜蜜,她這才發現她有多麽急切的想看見他,她有多麽想念他。

    樓裏的燈偶爾會因為風而旋轉,樓道裏很靜,凝痕有些疲倦,不自覺的靠著牆閉上眼睛。不知過了多久,樓道裏有些聲響,凝痕睜開眼睛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她馬上笑著剛要起身叫“晞彥”,這兩個字還是硬生生的吞了迴去,因為晞彥的身邊還有一個女人……

    “凝痕,凝痕……”凝痕覺得有人在叫她,隻是她很累,眼睛睜不開,隻是頭左右的晃了晃。凝痕已經昏睡了四天了,那天張媽早起就發現凝痕失蹤了,忙著像老爺夫人稟報,老爺說白家的仆人祖上從未出過事,一定要找到凝痕。

    大家忙了一天,卻在第二天晚上發現凝痕倒在了白家的大門口,吉叔發現時,凝痕早已經昏過去許久了。

    “有了知覺就好,夫人大少奶奶不必擔心,就是惹上些風寒,吃下幾幅藥就好了。”郎中寫了方子,夫人交給了張媽,吩咐買來煎好。遂又起身看看昏迷中的凝痕,搖了搖頭,說道:“既然還是要迴來,何苦為難了自己?”

    大少奶奶說道:“母親先去休息吧,凝痕這邊我來照料。”夫人點點頭,轉身出去了。

    調養了兩個星期,凝痕可以下得了床了,隻是人越發不大說話,張媽又來勸了幾次,夫人也讓人每日燉些補品送來,一天凝痕慢慢下地,綰好頭發,穿上了夫人差人做的新衣裳,戴上了那對瑪瑙耳墜,獨自慢慢走到東跨院,見到夫人,跪在地上說:“夫人,凝痕願意伺候二少爺一輩子……”。夫人先是一愣,轉而馬上笑逐顏開,扶起凝痕說,“我的兒,你放心,白家不會虧待與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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